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倘若不是那部该死的《红土地》，小魏是断然不会出那件事的。
本来，小魏已经很久没有写东西了。该死的职称评定弄得他心灰意冷万念俱灭。要按他的创作成果和在本市文艺界的影响，该给他定个三级编剧的。然而就因为他刚由农村招来，转正为干部时间不长而最后被定了个四级编剧。可是小崔她一不会写戏二不会辅导作者，而只会写个喜报类豆腐块小文儿却弄了个三级编剧。她凭的啥子？不就是因为她有个当领导的老子、一个开小车的男人和一张函授大专文凭嘛！
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往往一张纸片儿一个什么人物的一句话就能决定一个人终生的命运。你要想在社会上步步高升万事如意，就得有根子有底子有资历有学历。这四条中前两条最为重要，没有后两条只要前两条硬棒也照样可以。在职称评定中弄了个四级编剧的小魏再也没有玩命创作的劲头了。他拼死累死成绩再大再有名气能抵得上有个好老子？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剧本》编辑部给他来了信，说他的七幕话剧《红土地》已过二审，只需稍稍改动一下即可发表，并要他半个月内完工交稿。小魏抚信哀叹良久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再拼一次：这是他面壁五年十次修改的心血哟！只要《红土地》能在《剧本》上发表，他在全省戏剧界就有名次了。若真能这样，这辈子已知足矣。从今往后就真的不写戏了！
二
那天晚上，小魏就是在他刚由租住的民房搬进来住上不久的单元宿舍里，挥汗如雨挑灯夜战最后修定他的那部《红土地》，电灯却突然灭啦！他掀开窗帘看看别的楼房都还是灯光明亮，惟独这座文艺界人士杂居的破旧小楼黑洞洞一片：又是电路保险烧断！他已经记不清这是自他搬来之后的第几次人为断电了！如果说以前的那些人为断电他还可以忍气吞声保持沉默的话，那么这次，他可是再也无法忍受了：编辑部约定发稿的时间已到，稿子明日就得寄，可是这……他终于扔下笔怒火万丈地冲出门去。
“谁家又烧电炉啦——”小魏冲上楼梯口双手拤腰怒冲冲大叫，声音之响音量之大震得楼道嗡嗡直响头顶灰土簌簌乱掉。然而，整座楼犹如一座空楼，没有半点反应。
“烧电炉的听着，要在烧我就到供电局去揭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1”小魏撑着劲壮着胆又喊了两声，楼道里仍是死一般寂静。他的心有点发凉，忽然觉得挺后悔：别人都不怕停电就你怕呀，断电了点个蜡烛不照样可以将就吗，一个人在外面吓嚎个啥？你知道谁家烧电炉哇？有这口热气留着自己暖肚子吧！
三
小魏终于又有气无力地回到了屋里，点亮蜡烛，想接着往下改，却无论如何改不下去了。不改啦，睡觉！可是又任凭怎样也睡不着。只好双手垫脑躺在床上，
身子直挺挺死了一般两眼死瞪着昏黄的屋顶生闷气。
正生气间，房门忽然被笃笃笃敲响。深更半夜是谁捣乱？小魏一惊忙下床开门，四、五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挤进屋来。小魏借着灯光定睛细巧，方认出是老张老王大李大郝和小赵，都是一个单位的同事，同在这座破旧的小楼上居住。
“小魏，方才你在外面喊，我们都听见啦!”
“你知道谁家偷烧电炉哇，就是二单元一楼的小崔呀！“
“这家是偷电烧电炉的老手了，也不晓得害得大家摸了多少黑儿，挨了供电局多少骂！”
“我们来找你，就是想以其合计合计，生个法子好好治治……”
小魏默默地听着大伙说话，好长时间没有出声，心里又有点热起来：原来是这位女士呀，是不是专门跟我作对？你做你的“中级”，我当我的“助理”，咱井水不犯河水，何故要与我过不去。既然你有初一，就别怪我有十五了！
小魏心中一阵发狠，拿定了主意，就和老张他们磋商起来，终于拿出万无一失的惩治方案：众人预先埋伏在小崔门前，有一人出面喊门。门开后大家一拥而进抄出电炉，看着局面她怎么收拾。
“我看，就叫小魏喊门吧！”老张建议。
“不中，我来时间不长，咋好……”
“别推辞了小魏！正因为你来时间不长，才叫你喊门哩，你想我们这熟人熟嗓，她一听还不先把电炉藏了……”
“……”
小魏沈吟了一阵，不再言语了。
四
嘭嘭嘭！众人按计划在小崔门前藏好，小魏先出两步敲响了房门。
“找谁？”屋内一个女低音应到，开门的却是小崔的男人。
“我是四楼的，想找小崔……”小魏一惊，但随即镇定住了。
“她睡了，有事明天再说。”
“嗳，别、别忙。我得……”
“你——到底想干啥？”
“我要见小崔！”
“再不走当心老子……“
“你——怎么骂人你！”
啪！没等小魏话音落地，他脸上就真的挨了一拳。他被重重地击倒了。但他在就要倒地的瞬间，也极神速地揪住对方的胳膊，将其也拽倒在地。两人随即滚到了一起。
“你家偷烧电炉坑害大家，还敢骂人打人，咱找个地方说理去！”
小魏在地上挣扎着，撕开喉咙大声喊叫，这是正义的呼声，意在唤醒全楼麻木沉睡的人们；埋伏在周围的同盟军若在此时按信号出现，冲进门去抄出电炉，这事就大功告成啦！
“放你娘的狗屁！谁家烧电炉啦？我看你是肉痒了嘴贱了，正好给你治治！”小崔男人压在小魏身上恼羞成怒地咆哮着，两只巴掌左右开弓上下飞舞猛烈抽击着小魏的面部，他那磨扇子一般的胖屁股还一上一下狠命往下墩砸着。
小魏咬着牙手脚并用乱蹬乱舞拼命抵抗着对手的打击，一分一秒地坚持着，焦急地等待着局势的突变，等待着奇迹的出现。然而，他失望了：他所希望的那支队伍终于没有出现。他突然感到一阵极度的疲劳和晕眩，身子一软瘫在了那里。
五
最后，还是小崔出来解救了小魏。
他把几近疯狂的男人从已经停止了抵抗的小魏身上拉起，虚张声势地拍打数落着推回到屋里。当然，临关门时，没忘记队仍在地上死死躺着的小魏扔出一串难听的话语：“都是一个单位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必呢！谁看见我烧电炉啦？有能耐有本事的把电炉从我家里掂出来呀！今天晚上是预见上了我，要是换了别人哪，哼，不要他好看才怪哩……”
“你——烧没烧电炉你自己清楚。我没看见有人看见啦！老张老王大李大郝小赵他们……”小魏忍着浑身剧痛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擦了擦脸上的鲜血凡击倒。他痛苦地心里承认，自己彻底地失败啦！然而，失败了也不能在嘴上认输。但是还没有等他把话说完，就被从四周黑暗处突然射出的一阵猛烈语弹打断了：
“小魏你咋能无根无据地乱说哩？”
“是呀，谁对你说看见小崔家烧电炉啦？”
“好汉做事好汉当嘛，别把屎盆子尽往别人头上扣！”
“哼，刚来时看着还像个好人，没想到原来是个这号货！”
“……”
正在孤军奋战做最后抵抗的小魏惊呆了，就像被雷电击中似地惊呆啦！他那正在受伤流血的心口上又被洒上了一把盐。他清楚这些向他发射语弹的人们都是谁。然而一刻钟之前，这些人又是怎样对他说的呢——他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被人引诱被人蹂躏而后又被人骂成妓女的少女，变成了一个被人欺骗被人出卖而后又被人斥为叛徒的无辜。不不，简直比妓女和叛徒还不如——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在混沌的黑暗中呆立了多久。啊哈哈——突然，他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在瘆人的笑声中他像跳迪斯科太空抽筋舞一般蹒跚起步，手舞足蹈摇摇晃晃扑向这座破旧小楼的电表集装箱，口中含混不清地喊叫着什么，对着那束入箱电源线猛扯猛拽起来。骤然，集装箱旁迸出一朵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明亮格外绚丽的黄兰色的火花，把小魏定格在无边无际沉闷滞重撕不开割不断的令人气闷窒息的绵绵黑暗中……
六
自然，事情过后不久，供电局就又来修好了线路。破旧的小楼又恢复了光明。这件事也就同如今许多许多的大事小事一样，很快就被小楼上的人们忘记了。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很快就没人再提起他了。
不只是他们真的把小魏忘啦，还是没有胆量提起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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