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曲曲折折的楼梯往上爬，没几步就是耳房。穿过耳房门，便到了楼顶。就在楼顶一侧的阳台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十盆各式各样的花。有牡丹，有夜来香；有文竹，有茉莉；还有吊兰、玉树，以及一些我忘记了名字的品种。

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来这里了。花有些枯萎，杂草丛生，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比平时少了许多生机。

花是父亲几年前特意从乡下老家给我带来的。陆陆续续的，托了好几拔人。父亲说它们就像人一样，习惯了老家的土壤，所以连泥土也没有忘记一并给我捎来了几袋。

儿时记忆里的父亲，总是与花形影不离。不论是退休前在乡下区公所上班，还是退休后被旺苍东河电站聘用当会计的十几年间，总是走到哪里就把花养到哪里。后来他结束电站工作回乡下的时候，光花就装了满满的一车。

父亲对花有极深的感情，犹如照料自己的婴儿一样。如果遇上大风大雨或低温天气，就是深更半夜他都要起床，一盆一盆地把花端进来，或是给它们盖上一层厚厚的膜布。我的童年就是在父亲的花园里度过的。那时，我常常跟在他身后，总是很认真地看他摆弄着花草。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对花的关爱程度似乎远远地超过了我们几姊妹。我们常常怀着委屈的心情，在多风多雨的天气里独自上学放学；或是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下，不情愿地洗着自己的衣服。那时，我的心里总对父亲充满了埋怨之情，甚至很妒嫉那些花儿。直到许多年以后，我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人生坎坷却依然能泰然处之的时候，才慢慢明白了父亲那时对我们严厉苛刻的一片苦心。现在想来，在父亲眼里，我们才是他最疼爱最上心的一朵朵花儿。只不过他并没有把我们像他养的花儿一样放在温室里，而是过早地让我们开始去经历风风雨雨，从中学会坚强和独立。这种父爱一生难忘！

就在二十五岁那年，我从县物资局下岗，面临着人生最艰难的抉择。父亲并没有向我过多地伸出援助之手，而是以一种近乎苛刻和无情的方式，让我明白了凡事都要依靠自己这个最简单的道理。后来，我离开了家乡，独自来到广元白手起家开始创业。经过多年打拼，我终于拥有了自己的事业，还买了住房和门面。就在那年冬天，父亲特意把自己的生日安排在我这里过。那几天，父亲在我这里东走走，西瞧瞧，看得出来，他对我取得的一切非常满意。只是最后一看到楼上楼下空荡荡的阳台时，便皱紧了眉头。就在他过完生日回乡下不久，就托人一拔一拔的给我带来了这些花儿。他还特地在电话里嘱咐我哪些花喜阴，哪些花喜阳，哪些花应多浇水，哪些花宜保持干燥。我把楼顶阳台专门辟了出来当作花园，每隔一段时间，我总要上楼去，按照父亲的吩咐给花除草松土浇水。花一日甚似一日，到了第二年春天，各种花竞相开放，争奇斗艳，满园清香。在电话里给父亲说了，他显得很高兴，说下次过生日时一定再来广元，好好地帮我修剪修剪。

只是，父亲的身体已经一年不如一年了。就在第二年冬天他来我这里过生日的时候，七十九岁高龄的他，一到广元就病倒了，但他还是硬撑着在那几天给我所有的花儿修了枝施了肥，然后一过完生日就拖着虚弱的身体执意回了乡下老家。从那以后，父亲就一直没有停止过用药，直到现在都未见丝毫好转。一个多月以前，刚过完八十岁生日的父亲，病情突然加重，几个姐姐连夜把他送到县医院。平时一年难得回家一次的我，开始频繁往返于广元和旺苍之间回去看他。病中的父亲形容枯瘦，面无血色，但他仍然念念不忘我这里的花儿。每次我离开他回广元时，他总叫我回去后别忘了给花儿松松土，浇浇水。只是我一直抑郁寡欢，心里惦记着他的病情，一回来就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

那天，我又一次依依惜别病中的父亲准备动身回广元。就在我离开病房的那一刹那，父亲在我面前又一次念叨起那些花儿来。他喃喃自语，说花其实和人一样，也要经常去看看它们。我的心，突然在这句话里微微地疼痛起来。原来，我一直在忽略着父亲内心深处那份最脆弱的牵挂。回广元后，我径直来到楼顶，学着儿时记忆中父亲的样子，开始认真地给花除草松土浇水。眼前的花儿，已经慢慢幻化成父亲那苍老虚弱的影子。父亲说的很对，花和人都需要呵护。想起儿时的我们，在父亲眼里是一朵朵何等心爱何等珍贵的花儿；而今，岁月终于转身，将宛如婴孩的父亲交到我们手中，我们长成了大人，而父亲，却在年复一年的风吹雨打中，慢慢地衰老下去，变成了我们眼里最心爱最脆弱最需要精心呵护的花儿。那天，我一直忙到很晚很晚………….

(2008年12月29日周建夜于广元，情郁其中，郁结于怀，不能自抑，遂成此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