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芦苇，倘若是四十上下的年纪，首先联想到的即使不是沙家浜，就是作家孙犁先生笔下的散文《芦苇荡》了。如果你年轻，那就是雷佳演唱的《芦花》：芦花白，芦花美，花絮满天飞，千丝万缕意绵绵，路上彩云追……　

可芦苇在人们眼里，虽不常见却也并不稀罕。

一

冬至快到了，乘秋色尚未褪尽，一早到仰天岗转转。因为记得那儿山坡上杂树很多，过去见过不少红叶。果然：在这深秋初冬交替之际，用不着走进深山，就能看见不少火红的叶儿在温暖的阳光下悄然闪烁，熠熠生辉。那金红色的光泽，在树丛间显得特别耀眼。但那是在向东的山顶上。因为：冬日还没爬上这边山坡的脊梁呢！

沿着山涧边的小路直往里走，远看尽头有片亮闪闪的水面。想必就是在观音山顶上俯瞰可见的水库，赶紧加快了脚步。岂知一拐弯，随着山风飘忽，枝叶婆娑，蓦然一片银光晃眼！只见苇秆摇荡、芦枝乱颤、芦花飞扬，在凉丝丝的秋风里摇曳，似翩翩起舞、似浪花飞溅。好大一片芦苇哦！那芦苇以排山倒海之势直直地就这么扑面而来！心头一阵激动，赶忙取出相机给这片深秋的精灵留下倩影。当然：拍芦苇最好的角度就是逆光。当那一束斜阳悄悄窜上芦苇花梢的那一刻，芦花就像镀了金一样。她藏在深色背景中，在光影里忽闪忽闪地晃悠着，不禁靡然生色，令人陶醉不已……

芦苇一般都生长在江河湖泊边的沼泽地。不过这里也常见山坡下有一小片一小片地孪生着，在风里摇晃着单薄的身躯。不是吗？宜春明月山下就有许多。一簇一簇，断断续续连成一片，让人称奇。但真要大片大片地生长，那就得在水边了。记得九寨沟就有个芦苇海，那是过了盆景滩就能看到的。俯视的话，发现它只是一个半沼泽形态的湖泊。水中芦苇丛生，一股水色翠绿、晶莹透明的清流悄悄地从成片的苇中蜿蜓而过。景色相当秀美。

其实：这里的湿地公园也有着成片的芦苇。但那是沿着孔目江边栈道栽种的。约两三米宽，绵延数里。春夏翠柳依依，芦荡葱郁，在那江畔的凉亭里枕着摄影包就着长椅一躺，身边就是翠绿一片。此时的江风或暖或凉，吹得芦苇飒飒作响。眯缝着双眼，聆听着芦苇深处蝉鸣蛙鼓，四周反而显得尤其静谧。可无风的时候，她静如处子；有风的时节，她即摇曳生姿，鲜活而热烈，独具一番原始的野性和朴实的魅力。那儿的芦苇好象有好多年了。可见只要泥土和江水依旧，只要芦墩尚在，芦根未烂，谁也无法使这些绿色的生命绝迹。她冬天枯萎，春天苏醒，一时清流芦苇同色，生机勃发，给江岸凭添几分幽雅。

春天：阳光明媚，江边苍翠碧绿、鸟语花香。但见芦苇纤纤，眉清目秀、青翠挺拔。任由春风轻拂，不带一丝尘世的喧嚣和彷徨，显得尤其超凡脱俗，怡然清爽。那挂着的露珠，犹如睫毛上闪亮的泪珠，伴着水声，或悄然划落，跌碎水面的宁静，或恰似泪痕未干，欲留还滴。可不就象思念着的伊人在水一方？

盛夏的傍晚：夕阳西下，水波荡漾。她那高挑的身材，顶着蓬松的芦花。一拨拨、一片片的密密匝匝。极目眺望，直令人心旌激扬！那纤细娟秀的长叶，好似飘逸的长发，就像一群青春年少、风流倜傥，沿江吟唱而上。而苇穗初开的芦花，那丝丝屡屡的银白色绒毛，间或在风中随风摇晃，就象身轻如燕的舞者，显得那么飘逸、潇洒。

秋天：碧水澄清，渔歌唱晚。夏日的激情虽已消逝，但那洁白如絮的芦花，却合着萧疏淡荡的节奏倾情怒放。秋风似乎也读懂了她的心事——她终究经受不住秋风的诱惑，顿时顺势起舞，继而飘飘渺渺；还不忘掀起层层花涛，发出阵阵呼啸，尽情欢唱！好一番“春夏芦苇一片绿，秋后芦花赛雪飘”！一时间只见芦花漫天飞扬！水中漂浮着的芦花装点着浮桥小舟的倒影，竟然让人想起”野渡无人舟自横”那带有的一丝苍凉。可见她依然故我，改变不了对江水一生的守望。

入冬：碧云天，黄叶地，寒意渐浓风凛冽。此时，大自然的色彩对比竟能如此强烈！前些日子还在碧空浮云下飞飞扬扬舞动着的婀娜身姿,转眼却只剩残阳西下，一色金黄。稀疏零散的枯枝，将张扬的个性悄悄收敛遮藏。风中的芦苇，远离俗世的繁华，凄然伫立江畔，任她凋零的枯叶残痕镂伤。先后惜别相伴一生的枝头，逐波随流无尽处，竟是何等苍茫……

二

记得西方某哲学家曾经说过：人似芦苇，柔韧，坚强，富有生命力。当它垂下轻飘的头时，人们都认为它就此具有了成熟的麦穗那般思想。朴素无华的芦苇也就此被赋予了人文意识，有了思考的愿望。而我们却不屑于这般煽情的笔墨，于是它只能任人搓揉成线，编织成帘，挂在酒肆亭榭的门楣风口，悄然临风而唱。　

多年前，我因修改剧本到上海。统共只待了36小时，却将一大半的时间花在来去崇明岛的路上。因为：当时在出版社的墙上偶尔看到一幅摄影作品——“芦花飞”，拍的就是崇明岛的滩涂芦荡。不禁想起了先父。想当年，他在那此起彼伏的政治运动中被“发配”到崇明“改造”，围堰造田三个月。大衣，围巾、套鞋相继丢失。起早摸黑顶着寒风、冒着浓霜，肩挑手扛、挥镰抬筐，割苇填土改造思想。最后带着哮喘，肺气肿诸多疾病回家。据说那作业的地点就是芦苇荡！而我，就是想去看看，看看那曾被推崇“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的地方；体验下命运“主宰者”的冷酷无情；寻找下人类“与天斗”的最终结果和将如何展望。

没等宾馆开饭，我就找了部车去了就近的芦苇荡。据司机介绍，这只不过是个小河弯。春夏盈满，秋冬干涸，用现在的术语来说就是湿地了。

太阳西沉，躲在厚厚的云层背后，四周暮色苍茫。站在两人高的了望棚上放眼望去，这是一片辽阔的滩涂。正如《诗经》中形容的芦苇“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只见那较远处，长河若练，而由远及近，芦荻苍苍。这里没有阳光与秋色，只有风云相伴；没有艳丽色彩，只有一抹浅灰色的斑驳阴影。河弯满目苍青，天地间只剩下一片素色肃霜的苍白。但它却能默默地承受起一轮沉重的夕阳，并不动声色地将沧桑刻为年轮，将时间浓缩成永恒的沉默。其间却渗透着一股莫名深沉的力量，使渐凉的季节更加苍凉而悲壮。

那司机看到前面有只小船，就前去同渔民嘀咕着什么。大概是买鱼吧？我赶忙下来走上前去，小心地问了句：你能用船载我到芦苇荡里转一圈吗？司机操着浓重的方言抢着回答：“好徕！10块铜镝。”转身对渔民说：“侬就带依转半个钟头吧。依是特地来咯哒咯”。

小舟缓缓划破水面，静静地钻进芦苇从中。四周只有河水相依，只有当寂寞的风在芦苇中穿行时才能听得出其“哗哗”声响。原来：这芦苇荡看似密不透风，其实里面却有水道，可迂回行舟无须声张。

常说芦苇是孤独的化身，形单只影，似乎生性与世无争。但与花红柳绿相比，百花凋残她绽放，黄了又绿，绿了又黄；它洒脱、自在、随意，显得朴素无华；而论风度，她不如竹。瘦瘦的筋骨却把生命的诗意一缕缕地雕琢亮相；论气质，她不如梅。可随风摇曳也显得淡定从容，无为而舒畅；论品德，她不似荷花。虽无冰清玉洁，却婀娜多姿，撩拨心扉，容易让人产生联想。而此时在萧瑟的秋风中，却似千万支独弦琴在寂静的长空下如泣如诉，凄楚地低吟，向我倾诉昔日的惆怅。

岁月流逝，尘世轮回，不经意间就是三四十年。芦苇虽说毫不矫情，可悄然间，多愁善感的人心却已为此久经沧桑……

现在又见芦苇丛、又见放飞的芦苇花。她随着风飘飞、随着风飘落、随着风飘散。就似一片灿烂的微笑，又似一片熊熊燃烧的火焰，使素裹的冬日充满生机，就此有了瞬间的辉煌。而那芦荡深处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帘，久久不能隐去，不禁为此黯然神伤。可那遥远的记忆，如同腐朽的芦枝，渐次沉入淤泥。然其魂魄及郁积的心绪，都化作漫天飞舞的素衣，在秋的天空中，刻下一道道深深的伤痕。渐渐变得象古老的传说一般遥不可及，只能靠想象。　

走出都市拥挤的空间，面对着苍穹下如此悠然的芦苇滩，怎不感慨非常？看芦苇那长长的穗须足有一尺长，像颗刚灌浆的麦穗。但她从来都没什么实际意义，却又一直徘徊在哲理和浪漫的边缘给人以联想。幸好还有若干“高人”不时指点迷津，人类这才明了本身无法成为自己命运的主宰，并和主宰者的困惑与迷茫相当。

风中的芦苇,一生都在追寻水的足迹。自然界与人世间的天灾人祸，几乎经常都在其身边发生。可无论“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无论阳光朦胧还是寒风呼啸；无论是飘泊成云,还是零落成泥；她却点缀着沧海桑田迎风而立。不屈不挠，笑看潮起潮落、日月轮回，独醉其中，坦荡如艮。任凭岁月的风霜染白那漫天飞舞的华发，这时的芦花就是你我最后的歌唱。也许这就是芦苇的宿命吧？

时光如梭，日月如歌。心里无诗，芦苇自然只是芦苇；　而心里有诗，芦苇便是诗，就会让人经久吟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