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名思义，哑哥是个哑巴。

但他并不是生下来就是个哑巴。两岁那年，哑哥刚学会走路，就一个人晃到了村头。正巧村里的生子赶着马车回村。那年生子还不到三十，年轻力壮，把个马车赶的飞快，尘土被卷得有几丈高。哑哥那时候也就几块豆腐高的小身子骨，生子隔着老远就看见了，但是尘土飞扬的，他以为是条狗呢，就大声吆喝着：“去，去。”可近了一看是个孩子，还脆脆的喊了声“生叔”。那马车就愣是没搂住，一个猛甩，活活的把哑哥用车轮横扫了出去。等生子下了车去看孩子的时候，哑哥只剩进气，不见出气了。

哑哥的娘抱着孩子就往城里的医院跑，一路哭一路喊着孩子的乳名。好在路上截了台拖拉机，好心人把这对母子送到了医院。

进医院的时候，哑哥娘几乎都要疯掉了，因为太着急，不小心使哑哥的头碰到了医院的大门。这一碰的力道其实不大，可哑哥的头却足足转了一百八十度，整张脸扭到了背后。哑哥娘抱着孩子就昏倒在了医院的大门口。

哑哥的命还真大，就这样的情况也没让哑哥去见“阎王爷”，经过抢救，哑哥身体上的任何“零件”都没落下残疾，只有这“声”，他是半点也发不出来了。

“哑哥”之名便由此得来。

哑哥是个苦命的孩子。他刚落地的时候，父亲就去南方打工了，是死是活不清楚，总之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八岁那年，一向最疼爱自己的母亲又突然疯掉了，见人就骂，见牲口就打。一日清早，哑哥在锅台上烧着饭，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老娘，急的他村里村外的跑，见人就比划，最后终于在村里一口早就荒废了的枯井里，拉出了母亲的尸体。

那天正好是重阳节。

从那以后，哑哥就一个人经常坐在自家的窗口下发呆。村里人见了他也都不说话，小孩子都绕着他家的房子走。有时候还有人看见他哭，一个八岁的孩子闷闷的哭，流着眼泪，听不见声音的哭。

生子一直觉得亏欠着哑哥。他总说如果不是因为当年他的马车，哑哥现在可能不会这样，最起码他还能哭出个声啊。

那脆脆的一句“生叔”，就像个噩梦似的，每天都缠在生子的脑袋里，想抓抓不住，想赶赶不走。

终于有一天，他拉开了哑哥家的房门，见哑哥正吃着一碗糨糊似的东西。仔细一看，这不就是“糠”么——村里喂猪的东西。

生子一翻手，打掉了哑哥手里的饭碗，拽起哑哥就往自己家走。

哑哥一路里和生子推推搡搡的，但还是拗不过生子，被生子带回了家。

一顿饭吃得哑哥直伸脖子。

生子就问哑哥：“哑小子，香不？”

哑哥就像没听见似的，继续低头吃他的饭。

生子也没说话，搓着手看着哑哥。

过了会，生子问他：“哑小子，叔到现在还没儿子，叔想把你接我家来，当自己儿子养，你来不？”

哑哥“啪”的一下摔掉了手中的碗，怒目圆睁，转身走出了生子家的门。

生子愣了半晌，最后摇着头自言自语道：“这小子记愁啊。”

哑哥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

村子里依然是那个尘土飞扬的样子，十二年以来一直没变过。

生子每年的重阳节都要去后山拜祭一下哑哥的娘。

一只蜡烛，几柱香，生子还要带上点纸钱，边烧边叹气：

“嫂子啊，都怪我害了哑小子。那孩子现在去了哪谁都不知道，你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他平平安安的啊。”

这一年的重阳，村子里来了个背包的年轻人，哪都不住，直接就搬进了哑哥的家。

哑哥的家虽然十几年没人住了，可生子总去打扫，他总说哑小子还会回来的，于是那房子就干干净净的留到了如今。

那房子根本就没上锁，年轻人直接走了进去。

依然是家徒四壁，年轻人却松了口气。

到了晚上，屋子里有了光，生子这才知道哑哥家进了人，进到哑哥家的屋子里一看，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二十岁左右的年龄，还满俊俏的。

生子就问他：“你谁啊？怎么跑这来了？”

那人看着生子笑了下，但没出声。

生子莫名其妙的又问了一次，那人的反应还是笑，不出声的笑。

生子一下子想起了什么，试探着问道：

“你……你是哑小子？”

那年轻人猛点头。

生子上前一把抱住了他，嘴里悲戚着道：“你这混小子这么多年去哪里了？可把你生叔想坏了啊。”

哑哥也跟着一起哭，哭得是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生子拉着哑哥去了自己家，刚到门口，生子五岁的儿子便跑了出来。

哑哥抱起了孩子，用手去挠孩子的痒痒肉，那孩子就“咯咯”的笑。

生子叹了口气道：“四十好几的人了，也算是有福了。”

哑哥放下孩子，在地下用手划出了几个字：“中年得子，恭喜！”

生子哈哈的笑了几声，把哑哥让进了屋子，坐下之后问道：

“孩子，这么多年了，你去了哪里啊？咋就没个信呢？”

哑哥从自己的包包里拿出了一些纸，开始写字。

生子也是识字的人，看到哑哥写的那些东西，他才知道这孩子这么多年来的经历。

原来哑哥出了这个村子之后，就跑到了城里乞讨为生。后来碰到了个好心的木匠收留了他，教他手艺，还教他读书认字。哑哥学成了本领，十六岁的时候就开了个小店，专门为别人打制家具，生意还不错。

生子乐开了花，呵呵的笑着道：“咱哑小子出息了。”

哑哥也跟着笑。

俩人也没多聊，毕竟交流还是不太方便。生子说睡觉吧，让哑哥也住下来。

哑哥点头答应了。

第二天，村里的人都听说生子家来了个哑巴。翻了翻记忆，对这个哑哥多少还是有那么一点印象。

大家就问生子：“你咋又把他弄回来了呢？你不怕他找你报仇吗？”

生子说：“不会，他回来是祭拜他娘的，呆不久就走的。”

果真，哑哥在自己娘的坟前不出声的哭了整整一天。

哑哥又要离开了，临行前他向生子道别，生子说：

“哑小子，在叔家里多呆一晚，明早再走吧。”

哑哥就答应了。

半夜，生子晕乎乎的醒来，头疼的要命，发现睡在身旁的哑哥没了踪影，以为是起夜，就没在意。

可当生子发现就连自己五岁的小儿子都不见了时候，才发现了事情的不对头。他赶忙跑到房子外面找。

外面月朗星稀的，哪有半个人的人影啊。

生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哭着骂道：

“你个不会说话的王八羔子啊，你记愁的话就冲我来啊，你抓我儿子干啥啊？”

接着就撕心裂肺的哭开了。

村里所有人都被他给哭醒了，跑来问生子咋回事？

生子把哑哥和儿子一起失踪的事告诉了大家，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着，都说生子是自己找的，那哑巴这次回来，明显是报仇来了，这下好了，连儿子都被人抱走了。

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出去找了一圈，一无所获。

到了后半夜，大家该散的都散去了。生子傻傻的站在月亮底下，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恨啊，恨他自己当初为啥就撞了哑巴，恨他自己当初为啥就没留住哑巴。

突然，生子借着月光，看见了一个身影出现在了村口。渐渐的越来越清晰——是哑哥，肚子上破了个洞，舀舀的往外流着血，怀里还抱着生子的儿子。

生子二话没讲，接过儿子，问哑哥咋了？

哑哥苦笑着，笑得像片秋天的落叶，那俊俏的脸上泛着死灰一样的颜色。

生子叫来了村里的人，大家在生子的劝说下，才帮忙把哑哥弄到了城里的医院。

抢救，哑哥又一次的挺了过来，除了肚子上的一刀以外，身体其它的一些部位也受了轻伤。

据后来调查，当时村子那一带流窜着一伙人贩子，专门挑五、六岁的孩子下手，他们惯用的方法就是用烟雾类的迷*迷倒屋内的人，然后进到房间内作案，动作干净利落。那天正赶上哑哥去如厕，回来的时候正见到两个人抱着生子的孩子跑出了生子家，如果去摇醒生子肯定是来不及了。于是他追出去了几里远，和那两个人展开了殊死搏斗，最后那两个人把孩子扔掉就跑了，哑哥却浑身是伤的把孩子抱了回来。

生子知道了真相后，记起那天醒来的时候昏昏沉沉的，终于明白了一切。于是便彻夜不眠的在医院里陪着昏迷的哑哥，直到哑哥睁开了眼。

哑哥看到生子那一脸憔悴的样子，眼里滚落出了两颗斗大的泪珠。

生子见了急忙安慰道：“哑小子你哭啥，你这不是好了么？你好了就好啊，就好啊！”

哑哥伸了伸手指头，生子知道他有话要说，赶忙找来了笔和纸，放在了哑哥手上。

哑哥废了好大的力才歪歪扭扭的写了几个字：

“生叔，谢谢你！”

生子看了后说：“谢啥，是生叔一直对不起你，是生叔应该谢谢你。孩子，你要是愿意的话，生叔还认你作儿子。”

哑哥听了后没什么反应，闭上了眼睛睡了过去。

生子趴在哑哥的床头也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生子醒来后，见哑哥还在睡着，就准备去帮他打点水，给他擦擦身子。一眼督见昨天的那张纸上好像多了些字，拿过来一看，上面写着：

“生叔，其实我一直都没记恨你，我不愿意做你的儿子是因为我怕别人笑话你，说你有个哑巴儿子。其实在我八岁的时候，你拉我去你家吃饭的那天起，我就把你当成我爹了。”

生子呆了半晌，看了眼躺在病床上的哑哥，胸脯一起一落，睡的是那么安稳。生子的两行老泪落了下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