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寒冷，围炉与妻子梅静静地对视着，她那毫无机心的目光柔柔的，婴孩样的笑容正默默地奉献给我心灵最安和而实在的享受。四围的墙壁雪白着，灯光温和地笑了，梅迈动了脚步，去到厨房热上几盘剩菜，轻轻地放在火炉上面，上面还有一壶散发着淡雅香气的包谷酒，一个长年伴随我度过苦闷时光的残缺的小酒杯。有一位毫无机心的女子在冬夜，在冬夜这样的时刻，将温存的心怀默默地渗透给这个冬夜里安静如水的空间，于是我哑然微笑着，得意于自己能够有如此的福气跟妻毫无对抗地悠闲地活着。

或有三五朋友来到，围绕着这冬夜的火炉，在她憨憨的微笑里，伴随着锅瓢碗盏的碰撞的声响，喝着包谷酒，开心地围炉夜话，窗外是大雪纷飞。包谷酒香香的，那滋味入口入肠入心入神，于是率性地话生活的烦闷，大批世风的日下，感叹人心的虚假；几部发黄的旧书躺倒在旁边，张开了嘻嘻的笑脸，大约是在嘲讽着世俗虚伪者的愚妄。

静静的冬夜里，火炉边，妻静静地呼吸着，她娇小的身形，那清秀的面庞，永远给我以实实在在的安慰。若干个这样的冬夜里，特别是我人生最为困窘的时刻，妻的婴孩般无知憨憨的笑容，总会给我迷乱得失去正确导向的心灵以无声的警告，使我不断地反省着自己的心行的是否良善，更不断地让我检点着自己对人对事的是否虚假不实。

灯光柔和地洒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火炉上的水壶，哧哧哧哧地冒着乳白色的水蒸气，避开妻婴孩般痴痴的目光，将目光收回到静静的书页，任她在旁边一针一针地织着毛衣。

还记得二十年前的一个冬夜，纷纷扬扬的雪花洒满了大地，单身的我跟同样单身的同事居住在一间四处透风的小木屋，当时任教的师范学校，条件很差，还没有围墙来将校园跟外界隔开，只有几排简陋的破败的木房作为教室。入夜的北风正猛烈地呼啸着，雪花纷飞得更是欢喜了。小屋里没有火，我跟同事只得紧紧地拥着棉被，一支接着一支地吸着香烟，一句接着一句地笑谈着女人，当谈到对女人强烈向往的时候，彼此都激烈地期待着雪夜里奇迹的发生。

正是在这个苦寒的冬夜，跟我恋爱不到一个月的梅，竟奇迹般地敲响了那道破败的木门。进得屋来，她围在脖子上的围巾还有雪花，她红彤彤的清秀的脸庞就像鲜艳的苹果，她是有着清澈的目光以及娇小的身形，她的马尾式的发型是用手绢束着的。梅只是嘻嘻地笑着，手里提着一小包食物，还有一个小酒瓶，我的同事，此时好羡慕我的艳福，梅只是憨憨的微笑着，只是用了这样憨憨的微笑默默地看着这两位单身的男子将酒食吃进肚子。

这个冬夜，当梅离开这间破败小木屋的时候，大雪还纷纷扬扬地飘洒着，白茫茫的大地晶莹剔透的。挽着她的手，踏着松软的积雪，四望着那些在大雪纷飞中如花一样的树，还有那些身披着柔柔雪花的房子，梅会意地微笑了，我也会意着微笑了。

当时的梅，有一份相当好的工作，对于像我这样大学毕业初入社会的穷酸书生来，她的来到，便给我枯寂的茫然的心灵带来了莫大的幸福。结婚后，居住的是一套四十来平方的背后有大山的屋子。于是，每个冬夜就有了她安静的笑容陪伴着我火炉边的翻动书页，火炉上哧哧哧地冒着水蒸汽的水壶，还有儿子小时候顽皮的打骂，这日子啊，也就滋润着我的生命运程日渐好转了。伴随着十几个冬夜的火炉，我们从一个简陋的背后有大山的小屋，已经变换成现在有花园的小区的一套一百四十来平方的相当舒适的新居了，我也从当年身形黑瘦的总是面露茫然的男子，变成了现在肥胖得像个弥勒佛的面庞红润的男子了，而梅呢，还是当年那一副娇小的身形，还是那憨憨地婴孩样地对我毫无防备着，我生命的动力越加地强劲了。梅无声无息的睡眠中，大约是不会担忧着她身边的男子，会有粉红色的故事正在莫名其妙地发生着的。　

我的读书，我的写作，我生命最好的感觉，就这样，在若干个冬夜里，梅婴孩般的无所防备的呵护下，慢慢地演化着精彩的情节。我买电脑了，上网了，然后在网上写作发文了，再然后呢，在网上有了一点不切实际的虚名了，随之呢，又莫名其妙地被遥远他乡的异性拖进网恋旋涡中了，这一切都好像是在一种强大外力的牵引下成立的，在这网恋的过程中，我好像并没抱有任何的企望，只是出于某种好奇，或者是出于自己潜藏在内心的渴求得到对方慈爱母性的呵护。

当一个人孤独无聊的时候，或者当一个人被某种美丽的假相迷惑得失去了真我的时候，本身天真单纯的心性，必定会对另外一方产生着极大的情感期待，至于具体期待着碰上什么，总也寻找不出半点的实实在在的踪迹来让自己踏实着。人与人之间在任何场合的相处，那些真真假假的话语，也许对于虚伪成为习惯者来说，是一种很正常的事情，但对于毫无机心的人来说，恰恰是非常在意的事件。在一个虚拟的网络世界里漫游，所有大大小小的心行，都应该是检验一个人心地的是否善良的依据，一个人如果事事都用了以假乱真的态度来达成自己的虚荣，由此造成的彼此不必要的伤害肯定是巨大的。

虚拟世界的情感对撞，真与假的较量，最终的结果呢，谁真谁假，谁是受害者，谁能从中沾到一点好处了，是无法说得清楚的。人是社会的动物，是人皆有自私虚伪丑恶的一面，谁又能把握得了自己的心性动向呢。至于要彻底弄清楚其中的真假，也好比一个莽撞的家伙发怒了，抓起石头击打天空一样，是没有任何价值和意义的。

当一个人口口声声诉说着相思之苦的时候，或者当一个人口口声声地表白着最诚挚爱意的时候，再或者当一个人对着苍天发誓着愿意最大奉献的时候，如果你试探着要对方用最本质最实在的方式来兑现这个爱情，其结果呢，对方以前所有的美丽动听的爱情表白，瞬间就会粉碎得不见了踪影。说实在的，爱情真不可能产生在这些虚拟的世界，爱情只能产生在一男一女日日夜夜的同甘共苦的相守中，也只能在一茶一饭的呵护中建立起最大的忠诚。对方的虚荣与作秀，谁又能管得了呢。

灵魂的去向，一旦让躯体被某种假相牵引得成了一具空空荡荡的存在，在这过程中自己最真心的付出，一旦被某种假相来与之照应了，在明白真相之后，除了鄙视之外，更多的是对自己虚妄的没有定力的灵魂的无情鞭挞。痛定思痛，最好的办法，是让自己的灵魂整个的空空洞洞着吧，在鄙视世间一切虚伪存在的同时，努力将那些虚幻的丽影从灵魂深处擦拭得干干净净的。

这个冬天的夜晚，我看到了自己灵魂正空洞着无端的愤怒，对着那毫无价值的虚伪的空洞的存在，我狰狞地狂笑着了。妻已在卧室熟睡了，她是不会有什么粉红的虚伪的梦幻出现的，她熟睡里的脸庞总是那样的安谧，安谧就像一尊观音塑像，她熟睡时候的呼吸也总是那样的均匀。

很多时候，我会将自己一腔莫名其妙的委屈对准着她，发疯一样地对她大骂着，她也只会用了最本质的愤怒对准我，几个耳光，我便清醒过来，接下来，她就嘤嘤地哭泣着，然后我就开始低声下气地给她陪礼道歉，一直将她逗得发出了哼哼哼哼的笑声。

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了，或贫或富，或贵或贱，活着，喜乐无常间，与一些莫名其妙的人莫名其妙地有了这样那样的联系了，单纯的心性总容易被世故圆滑者的机心所欺骗的，但单纯的心地对于外在强加的真假的感知力是非常强的，因此也最容易受到伤害。弄不好，这单纯的心地会在这样的外境的牵引下，变得不单纯起来，或许会将灵魂深处最丑陋的东西整个地牵动出来，变得连自己也非常讨厌的魔性，这讨厌的魔性正在无情地折磨着我这颗冬夜里迷乱的心。

如果自己本身不存在一丝虚妄的念头，那些外在的魔念怎么可能侵入自家的心地呢？人性里面的成份究竟有多少是真有多少是假，这世界上是不可能有哪个人能够量化出来的。自己被世俗尘埃污染得面目全非的灵魂，只能依靠自己来清理得空灵一些。

心非我心故，尘埃又怎么能够沾染得了我。情非我情故，虚幻不实的招引又怎么能够动摇得了我的心想呢。退一万步，即使将自己的身躯撕得粉碎，也没法将自己生生世世的一念情识毁灭掉的。所谓一念情识者，如镜中花、水中月，是永远把捉不了的存在，是没必要像疯狗追逐水中美丽幻影一样自寻绝路的。

这个冬夜，很冷，但没有大雪纷飞，更没有茫茫大地来映衬着自己内心的灰暗，但窗外的气息依然宁静安祥。我独坐冥想，妻仍然在里面熟睡着，我已隐隐约约听到她均匀的呼吸了。可是我心里还有那些空空洞洞的虚幻的影子晃动着，那些虚假的影子知道吗？曾经信誓旦旦的影子，能否知晓此时的我这一腔无端的愤怒，正在无情地吞噬着我的灵魂吗？

二十年前我单身时候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夜，梅出现在那间破败屋子，她那明媚如雪中红莲的脸庞，她那飘扬在风雪中的红围巾，她那憨憨的如一束朝霞般的笑容，给我生命的滋润是最无私最直接的，正是这些，才让我成为今日有了一点好感觉的肥胖如弥勒佛的面容红润的中年男子。

聆听着卧室里熟睡中妻均匀的呼吸，收回心神，仔细地打点着自己的心地，默默地祈祷着，但愿自己从此远离那些莫名其妙的影子的缠绕吧，苦也罢，乐也罢，只想安安静静地活着，只想回归到原来的真我，只想在无情岁月的流逝中老去死去。当自己最终化为一股青烟融入广漠的虚空了，一颗彻底脱离了虚妄的心，也就变成了一朵空灵的青莲，永远盛开在梵音如水轻抚灵魂的地方。

二〇〇八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星期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