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爸爸的单车长什么样么?不是你爸爸的单车,是我爸爸的。你又知道爸爸的单车穿过哪条街,哪条道,走了多少厘米么?不知道了吧?你一定也不晓得爸爸的单车爆了几次胎,压根底修过几回。我也不太晓得。
中国之道路不计其数。你兴许知道复兴路,长安街,但是你不一定知道清平路。清平路至始至终到底有多长,没人说得出口。没人进行测量过。是否因为太长了,或是太短了,导致无从测量或不值得测量。我问过爸爸,爸爸他说不知道。
爸爸学会骑单车是他买单车的那一年。爸爸二十八岁。单车二十八寸。时至今日,爸爸的右腿处仍然保留着他二十八岁那一年因学骑单车掉下水利沟而被玻璃片扎伤后留下的伤疤。奶奶说,爸爸纯粹是一个特笨拙的人。单车学了一月才勉强会骑。爷爷说爸爸是一个十分有头脑的创业人士。刚学会骑单车后的某一晚上,爸爸满腔热血,信心十足,拍着胸口言道,明日我要用那二十八寸收购垃圾去!奶奶第一个持反对意见。爷爷第一个拍手赞成。妈妈立在中间。无所谓。那会我还不存在。十年后我方被正式宣布诞生。
清平路有我的家。这里居住着n户人家。我曾有一个梦想。就是把清平路的定居户数一户不落地精数一遍。但到了今天,我未能完成此夙愿。我数学功底极度差劲。我们一家五口没人数得出。奶奶的丈夫,即,我的爷爷,壮年时曾数过。只可惜他只会数到一万。结果自然而然落空了。总而言之,按爸爸的说法是,骑着他的那一辆二十八寸从清平路的头户人家骑到尾户人家时,总共用了十个小时。车速是收购垃圾所用的平均速度v/s。倘若你真要问我清平路有多少户人家,再者是有多少厘米,我只能答:十个小时。
垃圾收购站坐落在清平路的路尾。也有人说是路头。住在路尾的人说的。由此曾引发过争执,甚至是打架。十字诊所也坐落在那里。年幼的我体弱多病,经常往十字诊所来回跑。这样的日子似乎是被复制又粘贴了的。爸爸的那辆二十八寸的三角架上固定着一个用竹条编织成的小坐椅。我被狠狠地定格在这小东西上,让爸爸从路头把我载到路尾的十字诊所。尽管在爸爸的眼里,小坐椅已被固定得十分牵固了,但现实还是残酷地推翻了爸爸那幼稚的想法。我从单车滚下来后,爸爸总是立马跳下车说,儿子,你是什么?我照常说,垃圾。爸爸说,垃圾是不会哭的。之后我就不哭了。只因为垃圾这个称号。因为垃圾可以换回很多零食。爸爸的行动告诉我。爸爸的下巴长着十分扎手的胡子。不长却很尖硬。他有很多习惯。习惯劳累了一 天之后坐在门槛上,在夕阳的余辉下抽旱烟。习惯一边骑二十八寸,一边俯下身子用胡子扎我的脸颊。搞得我痒痒的。他喜欢吹口哨。并且他有口臭。我差点因他的口臭而窒息。爸爸爱吹《十送红军》等一些革命歌曲。可见他热爱革命。然而他也有黑暗的一面。他简直一个虐待狂。他吹他的口哨也就算了,还强迫我跟着学。学不会罚站半个小时。之后问我,儿子你是什么?我说,垃圾。垃圾不哭。
其实爸爸的习惯就是清平路的男人们的习惯。
爸爸的二十八寸外表虽不怎么华丽,但却有着不可置信的坚韧性。无论风吹雨打,车上的钢线没有一条是生锈的。只要一蹬脚,齿轮就会飞速地转动。也不知道爸爸是从何处听到“宝马”这词的。遇到清平路的经过时,爸爸老是咧着嘴装作不好意思道,嘿,这就是宝马牌二十八寸。届时,爸爸那两颗被蚜虫侵略而发黑的门牙就会大张旗鼓地沉淀在人们的视网膜上。像一团眼屎。
我的生活宛然是二十八寸的倒影。小时候坐着爸爸的二十八寸在家里与十字诊所来回奔波。再长大一点,上了小学,也是坐着那二十八寸上的学。不过这个时候我不用再坐在那个竹椅上了。直接坐在三角架的钢管上。后座则与原来一样是堆垃圾的。爸爸在后座上绑上两条棍子,分别向左右两边延伸。各边都挂着一个麻袋在木棍上。我曾强烈要求坐到后座上。坐在钢管上屁股真的太疼了。还时不时往下跌。最后不住地说,我是垃圾。只是爸爸回绝了我的要求。他说做人就得做特别的人。我说何为特别。能把二十八寸骑到水利沟砸得头破血流就叫特别。爸爸讲道。我说好吧。我也要做一个特别的人。在我第一次学骑二十八寸时,我终于沦为了一个特别的人。我没把车骑下水利沟,而是骑下了鱼塘。并且喝了n口屎水。头倒是不破,手被弄折这倒是真的。我说我是垃圾。爸爸说,不,你是特别的人。
二十八寸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是伟大而魁梧的,它不但足以使人沦为垃圾,也能改变一个人的性质。不特别的人也会特别起来。面对二十八寸的高大,我发觉自己异常渺小得触不可及。
爸爸脚板一时发肿起来。奶奶锁着眉嘀咕着。奶奶说,孙子,你是什么?我答,您有零食我就是垃圾,没有我就是特别的人。奶奶说,你两个都是。去吧,独自骑着二十八寸上学去吧。切记,别撞到人了,把二十八寸撞坏了,爸爸的饭碗就砸了。遵命!
由于我的渺小,脚太短,我只能站在二十八寸的脚踏板上。而不是坐在车墩上。我首次领悟到:骑着二十八寸是多么光彩的一件事。我的双脚左右上下踩着踏板。二十八寸飞一般地穿行在清平路上。连路旁的小树也为我招手,大树为我遮阴,路人为我竖起大拇指。猛烈的风击打着我瘦小的身躯。清平路的人说那天根本没有风。我就百思不得其解了,明明是有很大的风击打我的。总的感觉是,我是一只自由到无法再自由的小鸟。在苍穹中无限地自我翱翔。同学们你争我抢的要坐我爸的二十八寸。前所未有的自豪与骄傲笼罩我的全部。通过此事,使我认识了二十六寸的王强。
那时王强比我高一个头,骑的车却比我的小两寸。假若你不知道什么叫人无完人,那么这就是最佳的诠释。王强他爸是搞建筑的。所谓建筑就是垒砖砌墙。每天他爸都会蹬着二十六寸在清平路的各处替他人搞建筑。王强夸他爸是如此如此地高大威猛。火箭轰不动。当我看到王爸时不由有点失望。我见识到了何为骨瘦如柴。那天王强之所以会骑他爸的二十六寸来上学,原因很单纯:他爸脚骨折了。后来我才知晓,我爸之所以脚板发肿,是被王爸撞的。王爸脚骨折是因为被我爸碰到了。
两个爸爸的脚痊愈了之后,我与王强就没往日的威风凛然了。我又回归到了三角架钢管上。王强回归到了二十六寸的后座上。偶尔我们会在半途中邂逅,我跟他谈天,我爸和他爸则说地。其乐融融。我爸说比尔盖茨非常有钱,王爸点头肯定。我爸说比尔盖茨是靠收购垃圾发的财。王爸他不干了,他死也要坚持比尔盖茨富有是因为他坚持不懈地垒砖砌墙。
谁靠什么发的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没单车骑了。我和王强一致认为。
二十八寸一度代表着清平路的飞越。二十八寸在清平路几乎无人不晓。后来当别人问起我是谁的儿子时,我不再说是爸爸的了。二十八寸就是答案。一提到二十八寸他们自然会想到爸爸的。
每逢爸爸呆在家里,那肯定是脚又肿了。王爸的脚也不得好过。这就叫规律。爸爸与爸爸之间的规律。那天肯定是万里无云,阳光明媚。清平路上,阳光笃定会摇曳着我和王强骑爸爸单车的影子。我们曾抱有一个想法:待到我们数学功底加深了,各自的爸爸都腾出单车来了,我就从清平路的路头开始数起,王强则相反,他从路尾数起。把清平路的定居户数彻彻底底地数清楚。做到一户不漏。我俩分别骑着二十八寸和二十六寸,从清平路的头一直骑到它的尾部。再骑回来。再骑回去。就是酷!
时光流逝得快速无度。清平路的柏油换成了混凝土。从路头至路尾,两排楚楚亮眼的路灯拔地而起。爸爸的二十八寸此时穿梭在这条灯火通明的清平路上显得非常地显眼。在广众的平凡之中竖起了不一样的旗帜。旗帜上既没印上五角星,也没画上什么六角星。单单绣着:收购垃圾咯。这五个字是奶奶给绣上去的。
许久没能踏上二十八寸了。王强也是如此。两个爸爸总是不撞车。我不是在诅咒两个爸爸,我实在是太想踏踏二十八寸了。
干脆给儿子买一辆二十四寸得了。都上初一了,老坐三角架也不是办法啊。妈妈到底还是最关心我的。不行,那得浪费钱。再说儿子要做特别的人。爸爸言毕,爷爷说,孙子,做特别的人吧。奶奶说,我退出议会。少数服从多数。
清平中学建在清平路的半路上。即清平路中心。那的同学个个骑着单车上下学。二十寸的,二十四寸的,二十六寸的。每当爸爸在校门口刹车时,周边的同学一如既往地团团蜂拥而来。两眼闪闪发光,如饥似渴。我说道,见过吗?宝马二十八寸。随后爸爸和道,同学们,这就是宝马二十八寸。我背着双肩背包昂首挺胸地向教室迈步而去。爸爸在后面目睹着我这雄伟的步伐,心里笃定会充斥着饱满的自豪。同学们兴许在想,二十八寸的儿子就是特别。
我真正拥有二十八寸是在初一下半学期。爸爸搞了一个收购站。那一杆绣着“收购垃圾咯”的小旗帜则插在收购站的进口处。它每时每刻都会激情燃烧地飘扬。经召开家庭会议,全体赞成将二十八寸的所有权赠授予我。当晚我借着暗淡的光线狂跑在清平路上。我又强烈地感受到了猛烈的风击打我的身体。它撩开我的上衣。分明是在搞调戏。头发一根一根接连不断地竖直起来。把二十八寸刹住在王强家门前,我无比激动与傲慢。我跨着马步,对着王家大院大喊,清平二十八寸至此!王强,清平二十八寸……还没等我喊完下一句,立即就有回音从院子里吹出来了:清平二十六寸在此!声音比我的更訇然。
王强他爸搞起了水泥批发店,二十六寸归王强所有。
我一秒之内产生了要当一名赛车手的想法。用二十八寸战胜向我挑战或是我挑战的人。让他们刻骨铭心地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赛车手。二十八寸是何等的神气怡然。此后我和王强在清平路上时常无肆地挥霍。放开双手,拥抱空气,白云跟随,踩着踏板,在各个转弯处演绎青春的汹涌澎湃。
二十八寸似乎是不会败坏的。它有坚强的生命力,无可比拟的硬度。即使是撞上了石头,也只是石头先碎。不过我们还是十分害怕撞到石头。撞上了石头,由于惯性作用,身体多多少少会撞到钢管上。经常把小鸡鸡碰得疼痛万分。王强对此也颇有感触。但王强没我幸运。他的二十六寸喜好无休止地掉链,滚珠破碎。偶尔骑着骑着前轮或是后轮就会自动散架脱轨。王强从诊所回来后,抚摸着绷带,若无其事地说,没事,这就是二十六寸。
你也别只对二十八寸刮目相看而藐视了二十六寸。这样到底有点对不住王强。事实上,二十六寸的马力总体上是不错的。只是没二十八寸的好。我们以光的速度,或超越光速在清平路的全程中一闪即逝。我们学会了唱老狼的《同桌的你》。然后我们破空嘶哑地歌唱。歌声缭绕于气体与气体之间。我俩学会的第一句英语是i love you。我们从清平路路头骑到路尾,每遇女生都向对方大喊i love you。声带几乎被震碎。有王强的日子蛮happy的。happy是我俩共同学会的第二个英语单词。它和二十八,二十六一样,永远是最耀眼的。
我萌生了要与王强骑高速路的想法。一条车辆过往稀少的高速路。我骑二十八寸,他骑二十六寸。这时他仍比我高一个头,车还比我的小两寸。后来我俩果真踏上了高速路。当时我听到夏天吹来的风声附着宁静的气息。缄默而温存。
二十六寸散架了。在高速路上。
我将二十八寸和二十六寸放在地下室里。相互紧挨着。上学之前我喜欢在地下室里驻足几分钟。二十六寸的车把上依旧存留着王强的血块。血块是晶莹的。我似乎听到它在对我说,没事,这就是二十六寸。随后我笑了。笑中想起了二十六寸的车轮再次脱轨。车轮飞越于清平路上。王强在高速路出车祸以后,王爸含着泪将二十六寸推到我家收购站。爸爸收购了二十六寸。我说就将它给我保管吧。爸爸应允了。他兴许也明了我内心的酸楚与内疚。要不是我提出要上高速路,王强也不会撒手人寰。事后,我经常梦到二十八寸。我坐在固定于三角架的竹椅上,继而是三角架的钢管,再而是站在二十八寸的踏板上……
数年之后,同学们聊起单车时,我还是会不住地想起二十八寸与清平路。想到许多许多的单车与人。曾与二十八寸触摸,擦肩而过的,不计其数的单车与人。而后我就会问,你知道爸爸的单车么?在清平路上飞驰的二十八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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