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真是倒霉透了！

早上骑电动车急着赶路上班，眼看马上到单位了，却在转弯时为躲避迎面而来的摩托车而重重地摔倒在地。趴在冰冷的马路边，胳膊和腿部钻心的疼痛让我有骨头断裂的感觉，无法起身。深秋的寒风裹着落叶吹在脸上，过往的路人行色匆匆，漠不关心的神情让我失去了求助的勇气。痛苦又尴尬，我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莫丽！”正在难过得不知所措时，突然有个声音从后面传来。回头一看，是我们医院的同事陆大夫。她也是来上班的。

“陆姐……”我一面应声，一面擦着眼泪。

“莫丽，怎么摔倒了？伤的严重吗？”看到我哭，陆姐赶快走到我身边关切地问。

“还好，只是腿有点疼，幸好遇到你。”我摇着头，本来是想掩饰自己的脆弱，可是眼泪却再次不争气地簌簌而下。

陆姐连忙扶我起来，让我坐到车子后面，慢慢地推着走。幸好离单位只有一小段的路了。

到了单位，陆姐放好车子，立即陪我去外科让同事帮我检查受伤的情况。所幸除了小腿摔破一块流血了之外，其他并没发现有什么不好。可是同事帮我处理完伤口，我回到自己科室坐在办公桌前，却渐渐觉得胸口又痛又闷，越来越难受。我担心自己内脏可能受到损伤，于是又去b超室做检查。

果然，b超显示脾脏有轻微肿大和裂隙。这就是说摔跤已经导致了脾脏破裂，必须要做手术才能治疗。这样的诊断结果实在太出乎意料了，我万万没想到自己伤得这么严重！尽管平时在医院上班见惯了各种各样的病人和病情，可是临到自己头上，当下却六神无主了。想到这意外的身体损伤，又想到要承受手术的繁琐和可怕，我沮丧又担心，当着众多同事的面，眼泪又一次滚落下来。

二

这是我第二次以病人的身份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第一次是在五年前生女儿薇薇的时候住在产科，那时候虽然身体遭受了不小的痛苦，可心情是愉快的，全家人围着我和刚出生的小薇薇有说有笑，病房里洋溢着幸福和喜悦。可是这次截然不同，因为害怕给父母增添不必要的担心，我刻意地对他们做了隐瞒。此刻看着老公林一个人在病房里忙来忙去，我的心中充满了难言的无奈和酸涩。

林是一名交警，平时工作并不太忙，下班一有空就与自己的朋友去喝酒打牌。也许他很爱家爱我的吧，但是他从不表达，总是忽略我情感的需要，当我渴望两个人在灯下相依读书的时候，他也许正在牌桌上计较输赢。当他回来了，女儿睡着了，好不容易可以与他交流情感的时候，常常是还没说上两句话，他的鼾声已经响起。时间久了，我也不再为此生气失落。生活啊，也许就是这样吧，当爱情在婚姻里失去了新鲜，而双方都无意为它再增添色彩的时候，就会渐渐地褪色变味，从甜果汁变成一杯白开水，可是在现实中谁又能离得开白开水的滋养呢？

上午刚住到病房后，林就接到我们同事的电话赶来了，看我脸色苍白躺在病床上正接受检查，他小心地问正在忙碌的王主任：“王主任，怎么样啊？很严重吗？”

“倒是不很严重，但是必须要做个脾脏修补术，不会有多大危险的，你们都不要太紧张。等会要先做个血常规检验，结果出来后就可以安排进行手术了。”王主任停下来用认真又安慰的口气回答。

也许是王主任肯定安慰的语气确实对我起作用了，尽管我了解脾脏手术并没有象他说的那么轻松简单，但想到他的临床经验非常丰富，我也就稍微放下心来了，事已至此，别无它法，那就从容接受安心等待吧。这时，护士小韩进来给我采血，她象往常一样用调皮的语气打趣说：

“娇娇女，没事的，你倒可以趁此机会让老公好好地照顾伺候一段时间了呢。”

我想如往常那样也和她开个玩笑，可是经过这番折腾，感觉自己非常疲累，浑身无力，于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结果出来后告诉我。”

同事们忙碌完之后都走了，病房里安静了下来。我以为林一定会走过来体贴地说心疼我的话，哪知道他才开口就是责备：“你骑车怎么那么不小心啊？”

也许这就是他的关心方式吧。我很失望，淡淡地回答：“我很累了，想睡一会。”

闭上眼睛，我的眼泪已从两边眼角无声地滑落，。

三

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在梦里我感觉有人在轻轻地抚摸我的脸，又仿佛听见有人在轻声地哭。昏昏沉沉中，我努力地睁开了眼睛，看见林正坐在床边痴痴地用泪眼望着我。见我醒来，他飞快地擦干眼泪，掩饰着自己的情绪，把开水递到我嘴边，说：“小丽，喝点水吧？想吃点什么东西吗？”

奇怪，他好像突然间很懂得体贴了。

我感觉自己头发晕脸发烧，呼吸困难，于是喝了一口水，问他：“我睡了很久吗？几点了？”

“已经是下午五点了，你都睡了四个小时了。”林回答道。

“哦，那么久啊？怎么，王主任不是说今天要手术么？怎么还不做啊？”我猛然想起来上午王主任说过的话，有点着急了。

“唔……，你睡着的时候王主任来过了，他说，你的血小板数值有点低，暂时不能做手术。”林似乎很为难地说。

“怎么会这样啊？”我问。看着输液器里流动的液体，联想到刚才林的眼泪，顿时疑惑起来。我就在检验科工作，在前不久的一次感冒中给自己采血化验时，血小板都还是很正常的。

“小丽，你别多想，王主任说，要先治疗几天，等血小板升高到正常了，就可以做了。啊？”林连忙走过来握着我的手解释道。

我虽然心中疑虑，但也只好相信事实情况就是这样。

第二天，我的精神更差了，勉强吃完早饭和药，就迫不及待地躺下睡着了，一觉醒来后仍然感觉全身酸困，看体温表，依旧是低烧。这倒底是怎么了？

临近中午时分，王主任突然进到病房把林叫到门外，我装作不在意地闭上眼睛，却竖起耳朵仔细地听他们会说什么。

“怎么样啊，王主任？”这是林急切的声音。

“……不太好，……降低，白细胞只有……，血涂片……幼稚细胞……，还是转院吧。”王主任低沉的声音断断续续。

没有听到林再说什么，病房内外一片寂静……

过了一会，林进来了，步履沉重，神情忧郁。他尽量平静地说:“小丽，为了手术安全，咱们还是转到省人民医院去做吧，王主任说等会医院的救护车会送我们。”

“为什么？我倒底是怎么了啊？”我追问。

“没，没什么。”林吞吞吐吐，不愿再回答了。

林这样的神情让我心中更加疑惑不解了：不就是摔了一跤吗？不就是一个常规手术吗？我们单位的条件和技术都不错，为什么非要到省人民医院去做呢？为什么王主任不自己进来跟我说呢？还有林，以前我生病时总不太在意，但这次他一反常态，格外地体贴温柔。难道我的身体还有其他疾病吗？倒底是什么病啊？

我仔细地回忆着自己受伤住院的每一个过程，想要寻找到转院的原因，可是头好晕啊，我没有精力继续想下去了。

迷迷蒙蒙中，我吸着氧气瓶被林和几位同事送到单位的救护车上，就在大家收拾东西上车的时候，快嘴的小韩无意中冒出一句话：“唉，要早做骨髓片就好了！”

“咳，你瞎说什么啊？”陆姐连忙制止她。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紧接着，我就全明白了！　

四

是的，小韩的一句话，让我全明白了！如果只是脾脏轻微破裂，虽然要忍受手术的痛苦，但完全可以治好，不会有任何后遗症。可是，我的病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全身乏力、持续低烧、脾脏肿大、全血细胞降低、血涂片出现幼稚细胞，这一系列症状和征象明显就是告诉我，自己得的是白血病！其实在听完王主任和林的对话后我就应该想到了，但却不敢承认。怪不得，大家不肯让我知道自己的病情，怪不得，林总是偷偷的抹眼泪！

救护车呼啸着刺耳的笛声飞速前进，我的心里一片绝望！躺在车内，躯体好像没有了知觉，然而理智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根据自己的病程和临床指征，结合专业知识，我意识到自己得的很可能是“骨髓异常增生综合症”。患了这样的白血病，就相当于被判了死刑，想要治愈，只有进行骨髓移植，可是骨髓移植除了要花费几十万元不说，在病情恶化之前要找到相吻合的骨髓配型成功，这样的可能性几乎就是零……那么，我只有选择放弃治疗了。想到这里，巨大的悲哀涌上我的心头：唉，为什么？为什么啊，老天？我还才只有三十岁，我有爸爸妈妈，没有了我，二老该怎么活啊？还有林，他会有多么孤单！最重要的是，我那可爱的宝贝女儿薇薇，她才五岁，就要失去妈妈了，多么可怜啊！老天，你为什么对我这么不公平？……

精神的痛苦挣扎终究敌不过身体的极度虚弱，在车子的颠簸中，我思绪迷离，只一会就又昏睡过去了！

没过多久，就听见林在我耳边焦急地呼唤：“小丽！小丽！醒醒，你别睡得太久了！”

睁开沉重的眼睛，我又一次看到他正泪眼濛濛地握着我的双手。两天来，他没有休息好，胡须也长长了，一副从未有过的憔悴模样。

“老公，你别哭，你这样，我的心里更难受　。”看见他眼里流露出的无奈和心痛，我虚弱地劝慰着，自己内心的悲哀却再也无法抑制，眼泪汹涌而下。

林见我这样，连忙一面点着头，一面替我擦眼泪，嘴里却说不出任何话来了。周围陪伴的同事都不忍心看着我们了，默默地把头转向车窗外，大约他们也料到我已猜到自己的病情了吧？

就这样，每隔一段时间，林总是把我从昏睡中叫醒过来，给我喂水，要我说话。他是怕我就这样睡过去，再也不能醒来了！

三个小时后，救护车终于到达了省人民医院，而我，被安排住进了血液科。在进入病房的刹那间，我绝望的想：也许，此刻住进来，我就再也回不去了！

这一夜，在陌生的病房里，我偎在林的怀抱里，任心中的悲伤情绪化作眼泪恣意横流。我幽幽地告诉他，我是多么爱他和女儿，多么留恋这个世界的一切美好东西啊。我努力地不让自己睡着，想要利用有限的每一分钟享受生的可贵和林的温暖。林强忍着悲伤和担心劝我要坚强乐观，他搂着我，轻轻的拍着我的背让我睡觉休息，他自己却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医生来就抽了我的骨髓去做涂片检查了，说三天以后结果出来就可以确诊。我不知道，剩下的这三天我和林将怎么度过，现实啊，多么残忍！

我就象等待宣判死刑的囚犯一样，只要是清醒的时候，心里什么都想，又什么都不愿去想……

五

一天，两天……

三天的时间在我们的等待中漫长得就像是一个世纪。这天上午吃过早饭，我躺在病床上，看着林坐在旁边正在为我削苹果，这时主治医生进来了。我紧张地闭上了眼睛，而林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医生说：“呵呵，恭喜啊，检验报告单出来了，你得的不是白血病，这下可以放心了！”

什么？？不是白血病？！我没听错吧？！

我一下子地睁开了眼睛，惊疑询问地看着医生。

林手里的苹果掉到了地上，他快步走到医生面前，紧张急促地问：“真的吗？医生？真的吗？”

医生点点头：“是真的，这么严肃的事，我怎么能骗你们？”

我摇着头，还是不相信。如果不是白血病，为什么一切症状和病象都有相应的表现呢？是医生来安慰我的吧？

医生看出我的疑虑，继续说：“骨髓象的确是有异常，但经过我们会诊，那不是白血病的骨髓象，而是脾破裂引起的造血系统应激性反应。”

这下，我听明白了。脾脏也是人体的造血器官，一时受损导致暂时的造血系统应激性改变，表现出类似白血病的骨髓象和临床症状来了。是我的身体，和我开了一个有惊无险的大大的玩笑！

这个消息对于我，真是有生以来最大最幸福的喜讯！老天真是太仁慈了，把已经踏进地狱之门的我重新遣回到快乐的人间！

林看我的表情由惊疑转为喜悦，终于相信这是真的了！他顾不了许多，一下子把我从床上抱起来紧紧地拥在怀里，语无伦次地不停喃喃道：“谢谢你，小丽，我的小丽，太好了，谢谢你……”

医生本来也是满脸笑容，这时连忙制止：“别太用力了，病人身体还很虚弱呢。”

接下来的十几天里，我的心情非常快乐，经过精心的治疗和休养，我的身体状况逐渐好转，血象也逐渐升高到正常了，脾脏手术终于得以顺利进行。手术后二十天，要出院了，单位的救护车又来接我。经过了一场生死的考验，我终于健健康康地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一进家门，爸妈已经带着薇薇在等我们了。我扑上去，与她们紧紧拥抱，全家人再次喜极而泣！

这天夜里，躺在自己温暖熟悉的床上，我激动地睡不着觉。林温柔地抱着我，深情地说：“小丽，我以前真是太不好了，在生活中很多时候很多地方忽略了你，这次你生病，让我感受到失去的痛苦，也让我感受到失而复得的珍贵。我以后一定好好照顾你和咱们的薇薇，你原谅我好吗？”

我由衷地笑了。我怎么会不原谅呢？这次意外的经历和磨难，让林懂得了珍惜，也让我体会到他的真情。在我奇迹般地获得了新生的同时，我们的爱情，也在苦难面前重新复活了。我知道，在琐碎的日子里，爱情，隐藏在平淡的生活后面，它不会常常以激动和热烈的形式存在，但它却如白开水，如氧气，在最危险困难的时候成为每个人生命里的精神支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