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醒来，已经十点一刻钟。换句话说是早上醒来。家里空荡荡，一盆曾经鲜活的君子兰昨夜被邻居三婶的开水浇灭了生的希望。三婶对此表示了遗憾，当事者君子兰则对此无动于衷。　

饿，所以才清醒。独自生活使得方便食品比山珍海味更满足于我的需要。此时的方便食品包括方便面，包括火腿肠，包括昨晚三婶为了致歉送来的一个半玉米面馒头。吃饱了饭，准备出去转转。可是衣服在哪里？　

找到了衣服，也找到了那股异味的源头。无数个夜晚回到家，那股味道飘散在空气中不肯散去。六个月前，一位美丽的姑娘来做客，就是被这种味道魅惑夺门而逃的。只是有很奇怪，为什么荒废了一年的盥洗池里会只塞着两个碗和三根筷子，更为奇怪的是筷子还在袜子里包裹着。原因无非还是鼻炎，鼻炎损害着卫生和健康，损害着姑娘和袜子。　

我出门之后忘记了锁门。在走到小区外面的自由市场时遇到了池老师。池老师旁敲侧击地提示我没有关门。我才顿时恍然。匆忙地回去锁了门。然后再跑去感谢池老师。池老师问我：“小五啊，你做什么去了？”我回答到：“谢谢您，我去关门了。”池老师接着问我：“原来你没有关门啊？”我接着回答道:“是啊，谢谢您的提醒。”池老师很惊讶地表示：“我没有提醒你啊。”我很冷静地表示：“您真谦虚，刚刚不是您说的么。‘小五啊，注意别让宝贝儿丢了。看好门。呵呵。’我可都记着呢。”池老师冲我笑笑。我也冲他笑笑。然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侧身走了。我没有可拍的肩膀，也只好侧过身子。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她在路边修鞋摊修一只濒临断跟的高跟鞋。我走近看了看，那鞋跟好长居然有我中指那么长。我想用自己的指头为鞋跟测量，她却不识好歹地打了我一巴掌。虽然镇子上的人打我一巴掌不足为奇，但是莫名其妙地挨这么一下我还是心理极其不平衡。她以为我会流眼泪，会坐到地上哭鼻子。可是我总是让人们失望。这次我站在原地很久没有说话，用一种叫做深沉的眼光直直注视着她。于是就顺理成章地换来了另一边脸上的另一巴掌。我记得谁说过一句话：她打你一巴掌之后就要打另一巴掌。看来是没有错。修鞋师傅看着我的脸哈哈大笑。而我没有笑。那时候我只想知道一点，就是我的脸上真的有巴掌印么？我不知道和谁求证好。哪个说过一巴掌另一巴掌的人据说已经仙逝了。我总不能去天上找他啊，何况我也不会飞。　

离开她，我独自一个人在路上闲逛。小商小贩的叫卖声很乏味，所以我一听到就立即逃开了。我看见有一个小孩子跪在大街上乞讨，在他对面那条街上有一男一女在注视着他。我想那大概就是他的父母，他们多可怜啊！孩子乞讨，父亲和母亲担心还要跟着，父爱母爱真的很伟大啊！我给他的破碗里放了一枚珍贵的硬币。那是我积攒起来要给燕子姐姐买生日礼物的一枚硬币。虽然我很需要，但是现在他比我更加需要。燕子姐姐的生日还很早，我还可以继续攒下去。可是他实在很可怜，没有我给他硬币，谁会帮他攒呢？我和那个孩子说道：“现在你比我富有了，比我多一枚硬币。只要我们努力，就一定能够攒好多的钱，买好多的礼物。”我还有好多的话要说，那个孩子却打断了我。他抬起头来骂了一句粗话。的确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粗话。在镇子上流行这样的粗话，然而在他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我还是很惊讶。因为我都不曾说这样的话，因为说一句这样的话我会好几天没有胃口吃饭，因为我试着说过一次结果真的生病了。也许他不相信我身上没有钱，认为我说他富有是对他的侮辱。哎，天地良心，我的确没有钱了。我连给燕子姐姐买礼物的钱都给他了，他还是不相信么？不过我不能解释，一旦解释他就会知道我的秘密。我藏不住秘密，可是我不想让他知道，谁也不能知道。就连燕子姐姐也不知道。其实我想让她知道，然而我很担心他知道了这个秘密后或许就不会喜欢我了。尽管我会一直喜欢她，喜欢她一辈子的。　

孩子的父母始终没有露面，那孩子在骂了我之后怯生生地望了他的父母一眼。所以我走开了。因为我不想等他的父母也来辱骂我。我不怕被他们骂，只不过我不想看着他们为了孩子那么奋不顾身地拚命。我会妒忌他。为什么我的父母要去另一个城市。从小我就没有见过他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子。学校的老师告诉我，原来我是被父母忘记在这里的一个孩子，是燕子姐姐发现并把我捡回来。当时燕子姐姐也是一个没有父母的孩子。她比我大五岁，学校老师就说是燕子姐姐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和她有缘分。我问老师们，既然是第二次，那么是谁给我第一次生命的呢？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回答上来这个问题，最后还是燕子姐姐给出了答案。所以我就更加坚定地认为她是世界上最最聪明的姐姐，就算她一直不想当我的姐姐，她也是世界上最最聪明的人。燕子姐姐长大后就在我们学校做义工，我也要叫她老师。有一次我很生气地对她说：“你不想当我的姐姐，我就不当你的学生！”她笑了，抚摸着我的头发说：“小五的头发真好，比女孩子的还乌黑乌黑呢。小五的皮肤也好，长相也好，眉清目秀的。要是小五看上谁家的大姑娘，那姑娘真幸福呢。”从小我只认识燕子姐姐一个大姑娘。所以我就说：“我就想让你幸福！”她说：“我要的幸福我你给不了呢。”我能做到的，一定能做到的。可是当时看着她哭了，我不忍心再说什么话，只能一个劲给她抹着眼泪。直到我看见她被一个男人狠狠地咬嘴之后才明白，燕子姐姐变了。她要的幸福不再是和我一起在碧蓝的天空下追逐蝴蝶，不再是在山坡上眺望好远好远的海边，不再是戴上我给她摘的一朵开过一遍的花。燕子姐姐变了之后，我离开了学校。其实学校不想我离开，可是我不离开，那么我也会变的。我不想变成那样，我不想我的嘴除了吃饭还得要咬人。　

下午，我遇见了一个小偷。开始他没有表露身份，我也不知道他做的是这个职业。后来他来偷我的钱，结果肯定一无所获，铩羽而归。他狠狠地骂了一句和刚才的孩子如出一辙的话，扬长而去的时候掉落了一个纸包。我捡起来向他离去的方向大喊着，可是他愈发得走快了。失主不在场的情况下我不能打开失物。所以我只好带着这样一个纸包继续闲逛。走到乌商大厦附近时，我看见小偷急匆匆地从大厦出来了。接着跟出来几个人。两队人开始了赛跑。我也加入到队伍中，不久之后就只有我和小偷在比赛着，他们不知道是被淘汰了还是弃权了。我们一直跑到一个很僻静的角落里站住，小偷掏出一把匕首说道：“你再逼，弄死你。”我说道：“我拣了你的一个包，想还给你。刚刚喊你不是不理我么，只好追你了。要不我还得带回家，怪麻烦的。”他看了一眼我手里的纸包，说：“什么东西啊？”我摇摇头，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他让我把包扔过去，我照做了，却很不小心地让纸包里的东西全都掉了出来。一纸包的百元大钞就纷纷暴露在我们的眼前。他怪叫一声，冲上前把纸包重又包好紧紧握在手里。他态度好像缓和了很多，问我“你没有打开过？”我继续摇摇头，因为我问心无愧。他笑道：“原来是一个傻子。”我很愤怒，不是对他的笑容，而是“傻子”两个字。只有燕子姐姐和学校老师可以叫我“傻孩子”，别人给叫我傻子我都会毫不留情地和人拚命。于是这个小偷成为我的敌人，我不怕他的匕首。在我的脸被他的匕首划伤后不久，那几个追他的人也赶上来了，几个人一起制服了他。我听见他的嘴里还在骂着傻子傻子的话，就捡起来那只匕首刺向了他的嘴。不知道是不是用力过猛，我那一下非但没有刺中，反而使我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所有人都在笑。只有我在哭。后来我听见小偷和那些人说什么十万大家分之类的话，他们几个就放了小偷，一起离开了。我从地上爬起来，胳膊摔得很疼，不过我还是止住了哭泣。那是觉得还是回家好。　

通过那条巷子回家需要穿过一个网吧，那里面的年轻人很狂热。他们喜欢玩网络游戏。喜欢在游戏里杀人放火，打家劫舍，还有在游戏里当帮主国王。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不喜欢玩游戏。可是我肯定自己不喜欢当国王。正想着，我看见一个女孩子从网吧出来，在她身边是一个年纪相仿的男孩子。两个人的年纪加到一起可能还没有我大呢。男孩子抱着女孩子的肩膀，嘴里叼着一根哈德门牌子的香烟。我看着他仍掉的烟盒上写着的就是这个牌子，应该不会错。他扔掉烟盒后对女孩子说：“今晚去我家怎么样，我老妈老爸都打麻将去啦，一晚上肯定不回来。你也别回家了，省的看你妈的脸色。”我看到女孩子表情怪异地说：“去你家？那你有套没有?我还小呢，可不想……”接下来，男孩子居然也咬了女孩子，就像燕子姐姐的遭遇一样。天啊！那一刻我居然有了错觉，认为面前的就是燕子姐姐和那个男人。她要去他的家里过夜，她要他套什么东西，不管是什么东西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想到此，我又哭了。吓坏了男孩子和女孩子。那一场泪水不期而至，也吓坏了我。所以我哭的更大声了，在哭声中我使劲地辨别着方向逃回了自己家里。我倒在自己的床上，抱着枕头号啕大哭。邻居三婶来敲门我都没有听到，直到夜幕降临时分，我的嚎啕才变成啜泣。外面天已经黑下来了，我想看日落已经是不可能了。现在我在自己的家里，又是孤零零一个人。三婶又来敲门，送给我一盆月季花。她说：“小五，可怜的孩子。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就好好哭一场，哭出来就高兴啦。”我说：“谢谢您三婶，我没有不高兴。我天天都很高兴。只是我想燕子姐姐了，不知道现在她想不想我。”三婶抱着我哭了。她不是有钱人，有钱人的眼泪可以假冒，她的眼泪如假包换。我也想哭，可是眼泪刚刚流干了。想哭却没有眼泪，那种表情好像一种难堪的笑。三婶终于破涕而笑了。她说燕子姐姐一定也在想着我，让我必须要开心起来才对得起她。我点点头认可了这句话。　

晚上燕子姐姐真的来找我了。她也送给我一盆花。我不知道那花叫什么名字。不过只要是燕子姐姐送我的东西，我都会倍加珍惜。燕子姐姐真的很美，我看她一眼都会开心好久。可是美好的东西我总是留不住。她要走了，天很晚了。我想挽留她，忽然想起了下午见到的那两个孩子，不禁恐惧了起来。我使劲摇晃着脑袋，想让他们从脑袋里离开，可是任凭我怎么努力，恐惧感还是无法消散。燕子姐姐问道：“小五你怎么了？”我说：“我害怕。”她说：“有我在，别怕啊。”我说：“你晚上别走了，天黑了。”那一瞬间她的表情很奇怪，像是惊讶又像欢喜。她说：“小五，你再把刚刚说的话说一遍。”我重复了一遍。可是还没说完，燕子姐姐就一把抱紧了我。我听到她的哭声，好像和我一样的哭声。忍不住我也哭了，只是还是没有多少泪水。燕子姐姐的哭泣长达二十分钟，而我到后来哭的疲惫了只能叫着她的名字，阻止她的泪水。燕子姐姐松开了手，却还是将手架在我的肩上。她问道：“小五，你终于长大了懂事了。我好高兴啊。”我给她抹去了眼泪，边抹边笑着。她又说：“你知道我这一年都在做什么吗？”我说：“不知道。”她说：“我想赚钱，想嫁人。一个女人想赚钱，没有学历没有朋友，她只好靠自己。我就是在靠自己赚钱，你懂么？”我又说不知道。她笑了，不再那么严肃地说：“我还以为小五懂事了，原来还是个傻小子。”我也呵呵笑了起来。她接着说：“现在有个好有钱的老板看上我了，要娶我，你为我高兴不？”我点点头说：“高兴！”她说：“傻小五你就不吃醋？”我说：“醋酸，盐咸，味精苦；苍蝇，蚊子，大老鼠。”这是在我小时候她教我的一首诗，我记忆了十年。她说：“有钱的没几个好人，我们小五就是和他们不一样。比谁都可靠，比谁都好，对不对？”我更加殷勤地点点头。或许是责怪我不说话，她也不再说话了。只是摸着我的脸，一直在笑。我说：“姐姐，我困了。”她说：“那你就睡呗。”我说：“那你睡床，我睡地下。”她说：“你睡地下就不怕大老鼠啊？”我的确怕大老鼠，她的话吓住了我。不过我还是鼓足了勇气说：“我不怕。”她将手捏成爪子的造型说道：“大老鼠不怕还不怕小花猫么？”这时候我的心理防线还是被打破了。于是，我睡在了床上。她说：“小五，一会我自己就走了。你好好睡啊。”我答应了一声。她又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叫姐姐么,答对了我陪你睡。”我已经很困了，随口说：“叫姐姐过年要给弟弟压岁钱，不叫就不给呗。”这个答案似乎让她很不满意，我想如果当时我意识清醒的话，也许就会猜中了。她说道：“以后叫阿姨叫奶奶都可以，就是不能叫姐姐。叫错了就不理你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朦胧中听到几个字，可是再没有力气说话。只是觉得脸颊被什么碰了一下，感觉好热。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燕子姐姐又在山坡上叫着我的名字，我们又能在一起玩耍了　，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我觉得自己知道那是一个梦，所以在梦里挣扎着不想让自己醒过来。也许只有在梦里我才不是那个傻傻的小五，而是一个天才的小五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