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花祭greenriver

发表于-2009年01月12日 早上9:39评论-1条

清晨的候车大厅空空荡荡,巨幅广告牌上风情万种的女明星笑意盈盈地举着精美的青花瓷酒瓶,大约有七八个乘客零零散散地坐在蓝色的椅子上守着行李打盹,除此之外就是寂静。我默坐在检票口对面,门外是灰色空旷的站台,偶尔会有一列长长的货车呼啸而过,凉凉的空气迎面袭来,连眼睛似乎都变得清爽了许多。

列车在规定的时间准确地停在了规定的地点,这是一列老式的墨绿色车身的铁家伙,估计至少跑了二十年以上。我背着旅行包走过直立在车旁的列车员身边,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竟觉得有些眼熟,难道见过?也许吧,毕竟这列火车自己已经坐过很多次。

车厢里乘客不是很多,我寻了处空位坐下,车很快就开了。车窗外掠过空旷的田野、矗立的高压线铁架和天空上飞旋的燕子,我漫不经心地浪费着自己的眼神,心却早已飞到了几百里外的地方,那个每年都会不约而至的地方,因为我可爱的方卉在那里。

我和方卉相识于十五年前的校园,那时我们都只有十七岁。至今我仍清晰地记得第一天去学校报到的情景。那天我去得很早,办理完所有入学手续后,提着行李去宿舍,路过教学楼时看到宣传栏张贴着所有新生的名单。我找到自己所在班级,认真地默念着每一个名字,当然关注最多的还是女生。遗憾的是全班四十三名同学,只有七名女生,未免狼太多而肉却太少了。在几个艳俗不过的名字中间,我看到一个与众不同的名字——方卉,顿时有了一些美好的联想,她应该是个美丽的女孩吧。

如果那时有体育彩票,我肯定会得大奖,因为我猜的一点不错,第一次把“方卉”和她本人正确地联系在一起是在两天后的军训课上。按照惯例,入学后所有的新生必须接受一个月严格的军训。头几天我们还不太适应,总是有人迟到。这天,我们按照刚刚练熟的队型站好队,教官按花名册点名,发现少了一个人,刚要发火,这时从远处急匆匆跑来一个女孩,鹅黄色的t恤、淡蓝色牛仔裤恰到好处地搭配在女孩窈窕的身上。女孩跑到教官身旁,还没张口说话,笑容已经泛上微红的脸颊。“你怎么来这么晚?”教官一脸严肃,“对不起,教官。我刚才送一个同学去火车站,回来的时候路上堵车。下次一定改。”“入列!”女孩伸了下舌头,笑意仍然荡在脸上。这个女孩就是方卉。

我们继续训练,今天的科目是踢正步。教官的心情也许不大好,一直让我们来来回回地走,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直到我们都已精疲力尽才喊停,命令我们原地休息,几乎每个人都像散了架的机器瘫软在地上。我用手按摩着酸胀的小腿,无意间抬头看了一眼,却恰巧触到了方卉向我这边投射来的目光,黑黑的眼睛如幽深的湖水般明亮清澈。刹那间我感到有一阵风吹过,不知是真的有,还只是我的一种感觉。我觉得有个声音在心底轻轻地呼唤,却听不清,也捉不到。应该喜欢上她了吧,——有这么快吗?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哪怕一秒钟的时间单独在一起,不可能吧。之后的二十几天,这样的情绪中时常会在我心中出现,虽然后来我们都换了统一的绿军装,但是那耀眼的鹅黄色如同一片云彩在心中渲染开来,挥之不去。

军训很快就要结束了,不过还要面临校领导和军队领导的共同检阅。最后一次训练课上,教官对我们说,大家一定要好好表现,这可是你们在学校第一次露脸的机会,别让人家说三道四的。接着教官点名:“姚磊!方卉!出列!”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在叫我吗。站在我旁边同宿舍的孙永涛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我这才猛醒,从队列中大步跨出。教官让我们俩站成一排踢正步,我不知道有什么目的,但他的话不能不听。我站在方卉的右侧,一丝淡淡的香气幽幽地袭来,让人不觉心神摇曳。教官的口令一出,我用力地踢出左脚,同时狠狠地甩出左臂,只听“啊”地一声,我吓了一跳,扭过头,见方卉蹲在地上。她的表情很是痛苦,我知道这是自己的一记“左手直拳”捣在了方卉的腰上。“轰”地一声,同学们全都笑了。我顿时感到脸一下子红了,忙蹲下问方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现在怎么样?要不,我送你去医务室吧。”“没,没事。”我找其它女生过来帮忙,把方卉搀起来。——九十年代初的校园没有现在那么开放,我不可能在那么多人的注视下去扶一个漂亮的女孩,尽管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好在方卉伤得并不重,没有一会儿就好了。我回忆着刚才那一拳,好像打在了棉花包上,可比棉花更有弹性,那是我第一次和一个女孩亲密接触,尽管隔着一层薄薄的军装,但仍能让我感觉到那是不同于任何一个男性的肌肤,我的心又一次陷入了短暂的迷失中。

再合练时我长了教训,和方卉拉远了一拳的距离,这下谁都没有碰上谁。我们并没有经过事先的练习,可我们配合得很默契,几乎完全一致的动作让教官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好了,就是你们俩啦!下面我宣布,姚磊和方卉是咱们班的标兵,后天的检阅你们俩将站在全班的最前面,带领大家去赢取胜利。”同学们热烈的掌声让我们俩都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我心里却是美滋滋的。就这样,我们算是认识了。

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宿舍,孙永涛他们几个嬉皮笑脸地问我:“行啊你,挺有办法,揩了油还能光明正大。高,实在是高。”“别扯淡了,我也不是故意的。”“甭管故意不故意的,你小子算是捡了个大便宜。咱们班可就这么一朵班花,差点让你小子‘辣手摧花’。”“滚!”我一拳打在孙永涛前胸,心里却很是高兴,好像夏天里吃了一大杯奶油冰淇淋。

几天后的汇演我们班表现得很不错,我和方卉也成了睹目的焦点,那种感觉就像歌星站到舞台中央,接受歌迷们潮水般的掌声。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开始按部就班地上课。我很幸运地坐在方卉的后面,每天能看到她美丽的背影。时常地,她也会扭过头来和我探讨一些课程中遇到的问题。一天天过去,我们逐渐熟悉,在校园的餐厅或是水房碰上能够轻快地喊出对方的名字。我知道自己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女孩,不只是因为她的美丽,我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只要见到她,心里总会莫名的产生一种小小的激动和兴奋。我沉醉这样的感觉,但同时却又会伴生一种深深的落寞,也许是苦于无人倾听,也许是苦于方卉的不知不觉,自己又张不了口。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思恋无处排解,那段日子我倍受煎熬。某天晚上在睡梦中,我竟见到了方卉,朦胧中好像她着一色黑衣,倚在墙边低垂着头轻轻地哭泣,我好像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只是无法接近她。第二天一早醒来,我一直诧异梦境怎么会如此地清晰,就像发生在昨天。上课时,我基本听不进老师在讲什么,脑子里全是梦里的情景。我努力搜索着每一个细节,然后在纸上流出一首诗,献给梦中的方卉的诗:

也许我还爱你/即使在梦里/也会与你相遇

也许我并不真心爱你/梦醒之后 我会怨恨自己的迷离

也许我们有缘/不然怎么会走到一起

也许我们无缘/离别的时候/我抬头淋着雨/你低着头哭泣

原谅我的过失/原谅我的痴迷

我明白那只不过是一个梦/再美的梦也会随着时光远去

只是我还记得梦中的你/还不能将你永远忘记

我忏悔这颗不定的心/我期待启明的晨星

将会带走凄清长夜的寒意。

写完后,心情似乎好了些。中午我把这首诗重新眷写在稿纸上,送到校刊编辑部,没想到很快就在下期发表了。从此我一发不可收,几个月下来竟写了一百多首,我也从一名普通的投稿者变成了校刊的编辑,直至一年后升到副主编。

日子过得很快,1994年的元旦即将来临。这是入学后的第一个元旦,自然要搞得隆重些。经过一整天的准备,教室布置得像个宴会厅,头顶上斑斓的拉花、彩带和气球衬托出喜庆的气氛,课桌拼成了几张大方桌,摆满了苹果、桔子、香蕉、花生和瓜子。夜幕刚刚垂下,我们的晚会开始了。那天方卉是主持人,她穿的是一件淡粉色的毛衣外套,在众多的蓝、黑、灰中间很是惹人注目。在热烈喧闹的教室里,我们尽情地唱着属于我们那个年代的歌。我唱的是《新鸳鸯蝴蝶梦》,方卉唱了首《千年等一回》,她的声音很是甜美,真有些像高胜美。那是我第一次听方卉唱歌,感觉就像喝了红葡萄酒一样陶醉。

第二天,我一直睡到将近中午才起床,同屋的几个有回家的,有钻录像厅的,也有躺在床上捧着武侠小说看一天的,我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才不会辜负这样美好的节日。想了一会儿没有头绪,却感到肚子饿了,起身去校外吃了一碗热腾腾的拉面。走在刚下过雪的校园的甬路,我忽然想起点什么,回宿舍拿了口琴,然后去了教室。

教室里空荡荡的,几个花花绿绿的气球掉在地上,在我推开门以后开始轻轻飘舞。我伸手拽住垂下的一根紫色的彩带,用力把它甩向一边。坐在凉凉的椅子上,我的心里空空的,有些失落,昨晚的欢笑犹在眼前,可是现在只有我自己。我掏出口琴,吹起了《追梦人》,又吹了《尘缘》和《渡情》。这时门开了,竟然是方卉。她穿着一件鹅黄色的羽绒服,衬托出她的面容更显白晰。“方卉,你怎么来了?没回家吗?”“这么巧,姚磊,你也在这儿。我本来想回家,可又觉得只有两天假,怕来不及,她们几个又各有各的事,闲得无聊,想在这儿看会儿书,没想到你也在。——不妨碍你吧?你吹得可真动听。”“没事没事,我也是瞎吹。”“能再吹一遍《渡情》吗?刚才我上楼时只听了一半。”

我捧起口琴,又把《渡情》用心地吹了一遍。方卉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静静地听。一曲吹罢,方卉为我鼓掌:“太棒了。再吹几个吧。”于是我把自己所会的十几首曲子全部吹奏了一遍。到最后,我感觉世界仿佛静止了,只有我、方卉和飘在空气中悠扬的琴声。

这一幕使我以后常会想起,它像一幅写意的水墨画,美好、清新,还有一丝淡淡的哀伤。自那以后,我和方卉成为了朋友,而这正是我所热切盼望的,尽管离预期还差一大步,可毕竟已经看到了曙光。

期末考试就像一场战争,特别对于我们学工科的,每一门课都像一个难以攻破的坚固的堡垒。考《有机化学》前,我对方卉说,到时候帮帮忙,让我及格就行。方卉冲我嫣然一笑,说没问题。考试时,趁监考老师走过,我用手轻轻捅了一下方卉的后背,方卉心领神会地把身体歪向了右侧,我迫不及待地一边盯着方卉的试卷,一边在自己的试卷上飞快地写着。等监考老师走回来时,方卉马上调整回坐姿,我也用一只手抵住脑门,好像在思考问题。等监考老师再一次走过去,我就再接着抄,好在有惊无险,基本上抄完了。别说及格,估计八十多分不成问题,要知道方卉的化学成绩一直是全班第一。

出了考场,我追上走在前面的方卉:“方卉,谢谢啊。”“谢什么,考英语时还得要你帮忙呢。”“那好办。——晚上有空吗?我想请请你。”“不用了,你太客气了。”“那可不行,不能让你白帮忙,要是不表示一下,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那——好吧,晚上六点校门口见。”

那天晚上,方卉穿的是一件纯白色的羽绒服,仿佛一位美丽的天使。有这样的天使陪在身边,我心里有说不出的兴奋。那顿饭我们吃得很开心,说了一些有趣的事,也聊了聊未来。从餐馆出来,外面已是浓浓的夜色,黄晕的街灯泛着柔和的光投射在脚下的雪地上,心里顿生一种温暖。方卉两手十指交叉着背在身后,在我右侧慢慢地走着。白色的羽绒服偶尔会蹭在我胳膊上,发生悦耳的“唰唰”声。我冲着头上无边的夜色轻轻呼出一口气,很享受这样的感觉。如果一辈子都这样该有多好啊。我忽然很想对方卉说: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好吗。可我却没有这个勇气,几次话已经到了嘴边,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就这样,我们默默地走着,有一搭无一搭说着无关痛痒的话。一直到宿舍楼下,我也没有说出那关键的几个字。“我上去了,明天见。”“再见。”看着绿色的宿舍楼铁门关住了方卉的身影,我狠狠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头:你怎么这么笨,这么没勇气,这是多好的机会啊,可惜错过了。

之后就是寒假,然后是五一节、儿童节。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方卉却没有如我所盼的有任何进展。尽管有时在教室里吹口琴时也能碰上方卉,她还会坐在旁边静静地听,不过仅此而已,唯一不同的是方卉的羽绒服换成了长裙。我们还是朋友,仅限于朋友。我经常会陷入深深的苦恼中,不知怎么向方卉表白才更恰当,而不会让对方感到尴尬。

初夏的季节里,天空中似也飘动着躁动的气息。我每天上课、吃饭、逛街、读书、睡觉,几点一线单调的生活一日接一日,我有些喘不过气,心情压抑、迷惘,就像窗外阴霾的天。

一天晚上自习后,方卉叫住我,我们去了教学楼顶的露台。“有事吗?方卉。”“……和咱们一届的企管班有个男生在追我,我不知是不是该答应他。你觉得我该怎么办呢?”我的心像挨了一记重锤,闷闷的。“那个男生你了解吗?”“我也不太清楚,张娟告诉我,听和那个男生一个班的她的老乡说还不错。”“那就和他交往交往,不行再说。”“你真这么想?”“对啊,给人家一个机会,成了以后你可要请客。”方卉转身走了,鞋跟敲在楼梯上“噔噔”的声音就像我剧烈的心跳。那一夜我基本上没睡着,翻来覆去在床上烙着饼。难道这么优秀的女孩就让别人抢了去?我什么时候学会了言不由衷?!

过了几天,在师专读书的老同学王琳来找我玩。我和王琳从小学就是同桌,她长得很漂亮,只是我对她没有心动的感觉,她那也很动人的笑后面总像藏着什么,有点像《红楼梦》里的宝钗。我们坐在足球场的看台上聊一些各自学校里的事。快吃晚饭时,我们下了看台,想横穿过足球场。快走出球场时,王琳突然“哎呀”一声,“怎么了?”“脚崴了。”“疼吗?还能走吗?”王琳按着脚踝,痛苦地摇了摇头。我只好扶住王琳的左臂,搀着她到前面的石凳上休息。

世界上竟会有这么巧的事,方卉和张娟提着暖水瓶去水房打热水,而我和王琳所坐的位置恰在拐向水房的小路旁。看到我们,方卉微微一怔,一种复杂的表情掠过脸上。我忙说:“方卉,你们俩打水啊。”“嗯。”方卉走过身旁,我感到心里像针扎一样,很想和她解释,可又能怎么说呢,自己和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几天后的晚上,孙永涛把我拉过一边,悄悄地说:“告诉你姚磊,我刚才看见方卉和一个男生出去了,估计现在还没回来。”“你告诉我干吗?和我有什么关系?”“装,接着装。咱们班有谁不知道,你和方卉才是郎才女貌的一对,怎么能让外人占了先呢。”“别扯了,你从哪看出我和方卉合适?”“你这个鸟人!算我白说!好心当成驴肝肺!”孙永涛气哼哼走了。我像尊塑像似的呆呆立在原地,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绝望。

不过,我还是不死心,还残存着一点点希望。也许方卉是和男生谈别的事,也许那是方卉的老乡?在痛苦和煎熬中度过漫长的两天,我下定决心:还是和方卉说清楚,就算不成,最起码不会有什么遗憾。我逃了一节“机械制图”课,在宿舍里给方卉写了一封短信,信中坦白了自己对她的感情,但并没有特别强烈地表达什么,字里行间很是含蓄,总要给自己留一点最后的自尊,同时我还约方卉晚上在楼顶露台上见面。下午我找到张娟,托她把信稍给方卉。

从下午开始,天就阴沉沉的,看样子会有一场大雨,只是不知什么时候会下。上晚自习时,我特意带了一把伞以防万一。明亮的教室里很是安静,大家都在忙着画装配图,我一边画一边偷眼看方卉,她也在弯着腰认真地画着,一直没有抬头。两个小时的晚自习今天怎么显得 么长,我的心焦急得像动物园下午铁笼子里来回转圈的野狼。

好在下课铃声终于响了,同学们纷纷离开了教室,最后只剩下我和方卉、张娟,还有三四个人。我稳了稳心神,走到方卉桌前:“方卉,出来一下行吗?”方卉没有说话,默默地站起身随我走了出去。

“我写的信你看了吗?”

“张娟给我了。”

“我想……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知道,可是对不起,姚磊,你的信来得太晚了。”

短暂的沉默。

“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前两天我已经答应那个男生了,我和你已经不可能了。”方卉声音低低的,但又是坚决的,这似乎比大声地喊出来更能摧毁我即将破碎的心。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姚磊你很优秀,多才多艺,可就是有时候缺乏一个男人应该具有的勇气和魄力。其实今年寒假前我给过你机会,我以为那天晚上你也许会对我说明白,可你什么都没说,从那以后我以为你只把我当成普通朋友,所以答应别人的请求其实也算正常。” 

“我们……真的不可能吗?”

“姚磊,你替我想一想好吗?我刚刚答应别人,如果现在我再和你,那我不成了花心吗?让我们还是做朋友吧,好吗?”我还能说什么,使劲从脸上挤出一个尴尬的笑,说了句“好吧”,方卉说了声“再见”,回教室叫上了张娟一起下了楼。我听见一阵奇怪的声音,那应该是我的心一寸寸地被撕裂。

回到教室,已经没有一个人,我拎上雨伞走下楼梯。刚来到大厅,竟然看到了方卉和张娟。她们怎么还没走呢?走近些才知道,原来外面已经下起了阵雨,我怎么连知觉都没有了。“方卉,给。”我把伞递过去,方卉先是一喜,然后又说,“那你怎么回宿舍啊?”“我没事,快跑几步就行了。”“那怎么行!这样吧,你先送张娟,回来再接我。”只好如此,我撑开伞,和张娟挤在伞下,一起冲向浓浓的雨雾。我把伞尽量往张娟头上移,只用伞遮住自己的头,把张娟送到宿舍楼,我又匆匆往回跑。方卉见我左肩和前胸湿漉漉的,大声说:“怎么搞的?”“没事没事,来不及说了,快走吧。”方卉捏着裙角钻到伞下,我们一路小跑着,雨却毫无征兆地突然下大了,就像有谁故意地从天上往下无情地倒着一盆盆凉水,我几乎把伞全挡在方卉头上。快到宿舍楼时,方卉打了个趔趄,我下意识地急忙一把扶住她的肩膀,这才没有摔倒。我的手像触电般缩了回去,那里不是我所能摸的,她不是自己的女朋友,不是。

站在宿舍楼口,方卉看着我落汤鸡似的一副德性,心疼地说:“姚磊谢谢你,回去用热水洗洗,别感冒了。”“我知道。”“还有——”方卉迟疑了一下,“其实……我也喜欢你,只是……真的不可能了……祝你以后能找个比我更好的女朋友,……再见!”雨雾中,宿舍楼门口明亮的灯照在方卉姣好的脸上,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晶莹的东西在闪着光,我不能确定那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那一夜,我睁着眼睛盯着上铺黑乎乎的铺板,脑子里一遍遍回忆着今天和方卉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直到上下眼皮开始打架才昏昏睡去。

第二天上课时,我发现方卉没有来,心里很是忐忑,难道她被雨淋病了?还有几分钟就要上课了,方卉抱着书进了教室,面色很是难看,眼睛红红的。她没有看一眼坐在后排的我,径直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不知什么时候,方卉竟开始轻轻地抽泣,两肩不停地抖动。张娟忙扶着她下楼回了宿舍。我的心揪成了一团,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她,还是做些别的可以让我能稍稍心安的事。

没过几天,我们开始期末考试,一场战争又打响了。我不得不疲于应付,来不及思考别的事,哪怕心里已经乱如麻。

之后就是漫长的暑假。

八月的一天,我竟然收到了方卉长长的信,信中她说,自己已经慢慢从混乱中清醒了,已经能够重新审视和我的关系。她说,我们的关系就是在错的时间遇到了对的人。同时还列举了我一系列的优点,并希望我能振作起来,开始一段崭新的生活。我捧着信如同捧着圣旨,读了一遍又一遍,遗憾、追悔仿佛一根根极细极长的银针刺得我体无完肤,直到十几天后才一点点恢复了平静。我竭力捕捉着记忆中的每一个细节,然后给方卉回了一封信,信末附了一首诗,那是为了纪念大雨天我送方卉的经历而作的:

昨夜那场透雨/迷蒙了长长的思绪/看不清走过的岁月/也读不懂夏天的日记

于是任那种淡淡的苦味/随雨雾无言飘去

昨夜那场透雨/似乎永远不会停息/于是撑一把小伞陪你/走过这段雨路崎岖

尽管今生我们/只能成为短暂的旅伴/尽管那些美丽的往事/只能化为虚缈的云烟

二年级开始了,课程也比一年级更紧,我和方卉依然坐在前后桌,只是她不再回过头和我研究难题。我把精力几乎全部投放在课程和写诗上,也许只有让自己忙起来才会让心灵平静。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七八个月,直到1995年“五﹒一”节,直到我遇见了周莹。

学校团委组织了一次“全校卡拉ok大赛”,我闲得无聊,干脆报了名,万一得个奖也说不定。一天晚上,我去了三楼团委办公室,门却锁着。刚要离开,发现门旁灯光照不到的暗影里倚墙站着一个人,吓了我一跳,“谁?!”那个人从黑暗中走出来我才看清,竟是一位漂亮的女生,剪着齐颈短发,束着淡蓝色的发带,一双迷人的大眼睛看着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是来团委报名的,谁知道没有人。”“你是哪班的?怎么没见过你?”我和女生聊了几句,知道她叫周莹,学的是会计。

过了几天,在音乐教室练歌时,我和周莹又遇见了,彼此轻轻地打了招呼。她唱的是《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声音像极了孟庭苇,磁性、清远而又略带沙哑。我选的是《想说爱你不容易》,是一首男女对唱歌曲,正愁没人和我搭档,见到周莹,我心里忽然有了一个想法,鼓足勇气上前邀请周莹帮忙,没想到她答应得很爽快,于是我们合唱了一曲,效果棒极了,一起练歌的其他同学为我们热烈鼓掌。我转过头看了一眼周莹,她的脸竟然红了,显得更加迷人。我心里一动,一种异样的感觉油然而生,这种感觉是如此地熟悉,似曾相识,猛然间我想到了方卉。

从那以后,我就约着周莹一起去练歌。练过几天,我们开始谈一些唱歌之外的事。具体说的是什么,现在已经记不起,只记得我和周莹都很开心。

“卡拉ok大赛”那天,我和周莹都唱得很不错,最终都得了三等奖。本来可以排名更靠前的,不过我们还是很兴奋,能够在几千人面前唱歌本就是一种挑战。

在学校西侧的小咖啡馆里,我和周莹兴高采烈地聊着刚才的比赛。不知为什么,看着周莹,我有了一种想拥抱她的冲动。我极力克制着自己,心里却莫名地有点小小的幸福。

送周莹回宿舍的路上,我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这次无论如何不能再错过了。终于,我半开玩笑地对周莹说:“周莹,你觉得我怎么样?”

“你嘛——还不错啊。”

“那你觉得像我这样的人有没有资格做你的男朋友呢?”周莹没有说话,低头想了想,淡淡地一笑:“你是开玩笑还是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

“资格——可以说有,但是……”

“但是什么?”

“但我还不特别地了解你,总要给我一段时间考察一下。”

“行,我觉得你也应该这么做,不过能不能别让我等太久,我怕花儿也谢了。”

“这样吧,”周莹调皮地眨了眨眼,“你要是能在我们宿舍楼下为我唱十天歌,我也许可以答应你。”

“真的?!”我先是一阵兴奋,不过立刻又面露难色,“那多寒碜,站在你们楼下唱歌,老土不老土啊。”

“不唱也行,那我们还做朋友,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

“我答应我答应,从明天开始行吗?总得让我先练练。”

“看你的吧,我先上去了。”

目送周莹苗条的背影消失在宿舍楼里,我飞快地往男生宿舍跑去。

回到宿舍,我赶紧去找隔壁的朱子,他是全校很有名气的吉它手。我用了晚上的三个小时和第二天午饭后两个小时学会了《灰姑娘》的和弦,虽不算太熟,但也凑和了。

晚饭后,我借了朱子的吉它,来到周莹的宿舍楼下。“周莹!周莹!”我冲着上面大喊,从窗口探出一个女生:“是你找周莹吗?”“她在吗?”“你有事吗?”“麻烦你转告她一声,就说姚磊在下面。”我挎好背带,拨动琴弦开始轻轻地唱。我是脸朝上的,不光是因为周莹在三楼,更怕周围路过的人会笑我傻。第一遍弹得有点不太顺畅,有几个音走了调,第二遍就好多了。就这样我边弹边唱,一直唱了七遍。从此之后的每天晚上六点到七点,我会准时来到周莹宿舍楼下,为她唱《灰姑娘》。

第九天的晚上,我依然在楼下唱着已经烂熟的《灰姑娘》,唱了刚两遍,感觉身旁好像有人,回头看时,周莹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身边。“你——怎么下来啦?今天才是第九天。”“我知道,”周莹含情脉脉地望着我,“和你说十天只是个大概,我没想到你真的每天都会来。我现在知道了你的心思,所以我也想给你一个小惊喜,我觉得男生更需要自尊。我宣布,对你的考察提前结束!”头顶上响起热烈的掌声,抬头,七张笑脸从窗口探出:“好感人呀!怎么看都像拍电视剧呀!”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冲她们挥了挥手中的吉它,就像拿破仑凯旋回到了伟大的法兰西。

后来我问过周莹,为什么是在第九天而不是第七天或第八天。周莹说你不是很聪明吗,咱们中国不是最喜欢“九”吗,这也和“久”谐音,你明白了吗傻瓜。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快乐地过下去。一个多月后的一天下午,张娟来宿舍找我。“有事吗,张娟?”“我跟你说,方卉和那个男生分手了。”“啊?!为什么?”我颇为惊讶,“开始觉得那个男生还不错,谁知道他追方卉的同时,还和他原先一个同乡在谈恋爱。这是后来才知道的,方卉现在特别后悔,你看——你能不能去找方卉,我觉得还是你们俩最合适。——你可别误会,不是方卉叫我来的,是我自己想帮帮你们。”我感觉到自己的心在一点点地下沉,下沉,而下面是黑黑的无底洞。

我苦笑了一下,对张娟说明自己的事。她听了后不再说什么,默默地走了。

见到方卉,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是在课余和她说些闲话,或是讲个小笑话,来让我心中的遗憾和愧疚稍稍减轻一些。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一月月过去,终于要毕业了,在这面临抉择的十字路口,我和周莹也分手了,原因很简单:她要回老家承德,她的父亲已经为她找了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而我是肯定不会跟随她去那座山城的。我是独子,是不会离开父母的,他们已经老了,需要我的照顾。分手那天,周莹哭得像个泪人,我也泪流满面,我紧紧地抱着她,没有更多的话,任何一个字都是多余和苍白无力的。

不用掰着手指都能算出离校的日期,离别、伤感宛如一张巨大的网,罩住了每一颗即将离去的心。

离校前一天晚上,我们在操场上燃起篝火,围着火堆我们唱着只属于我们年代的歌,一首接一首。在闪烁的火光中,我看到方卉平和的脸,恰巧她也在看我,我冲她做了一个“v”的手势,她淡淡地一笑,我起身来到方卉旁边,挤了个空坐下,“毕业后去哪?”“我回肃宁,家里已经帮我找好了工作,你呢?”“我也回去,可能进个政府机关吧。”“那挺好啊,以后没准可以当个县长什么”。“别逗了,我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分配的形势那么紧,能有个地方上班挣工资就不错了。”“也没那么悲观吧,总会越来越好的。”“但愿吧,希望你也都好。”

那晚我和几个最要好的朋友一直坐到凌晨四点,实在坚持不住了才回宿舍休息,可我的床却有人躺在那儿呼呼大睡,我只好找别人一起挤挤,对付着睡了会儿。“姚磊,醒醒!醒!”孙永涛催命似的把我从梦中惊醒,“你有病啊你!”“不是,方卉在楼下呢,她找你有事。”“噌”地一声,我从床上弹起,飞快的穿上外套跑下楼,还没走出楼门,就看见方卉在台阶下背对着宿舍楼站着,脚尖轻轻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怎么啦方卉,有事吗?”方卉转过身,“姚磊,就要再见了,送你一件小礼物,就算留个纪念吧。”方卉递给我一个精致的礼品盒,“谢谢你,我???不知说什么好,我也没有什么可以送给你。”“其实我不需要你的什么礼物,只要记住我们曾经一起在这里走过的日子就够了。”我伸出手,方卉迟疑了一下,也终于伸出手和我握在一起,我能感觉到她的修长、白皙的右手竟然是微凉的,在这六月底初夏的季节。

回宿舍后,我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装,里面是两只精美的仿水晶的杯子。为什么送我两个杯子呢?我想了好久才明白,“杯”和“悲”谐音,方卉是告诉我,我们的结局是两个人伤悲,也许是这样吧。我小心翼翼的捧着两个杯子,仿佛捧着方卉纯洁透明的心,不争气的泪水夺眶而出,为方卉,为我,为错过一生的最爱。

2001年10月。

我站在去河北省司法厅的24路公交车上,路面不是很宽,两侧是高大的乔木,行人很多,途中还要穿过几个农贸市场,可司机并不在乎,中巴车在他的掌握下如电脑游戏中的疯狂赛车在人流中左扭右晃,第一次坐这样的车,我惊出一身冷汗,双手紧紧的抓住头上的拉手。

司法厅在石家庄市区西,几乎已经到了郊区。这是一座颇为气派的银白色的办公大楼,在四楼干训科填学员登记表时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方卉。是我的方卉吗?还是只是一种巧合?

培训中心条件很不错,只是餐厅的菜太难吃,我只在那里吃了一次就发誓不会再去。快到晚饭时,我决定出去转转,顺便吃点可口的饭。刚走下楼梯,迎面上来一个背着旅行包的女孩。“方卉?!”女孩抬起头,脸上顿时泛起迷人的笑容:“姚磊?!真的是你?怎么这么巧?”果真是方卉,这让我惊喜不已,一把接过她的旅行包背在肩上。进了房间放下行李,我们迫不及待的坐在沙发上说起分别后这几年各自的情况,方卉说她去了县司法局,搞宣传工作,这次也是来参加为期两周的司法干部培训。

“你现在怎么样,有男朋友了吧?”我小心的问,方卉没说话,轻轻的摇摇头。“你呢?也该结婚了吧?”我无奈的笑笑。“我倒是想,可谁跟我结啊。进入了社会才知道,结婚和爱情完全是两码事,不仅要考虑双方的出身、家庭背景,还要考虑经济状况等好多原先意想不到的方方面面。”“那就没有一个合适的?”“也有,不过不是人家看不上我,就是我看不上人家。对了,方卉,你不应该是这样啊?你条件这么好,按理早该定了。”方卉还是淡淡的笑,没有说话。

走出司法厅,呼吸着陌生的空气,走在静静的小路上,我觉得心里畅快极了。杳无音信的四年后,我和方卉竟在这里不期而遇,难道真是命运的故意安排?方卉也按捺不住一脸的喜悦,一直和我不停的说,似乎要把这几年没说的话一起补过来。

我们寻了家颇有特色的砂锅店,里面几乎坐满了人,我们点了猪排、香菇、腐竹和鱼丸四样砂锅菜。我端起琥珀色的啤酒呷了一口,方卉却没喝手中冒着热气的露露,“怎么啦,不高兴吗?”“不是,”方卉看着我,“我很高兴,只是——有点想哭。”方卉竟然真的哭了,我慌了,忙递给她一张面巾纸,“别哭啊,方卉,是不是刚才我哪句话说错了。”方卉擦干了眼角的泪水,“谁说你错了,也许我是太高兴了。”方卉的脸竟红了,在灯光下依然那么迷人。

回去的路不长,但我们走得却很慢,好像在用脚来丈量距司法厅到底有多少米。突然一辆摩托车从后面冲过来,我下意识地挡在方卉后面,车“嗖”地从我们身边驰过。我冲着远去的摩托车恨恨地骂了句“找死啊”,回过头却发现自己竟然握着方卉的手。松开?不想。不松开?也不合适。我的脑子像电脑光驱一样飞速旋转,终于还是没有松开。方卉并没有拒绝,任我牵着她依然微凉的手。

“方卉,”

“嗯。”

“做我女朋友吧。”我忽然站住,望着方卉低垂的脸。

“可是——我们的工作怎么办?”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本来我们就应该在一起的对不对?你没觉得这次见面是老天的安排吗。我不想再等了,没有人比我更在乎你,也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我。”

“我觉得,还是太快了,给我几天时间让我好好想想,行吗?”方卉低低地说。

我们的培训很轻松,老师在上面讲,下面干什么的都有。我和方卉逃了几次课,去看了“首届河北省汽车展”,去“河北省博物馆”看潍坊风筝,在“东方购物中心”斜对面的玉石店,我为方卉挑了一串仿蓝宝石的手链,才十块钱。我不无愧疚地对方卉说:“不好意思,我现在没有什么钱,只能买个假的了。”“可是我喜欢啊,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只要你是真的就行了。”

那段时光就像阳光照在翡翠上折射的光线,短暂,却是炫丽至极。

两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在象征性地答完所谓试卷后,我和方卉逃一般跑出司法厅,坐上北去的火车离开了石家庄。

那是一列墨绿色车身的铁家伙,估计至少跑了二十年以上,车厢里乱哄哄的,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吵成了一锅粥。但于我却是无所谓的,因为有方卉在身边,我们轻快地聊着各种感兴越的话题,车窗外不时闪过古朴的民居、空旷的田野、蜿蜒的小河,车轮和铁轨有节奏的撞击声宛如舞台上明快的打击乐。

快到肃宁时,我提着方卉的行李走向车门,方卉紧跟在后面。刚才抽烟的几个人已经离开,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味道。我使劲用手在空气中挥了几下,烟味似乎淡了些,窄窄的空间只剩下我和方卉两个人。

“方卉,”

“嗯。”

“想好了吗?”

“想好什么呀?”

“当然是我们的事。”

“你不会后悔吗?”

“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有什么可后悔的,我是怕你后悔。——你还没告诉我呢。”

方卉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小红盒递给我,我伸手接过打开盒盖,竟是一枚心形的翠绿色的玉坠,系着鲜红的绒绳。

“给我的?”

“废话。”

“什么时候买的?我怎么不知道?”

“保密。”

我往左右看了看,这才放心地一下抱住了方卉。

“你……别让人看见。”

“看就看,反正也不认识我们。”

方卉不再挣扎,温顺地偎在我并不宽阔的胸膛,我可以感觉到她的心跳和呼吸。

“姚磊,你真的会爱我一生吗?”

贴在方卉耳边,我轻轻地说,“我希望不光有今生,还有来世。”

“你……能松开一点儿吗,我快喘不上气了。”

“不能,我怕一松开你会跑掉。”

“我想跑早就跑了,何必等到现在。”

火车缓缓地停下来,我们下了车。“你快上去吧,就要开了。”方卉催我,“没事,列车员还在下边。”空旷的站台只有我们两个人,彼此默默地相望,身边的一切好像都已静止。我迟疑了几秒钟,终于缓缓地伸出左手,抚到了方卉温柔的脸,那一瞬间我感觉就像穿越了千年的时光。

“回到家给我打电话。”这是方卉的声音。

如果我能预测到以后发生的事情,我绝对会一直陪在方卉身边,不离开半步。

晚上九点多我回到自己的家,来不及脱掉外套就立刻拨了方卉留给我的号码,没有人接,再拨,依然没有人。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难道方卉还没回家?难道她出事了?我不敢再想,半小时后我再次拨了同样的号码,还是无人接听。我度过了一个无眠之夜,好容易睡着却做了一个恶梦,梦里我来到非洲草原,被一只狮子狂追,我跑得似乎比斑马还快,一直跑到两条腿发酸。

我每天至少要拨几十遍,却始终没有人接。直到七天后的下午,我再次拨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号码,听筒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是谁啊?”我心中一喜,“请问是方卉家吗?我是她同学。”长时间的沉默,然后是微微颤抖的声音,“你是姚磊吧?”“是啊,您是方卉的……”听筒那头传来轻轻的抽泣声,“阿姨您别哭,方卉到底怎么了?”“我是她母亲,方卉……她……她出事了。”

晚上七点,我坐上当天最后一列路过肃宁的火车。我来不及整理乱糟糟的思绪,脑子里时而闪过方卉清澈的眼睛,时而掠过我们在雪地上散步的背影,时而又是方卉飘逸的长裙,没有一个画面是和血淋淋联系在一起,但无情的现实告诉我,方卉的确不在了。方卉母亲的哭诉在耳边一遍遍回响——和我分手后,方卉打了一辆出租车,但万没想到那是一辆黑出租,而且常干些抢劫的勾当。歹徒见方卉穿着时尚,以为她肯定很有钱,就停下车,拿着扳手逼方卉交出所有值钱的东西。方卉当然不能给,抡起皮包砸向比她高出一头的剽悍的男人,并且大声呼救。歹徒慌了神,气急败坏地拿扳手朝方卉头部砸去……方卉永远没有回到自己温暖的家。

县城北有一片平缓的山坡,方卉的墓就在这里。在方卉家,她母亲已经详细地告诉我具体的位置。穿过一片枯黄的灌木丛,我看到一个新坟,应该就是这里了。我快步走过去,黑色大理石墓碑矗立在眼前,“爱女方卉之墓”六个大字就像六柄钢刀,直接从我前胸穿过,刺进了我早已破碎的心。我毫无顾忌地放声痛哭,没有人看着我,没有人听我说,只有“呜呜”的风声。我无法想像,墓碑下几尺深的地方躺的是美丽温柔的方卉,在我眼里世间最美的女孩。肆意的泪水并不能渲泻心中的悲伤,我只能用尽全力一遍遍把拳头击在身边低垂的小树上。方卉,方卉,我一遍遍地呼唤,却没有回声,依然只有“呜呜”的风。方卉,你看到我了吗?你在听我说吗?如果你能听得到,如果你想对我说什么,就在梦里告诉我好吗?

我竟然没有做梦,一个也没有。夜半起身,我轻轻扭开房门的锁,我怕方卉想来找我说话时,她那柔弱的手推不动这扇太过沉重的门。

火车如同巨大的节肢动物懒懒地趴在站台。我在列车员身后,看着他熟练地拉开门,放下铁梯,走到车下,然后标杆一般站在门旁目送我们一个个下车。

在肃宁上下车的乘客依然很少,他们从我身边匆匆走过,谁都没有留意我竟然呆呆地僵在原地。我无法说清心里的感受——七年来,这里是让我最痛苦也最刻骨铭心的地方;七年来,我难以想像在那寂寞孤冷的山坡,方卉已经静静地躺了这么久;七年来,我已经成为别人的丈夫、孩子的父亲,而我可爱的方卉却永远定格在二十五岁。我仿佛已经看到,在那片秋意掠过的山坡上开满了鹅黄色不知名的小花,那是方卉悄悄为我编织的花毯,在这阴阳两界不能自由往来的现在。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很高,可我却并没有感到有多么刺眼,——好像有什么东西挡在眼前折射了太阳的光线。片刻,一种无色透明的液体夺眶而出,只有它最自由、最奔放、最肆无忌惮,它流过我依然年轻的脸,无声地淌在这片我曾经多么渴望顶礼膜拜的大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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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逸清点评:

是月老系错了红线么?
还命运的捉弄太残忍?
让两颗早已相印的心一次又一次的错过,
最终,还酿成了永别
那些美好的恋情呵,终究被命运洗刷成惨白
化成云烟,承载起那一声又一声的哀叹与无奈
文字优美,文笔流畅,故事曲折,只是稍显繁琐。
然,不失为佳作!

文章评论共[1]个
鎏篂無語-评论

拜读过,已留足。问候作者,新春快乐!at:2009年01月15日 中午12: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