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时代的我,可以说好友如浮云。他们由四面八方而来,与我相视片刻之后,才肯四散而去。当然也有走不及的先生与女士,被我团结起来对抗一生中最初最伟大的假想敌。因此,我感激出现在生命中的这些先生与女士,尊敬地称呼他们为“蓬友”。蓬是蓬筚生辉的“蓬”,可是我至今也不知道友该是哪个“友”?
他们有无数宏大的计划,一度希望凭借少年人的热情,在清晨里百花鲜的时节,背上火药袭击我们学校藏匿考试卷宗的地方。我是一个胆子极小的人,非但不敢参与他们的计划,更加不敢将这些事情报告给值班老师。我的特长是在被子里冥想未来,不幸的是为此我常年饱受神经衰弱之苦,而万幸的是有几次睡着了,在梦境中见到我美丽的女朋友,可是我却忘记了问她的姓名。
学校并不是盛产美女的地方,但它绝对是盛产孩子王的地方。可是学校圣地并不需要大批孩子王,需要只有沉鱼落雁的美女。这样的悖论困扰着一代又一代思想家,于是一代又一代的思想家又拿悖论考验我们这样凡俗的人类。然而事实证明,我们这样凡俗的人类压根经不起考验。
于是,一个陌生的女生就此应运而生。
我的蓬友们用一种近乎苛求的目光看着她。老k说“哦,鼻子看来好像还是很小。不过身材一流。”他的观点并不被认可。沉默之后,我们安静地坐下来,开始准备进入下一轮赛事会。这时,老k的胞弟小k举手发言。
“兄弟们,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要研究就要出结果,没有结果就没有必要研究。我建议咱们开始研究如何才能勇敢地表白,以及表白之后的结果。”
显然,老k对弟弟的领导才能表现出的十二万分的满足。他拍拍小k的小脑袋,希望在大家的掌声中给予弟弟的鼓励。然而,世界始终是安静的。
花泽在适宜的时机发言了。“他”一贯保有这样一种总揽全局的能力和安之若素的成熟男人味儿。可惜由于上帝的笔误,花先生被迫成为花女士。
“我认为美是天生的。我们无权扼杀它,也不能恣意迁就它,更不能忘却它。它就是一座晶莹的塔,可望不可即,可以伤感不能赋诗。”说这句话时,她脸上的皱纹和青春的痘子还在彼此配合地跳着和谐的舞蹈。我们都没有听她的话,可我们还是报以经久不息、无限绵长的掌声。花泽立即羞红了半边脸。(注:另半边由于印着胎记,故色质分辨不清。)
“花花说得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啊就是好来就是好。”依照惯例,花先生发言后接着上场的应该是佟祈焘。这次出了一些小小的意外,一向寡言的花泽的男友小羽竟首次主动讲话。人们不禁热烈且友好地致以嘘声。
小羽清了清嗓子说:“我拥护她的话。经我总结了一下,共分三点:一,女性长得美不是她的错;二,女性长得不美也不是她的错;三,女性美不美不能说是谁的错。那么到底是谁的错?谁的错?”花泽恶狠狠地说:“你的错!”然后,小羽的耳朵立即被拧成了麻花状,耳朵所在的半部分脸开始严重萎缩成包子状。人们真心地发出爽快的笑声,由“咯咯”变为“哈哈”,又一致上升为野狼嚎。花泽在这个欢快的气氛下收回了手。小羽捂着被重创的一只手向花泽赔罪,感情诚恳而真挚。这让每一个笑过的人都感到了莫名的愧怍。
正当我们这群人茫茫然之时,陌生的女性却往常一样走进食堂。我们的目光便迅速整齐划一地等候食堂门敞开。佟祈焘开始了他的陈诉:“唔呀,阿拉认定此女系北方人氏,有伊的食物为证,油条啦。”他咽了口唾沫,咿咿呀呀地表演起流行的梆子腔,发音精准,招招式式都有沪剧的做派。佟祈焘的演技博得了在场所有人的赞许,就连过路的化学老学究都忘情地为他击掌,为此损失了公家的一个烧瓶和两个试管以及试剂无数。佟祈焘作揖鸣谢,还要仰起头向三层楼顶上的粉刷工人表示感激。粉刷工便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绘出了一个巨大但是很标准的单词:
o k
女生随着被推开的门出来了,身后跟着一位人模样的猪,或者说是一位猪模样的人。这个不祥之物的出现引起了我们高度的恐慌。那个女生似乎喜欢亲近禽类,对我们则是熟视无睹。老k推了推胞弟。此时的小k还在研究墙上“ok”的含义。他觉得那个单词像是在暗示着他什么。老k悄声对他说:“上去,把那胖子揍成个字母。比如……”“欧。”小k努力把嘴造成轮胎状。老k满意地点点头。“对,打他个圆球横截面。”
我们一起切断了女生回食堂的路线,从广阔的大后方怒视他们拐进教学楼。
“一朵鲜花——”花泽惺惺惜惺惺。小羽接了一句:“插在那个什么上。”我们追问在什么上。他直说这个答案不唯一,应当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十分钟后,我们已由具体分析中找到了答案。当时女生孑然地来到我们身边,手里正托着用白丝巾包好的半斤老油条,向佟祈焘走去,边走边瞅沁到手里的食用油。我们无比愤怒地看着佟祈焘,他却早已吓得面部抽筋了。当两个人的距离不到三根油条的时候,她才停下来说:“侬是上海人呐?”说着打开了白丝巾。
“不不,俺是东……东,不,山东人。”佟祈焘用生硬的山东话回答道。
“我是上海人。”老k勇敢地为我们阵营开了头炮,直接命中了目标。
女生转眼看了看老k,黑黑的牙,白白的脸……女生摇摇头,伤感地咬了口油条,在嘴里嚼了嚼,咽了。
小k见大哥出师不利,边想起了“打仗亲兄弟”的古训。于是冲上去占据了女生的视野。女生吓得又咽下口粮食,怯怯地问:“侬可是上海人?”小k眨眨眼,摇摇头,脖子根后升起了一股不详的凉气。
小羽发现人样的猪或者猪样的人正老远地张望着我们。他想首先报告给花泽,但是花泽此时正忙于敌视陌生女性标致的脸,显然是没什么机会。随即他想到了我。
“人!”他见我傻愣愣地张着嘴,又解释道:“猪!”为了使我真的明白,他只好整齐划一,极富概括性地说:“看,猪人!”我误会他侮辱我,忿然擎起了拳头。小羽在我拳头所产生的无形力场下慌忙指了指远方。我顺着方向瞪过去,发现所谓的“猪人”正俯身系着鞋带,才终于解除了武装,向“猪人”走去。
花泽的脸色不大好,已经由先前的红润变为惨白,又由白中透出一丝血色,直到变幻地与她的胎记仿佛。女生在这时向她发问了,“侬可是上海人?”花泽并不正面回答,只是略微将头一垂,把一只手置在眼前,用另一只手轻轻摩挲这中指上那枚小羽送的戒指说:“我记得张爱玲说过,地域是隔不断人与人之间联系的。上海人不过是十三亿中华大家庭中的一小撮。多乎哉?不多也。”
女生甜甜地一笑,又问小羽:“侬是啦?”小羽拼命地摇摇头,说:“我不是,我是花花的人。”说罢偷偷瞄了花泽一眼。花泽十分满意他的回答,便送给小羽一个久违的嗲笑。
女生左右看了看问:“那个人是上海人吗?”老k说:“你问他本人不是更好吗?”说话时带着无限柔情。小k也冲上来说:“他的,我们不知道的干货。”他的眼睛在眼眶里重复划着椭圆。佟祈焘则趁机溜向了厕所。女生又问道:“人呢?”小羽一指远处说:“他在那儿,好像是找猪……朱校长的侄子吧。”他完成了从猪到人的口头转换,使我本来漫无目标的行为有了合理的对象。女生找我时,只利用了她极佳的视力,她的鞋则在原地阶段性地做着蹬踏动作。
大家看我的那刻,我正拉着“猪人”的手求教他的恋爱心得。“猪人”很是固执地证明着自己仍是光棍的事实。我根本不相信,便从身上仅存不多的钱中抽取五分之二为他买了瓶可乐。他欣然地一饮而尽,告诉我说很黏稠,我说这是新型沙棘可乐。然而他还是守口如瓶,用一对鼓囊囊的眼盯着我,像是在乞求我放过他。我自然不能放过他,我要对我那五分之二的钱负责。各种矛盾终于集合在一起,使我无奈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人们似乎对掴脸皮也见过不怪了。于是小k叫喊道:“再来一个,要脆的。”老k听后觉得这个提议不错,便补充了一句:“兄弟,一下两个。”
女生鄙夷地瞪了他们一眼后迅速地向我长途奔袭而来。她起跑时,长发开始了要做直线运动地准备活动。她起跑时极美极优雅,这让我想起了飞人琼斯。她跑到我面前,停下来喘着香气,味道很魅惑。她问:“侬……侬,你是上海人吗?”我愣了一下,开始全面欣赏女生。女生很快便羞红了脸。她坚强地又问了一遍。我说:“上海人笨无所谓有还是没有,只是因为有了上海,才有了上海人。”这一回答高度概括了我非上海人的答案。我怕她不懂,就说道:“我不是的啦,上海‘棱’‘拉’有我这样讲‘发’的‘油’。”
这时,三层上探出个脑袋,是令我们仰视的朱校长。他说:“闺女,问过了么?”女生说:“我问他们,他们都说不是。”朱校长看见了我,便对我说:“我收了一封法国来信,邮寄人说要一个上海人收取。我们学校没有上海人,那我只好把自己当上海人啦。”他刚要伸回头去,女生亟亟地问:“那我们农业实践课要种什么呢?”朱校长想了想,说:“冬季稻。”由于一些原因,女生没有听清就央求父亲重新播放一遍,朱校长吼道:“冬季稻,冬季稻。”
我在去找我同窗的路上截住了佟祈焘。他正抽着裤子卖力地跑着。我问他干嘛去,他说听到校长在叫他。我说你见不着他了,他问为什么。我说:“刚才粉刷工将他的头看成了路灯,涂得那叫一个明那叫一个亮。他很愤怒,端起身边的一个大桶,一仰脖喝了个精光。大桶上虽然没有标记,但我认得他喝的是涂料,黑市买三十八的那种。”
佟祈焘不信,要亲自去看看。我放他过去,自己去邀请同窗们来参观参观。我和同窗们在去的路上碰上了佟祈焘。我们问他,他说:“校长没有喝涂料,大桶里是红糖水。”正说着,楼上歪歪斜斜地颠下来一副担架。小k和他哥齐声叫道:“猪。”我问佟祈焘。他说:“哦,这小子嘛。不知道是谁多事,让他喝了瓶涂料。”说着他又指着我埋怨道:“你呀,骗我什么‘黑市三十八’。学校的涂料清一色三块八,都在小卖部放着呢。”我问:“没商标,还跟可乐瓶似的?”
“嗯。”他坚定且执著地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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