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吴星蹒跚着向前行,疲惫、疼痛、干渴、饥饿让他举步艰难。“我不能倒在这里”这是此时他唯一的信念,可是自己还能支撑多久呢?走了这么长的路,别说人影,连棵小草、一只飞鸟都见不着,只是延绵不尽的沙滩、礁石,另一边就是低吟着的海浪一次次无休止地扑过来,仿佛想再一次把他卷进海里。
细柔的沙子抚着他赤着的脚,灿烂的阳光照着他半裸着的身子,一切都似是回到了荒芜的远古,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
“休息一会再走吧。”“不行,倒下就起不来了。”“休息吧,”“不行!”两个自我在心中激烈地争斗着,他觉得再也支持不下去了。
突然,海风吹来一阵婉转的歌声,似来自天堂,又仿佛就在耳边。这是生命的信号!吴星精神一振。极目远眺,只见海天相接的地方出现一只小船,那可是诺亚方舟?——向着他的方向飘来。吴星张口呼喊,却只有海浪的哗哗声,自己已叫不出声音了,回光反照一般,他用尽所有的力气跳跃着挥了几次手臂,慢慢的倒了下去……
〈二〉
“还不起来!”吴星只觉得耳朵一阵撕裂般的痛,被晓辉活生生地从梦里给提了起来。
早上八点十分,在平时,这个时刻属于吴星深度睡眠的半夜时间。
他是一个天才的雕塑家,也许天才大都有些怪癖,吴星的工作热忱在夜晚,越是深夜他越做得得心应手,越是深夜,他脑海中的图像越是清晰,下刀时如有神助。那些老雕塑家一面对他的作品赞不绝口,一面却也疑惑着他的怪异行为,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些飘渺的灵感来自何方。
虽然是在异国的酒店里,吴星的作息时间也没能调转过来。他睡眼腥松地跟着晓辉,迷糊地洗漱,吃早餐,来到会场。
越南,河内,中越国际文化交流博览会。大师早来了,领导也都来了,个个精神抖擞,这可是在外国友人面前呀。吴星强打着精神,勉强睁着还在睡眠中的眼睛,裂着嘴,机械地对越来越多的各国友人们点着头。身为中方组团后勤工作人员的晓辉,不时拧一下他的屁股,疗效却不大。
“阮月,这不是你吗。”一群人停在了吴星的作品前(吴星生长在边陲小城,懂越语)。
“哎,是有点像。”一个柔软的声音,然后,一个女子挤到雕像前。
吴星打了个激灵,仿佛完全清醒了,又似是更糊涂了——深不可测的眸子盛着海的柔情,瓷白的脸庞珍珠一般纯净,最是那一抹非羞似羞的神态,不是她是谁?!
“这女孩是谁呢?”女子竟会说中文。
“是你!”吴星傻傻地答。
“你醒醒。”晓辉又拧他。
“这是我的名片,我——我——你——能给我一张名片吗?”吴星忙乱地把自己的卡片递到女子面前,语无伦次,用最笨的办法问着最土的问题。
“给。”女子飘然而去,给吴星一个亦真亦幻的背影。
“我是不是又睡着了?”吴星问晓辉,更像是喃喃自语,梦被打断的部份在他脑海里又开始演译——
醒来后,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素衣女子的怀里。
她一手挽着他的头,一手捧着椰子水,动作轻柔。甘甜的液体渗入他的口,一路润向他干渴的喉咙。配合着纤手的姿势,她微微地张着娇艳欲滴的唇,似一个正在哺乳的母亲,清澈的眸子那么专注,充满了怜爱。
他几乎呆住了,所有的疼痛、疲惫和饥饿感都在这双眼睛里退了化了,消失了。
素衣女子见他醒来,莞尔一笑。
他跟着她上了小船,坐在船尾。她划呀,划呀,偶尔回头对他含情脉脉地笑,黑的发白的衣在风里翻飞着,优扬的歌声随着波浪荡漾开来。
小船一直向那片宝蓝色的海划去,划向梦的尽头……
这组熟悉的画面早已在他心中酿成了一坛酒,这是一个他从娘胎里带来的梦境。吴星今年28岁,做了28年同样的梦。同样的场景,同样的人物,同样的情节,同样的,似真亦幻。
虽然这些总在醒来后令他怅然若失,一如酒醒后的空虚,他却愿意活在梦里。
〈三〉
吴星出生在木雕工艺世家,从小热爱雕刻,前辈的指导,加上他的刻苦,只十多岁就小有名气。但这是一份讲究功力的活儿,没有几十年的薰陶磨练,很难达到从工匠到“家”的飞跃,而且很多人辛苦一辈子都成不了“家”。吴星的爷爷说,区别只在一点,那就是“传神”,这靠的是一个“悟”字。吴星的爸爸就是一个例子,苦练了几十年,终究只能成为一个还算成功的木雕工艺店老板。
那一年他20岁。一个炎热的夏夜,吴星又梦了,小船最后又向着大海划去,划向哪里?这个没有开始也没有结局的梦让他在半夜里醒来了。吴星被那个美丽的倩影牵引着,来到一楼的工作室。仿佛为了留下梦的印记,他开始下刀,一连90多个夜晚,一杯杯参茶,化作眼里一条条红丝,终于,一个真人般大小的加利木浮雕完成了。
他少年成名,因为这个梦里的女子,这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女子。
从那年开始,吴星专注于这个梦幻女子,一个个正面,侧面,背影,半身,全身的少女木雕,大小不一,神态各异,个个栩栩如生。妈妈一次次试探他,吴星,怎么不带人来家里坐坐呢?吴星茫然地笑笑,世界那么大,该到何处去寻她?
妈妈盼了八年,吴星思念了多少年?梦依然只是梦。
可是今天,梦里的女子走出来了!
吴星在酒店的床上辗转难眠。打她电话吧,你小子都奔三了还没开始初恋,不就是等她吗。晓辉是多年的老友了,懂他。
〈四〉
当一个个同学都选择去欧美留学,阮月只是认认真真地学她的中文,打算一毕业就去这个谜一般的国度,去那里,解一个魂牵梦绕的结。
除了爷爷,没有一个人支持她。特别是那个青梅竹马的小力哥,想尽办法来阻止她的一意孤行。他说,月儿,我们先订婚,这样你的心就安静下来了。真是一个好没道理的理由,不能安下心来的人应该是他吧。
妈妈更是危言耸听,你就是要去,中国人专门拐买妇女的,简直把她当作三岁的孩子。
如妈妈所说,小力哥完美得无可挑剔,青年才俊,前途无量,多少女孩心中的白马王子呀。她却无法说服自己,悄悄地把小力哥在心底转换一下角色都让她浑身起疙瘩,小力哥永远只能是小力哥。
小力哥的爷爷和她的爷爷都是老将军,但他们一个想把孙子派往法国,一个却想把孙女送去中国,为此还成了冤家。妈妈说你爷爷是个毫不讲理的老顽固。可是为什么?她的心,仿佛只有爷爷懂得。
阮月喜欢在空闲的日子里,和爷爷偷偷开车回到乡下,回那个爷爷出生的海边小渔村。他们摇着小船,去一片礁石岛。爷爷喜欢眯缝着眼睛晒那里的阳光,一边听她弹优扬的独玄琴。她在自己的琴声里,感受到一份属于前世今生的无名的忧怨,然后心疼得不能自己,仿佛这片海域所盛满的不是幽蓝的海水,而是深深的思念。而这莫名的愁绪却似隔了一层纱,每每想从心底捉住一份真实,它又如镜花水月一般消失得无影踪了。
陪爷爷回来的次数多了,她渐渐相信前世轮回的传说,坚信终有一天她能把心头的迷惑变得如这片海一般清纯透澈,明明白白的。所以,她拒绝了小力哥。
当阮月随同学们去参观这次博览会,见到了那些雕像,和那个有着谜一般眼神的中国男子,她就知道,必有一些东西要发生了。她无法向谁说出她的心事,包括爷爷,她不知道世人会不会相信她的胡言乱语。这是一种比一见钟情更可怕的悸动,仿佛是佛的一个阴谋,只一个眼神,就订了三生的盟约。
〈五〉
这真是个美丽的地方,湛蓝湛蓝的海水仿佛蕴藏着一个硕大无比的梦,在阳光下迷幻般闪烁着。沙滩,铺排得如此款曼的沙滩,在海的梦里似是睡着了,微微地起伏着柔软的胴体,一浪一浪地舒展开来。
这个地方,吴星在梦里来了千万次。此时,这种终于归来了的感觉令他几乎无法呼吸,牵着阮月的手微微地抖着。
“你真的信我的梦?”
“我信!”
他拥她在怀,他知道,这不是在梦里,因为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她的心跳。
“爷爷说,很多年前,一个渔家姑娘来这片荒僻的礁岛采蚝,在这里救了一个受伤的中国兵,他们一见钟情。”
四周很静,虽然如今这个地区被划成了旅游景点,但这个僻静的小岛依然清静,一如他梦里的样子,只有海浪,在诉说着早已远去了的故事。
“那时正是中越战争最激烈的时候,政府的排华政策赶走一批批在这里安了家生了根的华人。而这个中国兵,姑娘的家人为他们的真情所感动,想着这只是个偏僻的小村落,没人知道的,收容了他。谁知一个暗恋姑娘的人去告了密,眼看着心上人就要被捉走,姑娘心一横,架着小船要和他逃回中国去。他们拼命地划呀,划呀,却还是被人追上了,就双双跳了海。”
“哗——啦——哗——啦——”海浪声真动听,他似乎又跌进了梦里。
“姑娘是爷爷的妹妹,爷爷当年当兵去了,很久才知道自己最疼爱的妹妹遇难的消息。”
吴星想,落海的那一刻,他们的手定是紧紧牵着的吧,要不今生就寻不着了。
“爷爷说我长得跟姑娘一模一样。”阮月在吴星的怀里蠕动了一下。
“于是你从小就学中文?”
“我想将来有一天,去看一看姑妈向往的地方。”
“你信我是来接你的吗?”
“信!”
“你信我是那个兵吗?”
“信!”
“信你就是那个采蚝的姑娘吗?”
阮月把唇封住了吴星的嘴,有些东西,用行动来表达感觉更美,不是吗?
脚边,深沉的大海无休止地吻着恬静的沙滩,一如千百年来传说的一样,爱它一个地老天荒,海枯石烂……
-全文完-
▷ 进入一湾清泉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