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晨释。至于我名字的由来我未曾得知,我也不曾去寻找过我名字的由来。
父亲的名字叫做断风。他有一张空洞冷酷的脸蛋,头发延长到了臀部。起风时,它们放肆地四处飘动。他武功很高。这是非常值得我替他骄傲的地方。他杀了不计其数的江湖人士。我在他身旁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的剑在空气中飞舞。目睹从喉咙处喷出来的血水以三百六十度的形式洒在雪地上。而后,雪被染得通红通红。他似乎忘却了微笑。我一度都如此认为。在我的生命中,我的父亲是没有微笑的。
母亲名字不详,据传言中,母亲是一个杀手。她有高强的武术、美丽的轮廓。在生下我的次日,父亲得知母亲是自己的杀父仇人的后代后一剑刺破了母亲的喉咙,从此,人们就不再看到父亲的微笑。
对于母亲,她在我的世界里就宛如驿站里的孤独。不可触摸。
驿站里的孤独是人世间最大的悲哀。
父亲携着我游走江湖。可父亲并不教我武功。站离父亲时我觉得自己异常渺小。北风呼啸而过时,我听到夹杂着狼嗥的急促的声响。占卜的说,你的命运就如这些含杂音的声响,没有汹涌澎湃,没有风平浪静。我问占卜的,我应该怎么做。他说,命运主宰了一切,命运要你去拼搏,在血与血之间的残杀中生存,不可汹涌澎湃,更不能风平浪静。在早晨的太阳光刺入我的瞳仁时,在夕阳把我的瞳仁里的光点抽走时,我揣摩着父亲的一招一式。
黑夜像一张结满鱼钩的网络。黑夜的钟声一敲响,沙漠雪地里的撕杀就会再度翻旋在我的脑海里。它们无规则地扩散。直到把我的脑袋扩胀得伤痕累累。我紧紧抱着父亲的身体,感受他那冰冷的体温以及从他鼻孔里流出来的气息入睡。父亲没有推开我,也许他也知道黑夜里的钩儿是多么的锋利到足以把生活割据成一张张不定向的剪影。
父亲说,晨释,剑的真正境地是一道无色光,只有用鲜血去渲染方可看到它的真面目。然而,某些人是不需要或者是不能去看它的真面目的。
春雨后,父亲自远处传来的悠忧的箫声震动了我的鼓膜。我第一次感知到父亲的脆弱。惟有脆弱的人才能吹出脆弱的箫子。占卜的老人曾跟我说过。
我发觉到了父亲和我一样的可怜。可怜与可怜之间飘荡着无名的尘埃。尘埃挥发出令人窒息的气味,在气味的缝隙里,形成了一道又一道无法搭建桥梁的鸿沟。有人在唱鸿沟,有人却在哭鸿沟。
白发老人是我最敬佩的一位老人。他有慈祥的面孔,说话时你会看到他的皱纹在脸上来回地伸缩颤动,下巴上的胡须既白又长。它似乎每时每刻都在抖动着。幅度或大或小。老人武功高深莫测,在我的百般央求之下,白发老人终于肯教给我武功。只是一些防身之术。我顷刻间感觉浑身充满了能量。一股欲冲破尘世禁锢的能量。
老人说武功会把人所应具有的性情逐步驱赶掉。之后,没有了某些性情的人就会沦为一具空壳。冰冷且易碎。我惟有摇头。老人说以后我就会明白这个话。因为他知道我会把这句话好好收着。
我跟随在父亲的屁股后面。路边长着长了果实的仙人掌。仙人掌果生的青。熟的红。我想去摘仙人掌果。顺便捉回在仙人掌花瓣上逗留的花蝴蝶。然而,我不敢。因为父亲没有应允。我知道父亲早已猜透了我的心思。他知道我渴望摘几个仙人掌果,捉几只花蝴蝶,在长满薰衣草的地上来回奔跑,而后仰望着空白的苍穹。他还知道我渴望执剑飞舞。在空气与尘埃之间轻轻飞舞。
走到一处十字路口时,父亲立定下来,对我说,晨释,回去摘几个仙人掌果,采几朵仙人掌花,与蝴蝶玩耍片刻,去吧。
我终于得到了父亲的许可,我的心脏不可一世地剧烈迸动着。
我没有摘仙人掌果及它的花。它们很漂亮。白发老人说过,美好的东西不可随意触摸,否则,它很容易枯萎暗淡下去。枯萎暗淡的东西只会引起他人的可怜与伤感。花蝴蝶萦绕在我的周边翩翩起舞。薰衣草的香味阵阵扑鼻。整个世界都在为我舞动。我坐在有七色光照耀的地方,我全身布满了光泽。这是完美的世界。没有孤独、凶残、暴力……
完美的东西时常是被尘封起来的东西。
一年一度的武林大会上,号称天下第一的张丘左死在了父亲的剑下。万人高呼起父亲的名字。陆断风。陆断风。天下第一陆断风!
陆晨释的父亲叫做陆断风。只有陆晨释知道。陆断风是天下第一。没有人知道陆断风的儿子叫陆晨释。
占卜的说,你是一个练武奇才,面容冷酷无色,身躯魁梧,像极了天下第一陆断风。可惜陆断风没有儿子。
我用全身上下的所有积蓄买下了占卜老人的一把剑。剑身满是缺口。但它仍旧光雪照人。这剑是十几年前一名杀手遗留下来的。她叫欧阳凤莲。老人还告诉我,欧阳凤莲听说是被陆断风刺破喉咙而死的。她死时双眼温柔地微闭着。鲜血自喉咙处迸流而出,而后在地上凝结成块。次日,这些块状的血被升华得一干二净。至于陆断风为何一剑夺取欧阳凤莲的性命,江湖中未曾传说。
依前辈所见,此剑应起何名为宜?我问占卜的。
钝剑。
钝剑?我十分疑惑。
对,就叫钝剑。
钝剑伴我度过了一年的时间。一年刚过去,父亲才晓得他的儿子晨释有这么一把钝剑。我清醒地记得,当时父亲看到钝剑时的惊慌破裂的表情。这是我第一次发现父亲也有仓皇的一面。然而,父亲只是对钝剑发愣,并没有有关于钝剑的任何言语。我本以为他会问我钝剑从何而来。对于父亲所表现出来的种种,我终于肯定了一件事情。钝剑不是一把单单用来杀人的剑。它的意义远远超出了杀人。超出了只是欧阳凤莲的剑的基本概念。我为自己的发现十分高兴。
陆断风的名气在江湖中仍然犹如煮沸了的水一样翻滚不息。陆断风,我的父亲,依旧如故。早晨站在后山的大石上,凝望着从树叶与树叶之间的空隙中出现的曦阳。中午睡在干燥得发出破碎的声响的竹床上。睡姿笔直。傍晚,或者练剑,或者吹箫。至今为止,他对我来说仍然是神秘的,陌生而又熟悉的武者。
在最后一次见到白发老人时,天空再次飘起了鹅毛大雪。他说话时脸上的皱纹还是会颤动。胡子还是会抖动。雪花铺在他的大衣上,铺成了一座雪白的丰碑。白发老人对我说,当春天来临时他就会死去。他用一世苦练而出的武功就会因此而失传。一切就会返回到原地。这将会是他一生最大 的耻辱。他不希望结果会是他想像的那样。
白发老人要把他的毕生结晶传授予我。
当白发老人的功力流入我的体内时,血液像没有了方向感的蝙蝠一样上下左右交错蹿动。顷刻间,我的第一预感是自己将会窒息身亡。气体流不入我的气管,血液倒流,之后相互交集在一起以破裂告终……
我苏醒过来时才发现自个倒在雪地上。积雪几乎将我全身掩盖掉了。白发老人则被冰雪掩掩实实地封盖住了。我触摸他的身躯。僵硬冰冷。
我把白发老人安置在巨鹰经常出没的山顶上。巨鹰会将白发老人的肉体慢慢地吞噬掉。白发老人会升上天堂,灵魂就会有了归宿。从此,我开始了我的江湖路。因为有钝剑。因为有白发老人传授给我的功夫。
两年后,我确定自己是一位英俊有着高强武功的男孩了。因为死在我剑下的每一个人的最后一句话大都都肯定了我的想法。
你是一个武功高强英俊的奇人,可惜陆断风没有儿子。
我并不想做陆断风的儿子。
钝剑因沾上大量鲜血的缘故,日益显得锋利无比。在阳光下,它会发射出耀眼极度的银白色的光。在苍穹中恒久地穿梭。它不愧是杀人的剑。不愧是欧阳凤莲手中的剑。我决定带着它走远方。我会离开天下第一陆断风我父亲的身边。我知道自己不再是个小孩了。不会再渴望能够得到父亲的应允。允许自己去摘朵野花,捕蜻蜓,到后山上看鸟儿仓皇地飞跃。夕阳西下时,躺在草地上听风呼呼地吹过……
南方闹起了旱灾。每天我都会看到生人不间断地变成死人。自从我来到南方的那天起。这里没有北方的寒冷。酷热难奈。农作物生生的被晒死。土地干涸裂开了缝。地缝里散出孤独的气味。僵硬的孤独。人们用牛车拉着死人的尸体经过山涧小路。山涧顿时安静了起来。连风声都难以让人捕捉。
我在一个荒野里挥动着手中的钝剑。钝剑似乎越来越难以被我所控制。我思忖着,我对钝剑的了解是否太过于肤浅。白发老人曾对我说过,想做一名名副其实的杀手,重要的一点是要知手中剑。尤其是一把名剑。得从它的原料、灵性、威力等方面着手。我陷入了困境。据江湖传言,钝剑的拥有者欲要将它运用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拥有者就必须身怀十分深厚的功力。难不成我的功力仍不够深厚!我有些难以置信。
知剑,深厚的功力使我极度心烦。南方的旱灾还在继续着。大量的百姓接二连三地撒手人寰。我觉得这种环境非常适合我练剑。我从钝剑里感受到了更为杂乱的一股沉重。自从来到南方的那天起。我可以在南方逐步地将钝剑知透。这是钝剑的环境。它的世界。
一年之后,我的功力大增。对于运用钝剑的技巧,我懂得了许多。我在南方孤独地生活。生活似乎要平淡下来。然而有一天,由于一名杀手的出现,我的生活又恢复到了原始。它重新具有了沙漠的冷酷,孤山的凄凉。我的内心澎湃着血水。汹涌着雪的冰冷。或许这并不单单是因为她的出现才有的结果,时机一到它自然会来。
杀手自称张白素。张丘左的女儿。我猛然间想起了几年前武林大会上的一个片段。号称天下第一的张丘左死在了我的父亲陆断风的剑下。只见他的喉咙有力地喷射出雪白雪白的血液。后来,他笔直地躺在那个高高在上用木来搭建而成的擂台上。血到最后逐步变成一点一滴地流出来。流到了台下。此后,万人高呼我的父亲陆断风是天下第一。
张白素有着张丘左那一双咄咄逼人的眼睛。有着修长的身材。头发乌黑发亮,夺目。像极了我在梦境中所梦幻的杀手欧阳凤莲。然而,她决不可能是欧阳凤莲。欧阳凤莲的肉体早就在这世间蒸发得大彻大底。
据张白素所说,她要杀了陆断风。她要为父报仇。当她在武林大会上目睹张丘左死去的整个过程时就在心里面发誓,她要练武,自己要成为欧阳凤莲一样的杀手。在武林大会上以剑刺穿陆断风的喉咙。让他的血渲染整个会场。
我与张白素交过一次手。她的武功在我之下。以她的武功,她是无法战胜天下第一我的父亲陆断风的。我忽然很想笑。但最终我没有笑。我笑不出来。我不必为了这事而浪费了我的笑声。
许久没有听到父亲的消息了。我突然产生想念他的感觉。在与张白素的对话中,我竟在内心深处生成了愤怒。欲望刺穿她的胸膛。而当我真正将张白素的胸膛刺穿时,万人高呼我为天下第一,陆断风在我的剑下奄奄一息。我听到有人说,陆晨释与陆断风到底是什么关系。陆断风平生好像没有儿子啊!
南方的旱灾有了些许好转。我离开了南方。而后,听说南方发起了洪灾。
见到父亲时,他正坐在高高的山顶上吹箫。箫声仍憔悴。在这个地方,我回想起了白发老人的模样及在沙漠里的杀戮。有人说我长大了。长帅了。然而,唯一遗憾的是我变得愈来愈冷酷无情了。我的脸上清晰地刻画着这一切。或许正像白发老人说的那样吧,武功会把人所应具有的性情逐步驱赶掉,之后,没有了某些性情的人就会沦为一具空壳。冰冷易碎。想到这,我顷刻间感到十分难受。
对于蝴蝶的翩翩起舞,四处流动的薰衣草香味,还有孤鸟破空长鸣的喜欢,我仿佛没有改变。只是有时候,我也会因它们而悲春伤秋。这不知是否一具空壳的所在。
一转眼,又是一个春秋。我再次去占了一下卜。白发沧桑的老人说,这个秋天是一个毁灭的季节,你将在这个季节中真切地感受到自个的命运。搏杀、凶残、败裂、消亡、乌有将在这个季节中演绎。我问这究竟是为何。老人说,这是剑的领域,剑要终结了。我问何为剑。老人说,空。
剑?空?剑即是空?空即是剑?我握着钝剑,手心渗出了汗水。
武林大会即将召开。届时,将会有武林中众多高手参加。每一年的武林大会都会造成大批武林人士命葬剑下。血将会是会场上最耀眼的点缀。年幼时,我开始参加每一年的武林大会。我站在父亲的身后,凝望着死者们的容貌。至今,我仍能够模糊地记得曾经某些死者在死前死后的容颜。
我站在高高的擂台上。钝剑滑出了剑鞘,在万人大会上闪闪发光。有人立即喊出欧阳凤莲的名字。有人喊出父亲的名字。陆断风。我注意到了父亲的紧张。他的手在抖动,剑在发颤。父亲是在紧张。应该是。我在想。片刻,又有一名自不量力的武林高手死在钝剑之下。钝剑被血染得开始通红。如同炼烧中的铁块。
没人能战胜我。我知道自己的功底。父亲的剑抵不过钝剑。在钝剑面前,父亲以及他的剑都是废物。父亲会痛楚。痛楚得无力拔剑。剑会抖动。不听使唤。我之前早就发现了这一点。至于为何,占卜的说,武林大会上自然揭晓。
各位武林英雄人士,小女子叫张白素。没错,本人正是天下第一张丘左的女儿。此次前来主要是为了杀死陆断风,为父报仇。望大伙让让,别参与到当中来。谢了!
晨释,你让到一边去。父亲飞到了擂台上。神气依然。风吹动着他的长袍。台下高呼天下第一陆断风。
慢着,在杀死陆断风之前,我必须对他的儿字陆晨释说几句话。张白素说到这,台下一片喧哗。无数对目光直逼到我的身上来。想必在座的各位都应该知道,十几年前名震江湖的女杀手欧阳凤莲吧。也就是陆断风的妻子。当年,陆断风得知欧阳凤莲是自己杀父仇人的后代时毫不犹豫刺破了欧阳凤莲的喉咙。 那会陆晨释刚出生不久。我即所以对陆晨释说这些为了是让他知道他母亲是如何惨烈地死去的。他的父亲并不是一名伟大的父亲。
台下一瞬间沸腾了起来。我看得到他们以惊讶的表情对我的身世进行了疑问。有些年纪高的长者捋着胡须,或点头,或缄默。此时,一群陌生的鸟掠过我们的头顶。苍穹中有了寂寞的响动。
欧阳凤莲是我的母亲。我手中正握着她的剑。方才父亲在万人大会上肯定了张白素的说法。台上我的父亲正和张白素拼打在一起。我眼前浮现出了白发老人的身影。仿佛台上的陆断风正是白发老人。他的头发逐渐变白,胡须渐次沦为白色的。眼眉也是如此。这是幻觉。白发老人已故,永远都不可能再次复活。陆断风始终是陆断风。他杀死了我的母亲欧阳凤莲这是事实。无法变改的事实。
我飞到了擂台中间。我的左右各是我的父亲与张白素。父亲在钝剑之下开始脆弱下来。我能感受到他的痛楚。我也一直在痛楚着。我把钝剑插入父亲的肚子里。插到他的内脏。血顺着钝剑流到我的手心。烫烫的。而后钝剑开始渐次消融。融成了一滩血水。父亲倒地时,两眼微闭着,脸色红润。身体却僵硬极了。我好像听到他对我说,晨释,路边的仙人掌又结果了。蝴蝶在它们周围翩翩起舞着呢。薰衣草的香味是世界上最香的味道。我看到你母亲欧阳凤莲站在花丛中自由地歌唱。她唱着春夏秋冬,酷暑严寒。晨释,我一直以来都想对你说,我喜欢你跟在我屁股后面的感觉。然后我们去流浪。在剑与剑的搏击中,有你,我才有了些许安慰。晨释,其实我并不想在无人的山顶上吹箫。可寂寞的人终究要做寂寞的事。晨释,剑即是空,空即是剑……
张白素笑了。笑得深沉,诡异。她笑出了她这个年龄段不应有的声音。笑声在天与地之间互相传响。久绝。我霎时间拿起父亲的剑刺穿了她的胸膛。她还在笑,还在笑。台下万人高呼天下第一陆晨释。声响震耳欲聋。
数年之后,我成为了一名在空谷中吹箫的人。我长出了胡须。头发长到了地上。发尾打了无数个结还沾了泥巴。它们慢慢地褪色,慢慢发白。我偶尔会听到路过山谷的人聊起天下第一陆晨释的事。是吗?我也是这么认为,陆晨释可真了得。可不是吗,要不怎么会是天下第一。后来,我只能听到路过山谷的人叹气说着剑即是空,空即是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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