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穿了件红色暗花滚黑边的旗袍，神情倦怠。

走到超市家居用品栏，选了几个白瓷底子绘绿叶紫红大花图案的韩式碗。她喜欢美丽精致的东西，对漂亮的东西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贪婪，喜欢占有，反复摩挲，观赏。

付钱离开，穿上旗袍的温婉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也与自己的本性相违，但就是喜欢，即使是对自己暴戾本性的短暂隐瞒也心甘情愿。

青爱将长发中分，披在肩上。爱穿宽松的衣服。对美的界定有自己的看法，对流行的服饰后知后觉。有一种我行我素式的美。

青一直抑郁，有大抵是文人皆有的怀才不遇的伤感，也一直与命运抗争，却屡屡失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是早已注定的宿命。

对自己的职业心生厌倦，甚至怯意。近日，上课时，学生静不下来的吵闹声让她头晕目眩，大脑呈间歇性空白，几近崩溃。记得蒲松龄说，但有一线路，不做孩子王。只是，除了教书自己又能做什么。青常常这样问自己，但找不到答案。或者，倘若自己有一份决绝的勇气破釜沉舟，或许倒能峰回路转花好月圆。但她总是缺乏决断。

越渐沉默，不爱开口，整日对牛弹琴式的谈话找不到与人沟通的共通点。回到家，只觉疲惫，不想再说话。朋友的号码躺在手机电话簿里，静默很久，没有拨出。教了这许多年书，竟发现，要与人交流是一件困难的事。

走到超市门口，才发现又在下雨，青皱了皱眉，走进雨里，没有一丝表情。不喜欢这样的天气这样的雨，缠绕纠结，优柔寡断。

一个女孩子提了一篮子栀子花在卖，三四枝用棉线捆成一束。一束两块钱。淋了雨，倒显得清新袭人。青一直喜欢栀子，栀子的香气能让她浮躁的心稍稍安静。挑了两束买下。

青迷恋栀子花的香气，喜欢将它放进正在阅读的小说书里。某日，打开一本旧书，一段尘封的往事便挟带着栀子枯黄的淡淡花香迎面扑来。而这样的记忆总能令青意乱神迷，不能自拔——花香依旧，物是人非。

进门时，心不在焉，手指被墙刮破皮，血立刻渗透出来。取出一块创可贴贴上，在卧室的镜子前换衣服。黑色的盘扣从颈子斜着往右下去一共有十二颗。青一颗一颗慢慢解下去，似要借此平息心中的波澜。

林说过不回家吃饭，青换好家居服，把栀子插进一个小号玻璃花瓶，灌满清水，放在餐桌上。把才买的漂亮面碗洗净，泡上方便面。似乎，心情不像开始那样沮丧。一个人独处，实在没有更好的心情宠爱自己，能让自己静一静已是最大的恩慈。

五点过，女儿打来电话，妈妈，我很想念你。

女儿的电话终使青潸然泪下。

女儿是青手心的宝。青宠爱女儿，爱给女儿买各式漂亮的花发夹，爱给她买各式漂亮的衣服鞋子，爱给她买她喜欢的芭比娃娃。女儿满一百天的时候，青给她买了一个银手镯，这个手镯一直戴到幼儿园大班，在幼儿园毕业的舞蹈表演上丢失。青又重新给她买了一个。青喜欢刻在这个银手镯上的字：长命富贵。很俗，但是一个母亲对孩子最本性的愿望。青教女儿念人之初性本善，念人而无信不知其可矣，也念二月春风似剪刀。青对女儿的感情有些宠溺也有些期待，希望她有点像自己又不要像自己。当然，更多的是希望女儿能感受到来自自己的更多的温暖。有了很多的温暖，便会有宽容，不会凡事苛责。

青想起小时候，最温暖的画面是在那个开满茉莉，栀子，石榴，夜来香的院子里，她偎在母亲的怀里，母亲指给她看电影杂志上的一幅照片，那个演员的名字跟她的名字一样，上面介绍说她爱穿白色衣服。母亲从此也爱给青买白色衬衣裙子。三年级时，母亲亲手做了一件白衬衣，请隔壁绣花绣得非常好的姐姐在这件衬衣上绣了花，这么多年过去，青依然记得，左上绣了紫色的葡萄，右下绣了一条吐泡泡的金鱼。穿到学校去，几个女老师争相拉了青仔细看，都赞叹她的母亲。青的心里满足而骄傲。还有一件白衬衣也极漂亮，那时，青读五年级，母亲带她去看，在商店给她买下在当时算比较贵的这件衣服。青看中另一件鹅黄色圆翻领镶荷叶边的衬衣，母亲也一道买下，只因看出她的欢喜。还有一件白色短袖一件紫色短袖衬衣，是母亲带了青到一个人家里悄悄买下，好像，那个人悄悄在外地进了些漂亮衣服卖，那时，私人做生意还不像现在这样光明正大。这几件衬衣使青觉得自己的童年实在是丰盛而温暖。就像父亲每个中秋节带回家的面包的香味，充盈了青整个童年的记忆。

每当中秋节，父亲会带回家一包月饼一包面包。那时，面包刚刚在这个小城镇出现。一张棕褐色的厚纸将八九个面包包成一个长条，青总是抢在哥哥姐姐之前打开那个纸包，那种原味的麦香让她愉悦。现在，青看到那些被奶油，肉松，葡萄干弄得花里胡哨的面包，总会心生难过。她知道，有些东西，永远失落在了记忆之河。有些昔日，永远不会重现。

女儿在另一个城市读书，为了给她一个好点的学习环境，青割舍了与女儿日夜厮守的快乐，结果发现，得不偿失。

或者，目前，只有女儿对自己的爱才有本真的依恋。

一段时间，青头痛剧烈，失眠，一旦入睡，便沦陷进一场场亦真亦幻的梦魇里。梦里，逝去的亲人对青笑脸盈盈，说话，牵扯，青心里明白跟对方阴阳相隔，力求摆脱，却欲罢不能。每一次睡眠成了跟一个无形的磁场的抗拒，稍一松懈，便是新一场的沦陷。往往，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林的呼吸均匀有致，对青的恐惧没有丝毫分担。青憔悴到几乎不敢合眼，闭上眼便是各种各样的幻象。

母亲带她去看一个阴阳先生，先生看了她的手掌，说有阴人缠身。青更觉毛发悚然。年少时曾以拙劣的方式去触摸死亡，现在感受到死亡的气息却又如此畏惧。先生替她给亡人烧了纸，在地上随手拣了块肮脏的玻璃片，口中念念有词，将青的耳朵刺得鲜血淋漓。过后，青买了个玉镯戴上，避邪，以求心安理得。睡眠稍稍得以改善。

今夜，青知道，她又将害怕睡眠。在这一刻，她是如此地渴望林的拥抱，抚慰，安全的力量，但，林不在身边。

青想起大学时，学校一对情侣去一桥上散步，不幸遇上几个混混，几个混混调戏这女生，男生出言阻拦，遭到毒打刺伤，终失血过多死亡。但，女生的悲伤并没有持续多久，毕业后，结婚，生子，生活有条不紊。逝者如斯，往事已不留痕迹。青从而得知，爱情从来没有天长地久可言。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是世上最动人的誓言，也是世上最灿烂的谎言。

曾经，两个人以终日耳鬓厮磨为幸福，却为何，到如今以之为樊篱？青不明白。

手上的伤隐隐作痛，她深知，在向林隐藏她的伤口的时候，同时也藏匿了对对方的爱意。一个女人日日盼望的深情不能期然而然，大抵心会冷意会灰，不再期望也不再眷念。眼中倘有泪，这泪必是委屈了自己却未得周全的哀伤。

青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道测试题，如果半夜醒来，发现你的伴侣不在身旁，那么可能的原因有四个选项，问，你会选哪一个。青毫不犹豫选了第四个答案。对应的测试结果说，如果你无法忍受，你可以不必忍耐。

但青知道，除了忍耐，她别无选择。有些命定的劫数我们无法逃避，比如与林的婚姻。

林之前，青在和臻恋爱。臻是青的初恋。那个在雪地里等她一起看烟火的人，但他始终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无休止地索取青的爱情。自私而又肆无忌惮地旁观着青的付出。是谁说了这样一句不负责任的话：爱情是不需要回报的。事实上，这样的感情像坐跷跷板，一边太重一边太轻，终有一方会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三年，三年耗尽了青所有的耐心，她一直想要的就是一种被一个男人呵护，不让世事纷扰她的生活方式。这看似简单，实质很难。

青看不到和臻的前程，一片荒芜。不想再陪他玩分分合合令人心力交瘁的游戏。无视臻撞击在墙上血淋淋的手掌。她对他说，我已经用完我的同情，我很累。

世间很多事情，覆水难收。青给了臻三年的时间，可惜，他竟然在分手的时候才想到要对她珍惜。只是，她再不愿在原地等他。

很多年以后，他打电话给她，关心她从前的病症是否痊愈。青丝毫不觉感动，以为这样的关切犹如明日黄花，带了些不堪的意味。仿佛听见林忆莲在郁郁地唱：往事不要再提......是的，青就此看清自己：用情热烈，绝情也彻底。

对臻的背弃倒是青少有的决绝。这份感情给了她太多不安全因素，还因它不曾具备婚姻的责任，道义，以及孩子的牵绊。林的适时出现，曾一度让她以为她终于找到了一个能给她安全感的人，不料，又是瞬间的错觉。

青遗传了母亲凡事追求完美的个性。她认认真真地经营婚姻的完美。但不管她怎样铺陈渲染，风花雪月风清月明皆不可能贯穿生活始终。便有了愤懑，争吵，不满，眼泪，怨天尤人同时自怨自艾。

青打电话给最好的朋友，朋友睡意蒙胧问，怎么了。青顿时失去倾诉的欲望。挂断电话，关掉手机。

心里难过，索性起床，空洞的眼神落在一瓶红酒上。那瓶酒早已开启。也是在一个无眠的夜，青打开这瓶红酒，玻璃杯里的红酒，闪着红丝绸般的光泽。啜一口，却苦苦涩涩，如同她要面对的夜，这瓶酒再不问津，任其散发，直至完全失却原有的颜色。也像这生活，早失去昔日的芳华，但它仍然在那里，固执，执拗。青走过去，抱着瓶子猛灌一气。酒从口中滑落进胃，恶心的感觉却从胃反攻上来。青跑到卫生间吐了个天翻地覆。呕吐后的空洞，像人流手术时五腑六脏都被机械搅碎般的无能为力。

想起有段时间，很放纵自己。跟朋友去迪厅去酒吧去舞厅，喝酒，摇晃，旋转，但种种喧嚣热闹赶不走深藏在心底的苍凉。

青喝酒极其爽快，不喜欢斤斤计较步步为营。那年元旦，学校组织聚餐，语文组六个女生谈笑间就把一瓶白酒喝光。从学校包场的舞厅出来，六个人意犹未尽，似乎都有很多情绪有待发泄，便去了一个酒吧。有了些许酒意，也就有了些许疯狂的底气。啤酒加白酒，很快，每个人的情绪开始失控。哭着，笑着，倾诉着，且以拙劣的姿势共同抽掉两包价廉的烟。

酒真是好东西，青想。它让平日的隔膜，欺诈消失不见，剩下一团和气。酒精让友情升温，却也让青对一个人的思念更为清晰。好像，那个人曾对她说过，别喝太多酒，喝酒伤你的身痛我的心。酒精在五腑六脏里热烈沸腾。青只想问，那么，你怎么不在我的身边？想来，世上所谓最远最近的距离不过如此罢。

她曾经和他在一个地方喝茶。墙上挂了一幅字：半日之闲抵浮生一梦。是，她和他的相聚，只这半日，便是一生。她对他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心里，她把这个选择复句改为因果复句：因为不能相濡以沫，所以我们只能相忘于江湖。

那个晚上，她们拿手机不停地打电话，打给所有想得起的人，末日式的疯狂。足见平日里人们是怎样隐藏了自己。唯有这样的方式可以被理解，可以被包容。真真假假自可将罪名推给酒精。只是，天下终无不散的筵席，曲终人散之时，她们已狼狈得歇斯底里，支离破碎。

时间过去了两年，青知道，那样的天真再不会来，那样的温暖再不会发生。职场上的明争暗斗，让那个夜晚的深情如同绚烂的烟花，灿烂一瞬，即消失于无形。

青用毛巾仔细擦掉自己的狼狈，开了书房明亮的灯，随手翻开一本旧书。从书中滑落几张旧照片。青看到十四岁十八岁的自己在照片里对自己巧笑嫣然。曾经被自己挑剔得一无是处的照片，如今回过头去看，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有过这么一段明丽天真的青春。青恍惚觉得，不能再如此辜负了自己。

那次，青和文联的几个朋友去扶阳古城。青穿了一件灰色的棉t恤，一条谜底的牛仔裤。牛仔裤松松垮垮，越显青的瘦削。同事说青穿这条裤子不好看，但青喜欢。扶阳才被发现不久，据说有专家考证是由明朝朱皇室后裔所建。当年明朝灭亡，朱氏王子在一大将庇护下逃难于此。沧海桑田，青无法想象当年的王子如何面对这人生的起落。从花纹繁复的木雕石雕中，青想见出那末路王子竭力想维持的尊严。青只能看见，断壁，残垣，石狮，荒草，院落，墓碑以及贫穷。也看见那个杜丽娘甩了水袖在幽幽地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帝王将相又如何？青叹息。扶阳还未开发出来，还未沾染商业气息。树木苍郁，泉水甘甜，民风淳朴，令人可喜。青的思想里有了一丝光亮，让女儿回到自己身边的决定也越加坚定。真的，不能太苛求，不能太苦了自己。不可令良辰美景虚设，空悲切。

杜拉斯说，我以为在爱，但我从来也不曾爱过。青说，我的寂寞没有人懂，我的寂寞已深入骨髓，无药可救。这世间，谁都不是谁的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