从医院一出来,就到了人流如织车水马龙的大街上。站在街边往对面望去,只见一家接一家的麻辣烫摊摊,挤满了形形色色的顾客。有学生,有小孩,有年逾七旬的老人。他们或站或坐,有的正大快朵颐,酣畅淋漓;有的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眼巴巴地望着面前那口冒着热气的麻辣油锅,等着摊主从热气里给自己端来的一碗碗酸辣粉儿。两三个小工,一刻也没有歇着,忙碌地穿梭在每张桌子之间,麻利地收拾着碗筷,迅速地计算着散落在桌上的一根根麻辣烫竹签……
这是旺苍县最繁华的新城电影院街头。八十岁的老父亲,终于积劳成疾,已经在这里的商业街社区医院住了快一个月的院了。这是我第二次从广元回旺苍来看他。那天,父亲输完液后沉沉睡去。看着他已苍老得看不到一丝血色的手和凸起的血管,还有几天吃不下东西而变得苍白的脸色,我一阵阵难过,便独自一人出来,满怀愁绪地站在电影院门口。就在那一刹那,我闻到了一缕缕久违了的熟悉亲切的麻辣清香,正从对面那一家家麻辣烫摊摊向我徐徐飘来……
记忆里最初的麻辣烫印象,就是和父亲联系在一起的。上个世纪的1991年冬天,我还在旺苍老城广旺矿务局中学读高三文科班。那年冬天特别冷,我常常在半夜里不由自主地冻醒过来。有一天晚上实在受不了,便想起白天在操场上看见的一床被人丢弃不用的草席,就急忙起床捡了回来,盖在被子上,总算熬过了一夜。后来,我一直舍不得仍掉它,每晚都用它来暖身子。就这样,那床草席陪伴我度过了无数个夜晚。但我从没有给家里人说。直到有一天我正睡午觉时,在离妻崖电站工作的父亲突然来看我,才发现了这个秘密。他默默地看着那床盖在我身上的草席,什么也没有说,只叫我放学后去校门口等他,然后转身离去。放学后,我没回寝室,径直来到校门外,远远地看见父亲正站在铁桥下面的一个写着“麻辣烫”三个字的小吃摊摊前,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不住地瑟瑟抖动着。父亲见我来了,忙招呼我坐下,然后吩咐摊主给我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形如面条的褐色东西。我尝了一口,一股酸辣烫麻的清香感觉,顿时充溢全身,刚才还有些僵冷的手脚,一下子变得热乎多了。我便狼吞虎咽起来。父亲就坐在旁边,一直微笑地看着我。他说这是酸辣粉,冬天气温低,多吃点会暖和些。我点点头。从那以后,我常常溜出校门,哪怕等上再长的时间,也要吃上一碗酸辣粉儿才回校去。也就是那天下午,我和父亲分手后回到寝室,看见床上整整齐齐地多了一床崭新的棉被,还有父亲一直舍不得自己穿的那件军大衣。而那床我捡回来的草席,早已被父亲厚厚实实地铺在了床的最下层。我的眼睛有些泪湿。那个冬天,因为有了这些,有了那一缕缕香辣可口的麻辣清香,我不再感到寒冷。
不久,父亲终于结束了电站的工作,回乡下去了。过了半年,我也考入了省内一所中等专业学校。毕业后,分回了县城一家效益不算太好的企业上班。那个时候,县城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麻辣烫摊摊。一到晚上,这里就坐满了形形色色的顾客,他们推杯换盏,欢声笑语,热闹非凡。其中最有名气的麻辣烫摊摊就是县电影院旁边的台台阶以及县二轻局和新华书店交汇的十字路口这两个地方。也许正因为自己对麻辣烫有一种特殊的情结,每天下班后,我常常独自来到这里,趁着夜色,花上一两块钱美美地吃上一碗,才回到马家渡自己那间简陋的住房。就是来了亲朋好友,我也首先带他们去这些地方好好地品尝一顿。麻辣烫,成了那个年代我最美丽的记忆。
后来,在一个冬日的晚上,我在县体育场无意间邂逅了分别十年的初恋情人。就在那个冬天,我带着她吃遍了县城大大小小的麻辣烫摊摊。我原以为,那一缕缕香辣可口回味无穷的麻辣清香,还有我的一片痴情,会最终把她留在我身边不再离去。但最后我错了。等到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她还是最终离开了我,远远地走了,从此再也没有音讯。只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昔日和她一起呆过的地方踯躅思念潸然落泪。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那些麻辣烫摊摊了。没过好久,单位效益越来越差,我便决定离开县城,独自一人去了外地谋生,再也很少回来过。漂泊在异乡的城市里,眼里看到的全是灯红酒绿闪烁迷离的各式火锅店,我再也闻不到记忆里那一缕缕飘荡在故乡小县城的大街小巷熟悉的麻辣烫清香了。它和自己那些曾经发生在冬天里的故事一样,渐行渐远,历经岁月的磨蚀,最终烟消云散,消失在我的记忆里了。
如果不是这次父亲因病住院,我重新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小县城,无意间闻到那一缕缕久违了的熟悉亲切的麻辣烫的清香,或许我永远也没有重复这些记忆的机会。就在此时,我望着对面那一家接一家的麻辣烫摊摊,又一次想起了十多二十年前父亲带我第一次去吃酸辣粉的情形。原来,在那个寒冬下午发生在校门口麻辣烫摊摊的那个温暖的画面,那缕回味无穷的麻辣清香,还有那个冬天里的那床草席,那床新棉被,那件父亲舍不得自己穿而留给我的军大衣,一直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记忆里。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岁月悠悠,往事如烟,一切都会最终灰飞湮灭,唯有亲情永远让人牵挂让人难以忘怀让人感到温暖,永远散发着岁月的馨香,历久弥香。
那天,我去了街对面的麻辣烫摊摊,又一次美美地饱餐了一顿,然后端了满满一碗的酸辣粉儿,快步向医院走去……
(2008年12月7日周建夜写于旺苍新城电影院商业街社区医院父亲病床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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