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37岁,第三个本命年那年,有了他的唯一的儿子---我。
我四十岁那年,失去了一个至亲的亲人---爸爸。
四十年的父子生活定格在06年初春的一个早晨,天微微放亮,漫天的星星依稀可见,雄鸡的长鸣划破夜空,世界一切如故。然而,我的爸爸却静静地走了。
四十年是那么短暂,那么让人怀念。
几回回,几次次,在梦中,爸爸笑盈盈的走来,一双慈祥的目光温柔地注视着我,好像有千言万语要叮咛;一双文暖的大手紧紧地握着我,仿佛有许多事情要交待,我不愿醒来,不愿睁开眼,想和爸爸再多呆一会,让四十年的时光再长一些,再长一些,可不能不醒来,不得不睁开眼,每每这个时候,都会感到眼睛涩涩的,有流不干的泪水要涌出来。
我来到这个世界时,正值“文革”狂风暴雨般袭来,背负着内人党,走资派“罪名”的爸爸蹲进牛棚。我不知他听到我凝聚着他的血脉降临世上会是咋样一种心情,是喜、乐、欢自己有了延续,还是忧、愁、哀我来的不是时候。后来听姥姥说,放了一天假的爸爸回来,抱了我整整一天,亲了又亲,就连我吃奶时也不撒手。
出生时,我体弱多病,医生断言活不长,在牛棚的爸爸听说后给妈妈写了一封信,大意是只要尽力了,活不长就活不长吧,别累坏了自己的身体。信是用毛头纸写的,上面有许多洇过的地方,那是爸爸的泪水打湿的,爸爸是一个心细的人,十三岁亲母离世,与爷爷、姑姑相依为命,十九岁师范毕业,分配到离家很远的地方教学,他怕爷爷一人孤单寂寞,就亲自牵着毛驴接回继母与爷爷为伴。这样一个重情重义的人,自己身陷囹 ,遭受迫害,又听到刚刚出生的唯一的儿子活不长的噩耗,那是一种真真正正、彻彻底底的心痛,但他忍着自己的心痛安慰我的妈妈。
爸爸从牛棚解放出来后,带领一个营的民兵在东北的一个大山中开凿军事战备洞。他自豪的对我说那个洞能并排开着五辆大卡车,有十几米高,洞里有粮库,有寝舍,屯上几千兵不成问题。爸爸心中的那座大山和那座山洞十分有分量,多次想到那看一眼,终身未实现,成了遗憾。那个大山可记得否当年有一群汉子在那流血流汗,打眼放炮砌碹,可记得否那群汉子中我的爸爸,高高的个头,虽然瘦瘦的却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他把青春、汗水奉献给的大山、山洞深深的埋在脑海中,无时无刻不惦记、思念它。
山洞竣工后,爸爸又领着一群矿工开拓掘进挖煤,文革结束后,爸爸又干起老本行,在学校担任校长。爸爸一辈子走南闯北,住过低矮的马棚,住过简易的干打垒房子,但无论到哪都把我带在身边,寸步不离。小时候在同学家玩耍,累了就和同学们横七竖八得躺在人家的火炕上酣睡起来。爸爸等到晚上七八点钟,见我没回来(当时我没告诉家人去哪了),于是满工村地寻找。找到一座枯井旁,见上面两块厚重的水泥盖板有一道缝,大人不可能掉进去,小孩就不好说了,于是他趴在井边向下喊我的乳名,似乎有回声又无回应,用手电往下照,似乎有一个影子又无影子,爸爸着急了,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就把二百多斤的水泥板掀开,抓着井边的把手三下两下地就爬下去了,费了半天劲才上来,上来后怎么也搬不回盖板,他又怕别人掉下去,就坐在井边旁守着,直到和上早班的工人把井口盖得严严实实的才回家。虽然就一个儿子,爸爸对我却十分严厉,训斥、批评,有时也会动武力。可那天早晨我忐忑不安的推开门,爸爸见我睡眼蒙蒙,头发蓬松,衣服皱巴巴地回来,一句话也没说,留下了眼泪。
爸爸十九岁外出工作,走南闯北,与爷爷在一起的时间很少,但与爷爷的感情却十分浓厚,爸爸是长子,和爷爷共同度过了那六年一个没有母亲一个没有妻子的艰难的日子,这段时光使爸爸早早地成人,与爷爷的情感凝聚升华,后来爷爷和我的奶奶生活,又养育了四个叔叔和三个姑姑,爸爸鼎力相助,工作、读书、入户等也没少费心,他们也十分尊重爸爸,像对待长辈一样对待爸爸,爸爸去世后,他们在灵前都磕了头。爷爷和爸爸的感情越来越难割难舍。记得有一年,爷爷在我家过年,爸爸、妈妈的收入不到百元,知道爷爷爱放双响,买回三百多个。除夕夜,爷爷、爸爸、我三个人站在没有院子的土房前,左手拿着双响,右手拿着烟,对着药捻子轻轻点去,彭的一声,双响在手中腾空而起,啪的炸响,我们爷仨手中的双响彼此起伏的窜入空中,一道一道火星划破天空。邻居们看呆了,聚过来看热闹,大约有二十多分钟,我和爷爷才恋恋不舍的脱下爸爸给套上的棉手套,那是爸爸唯一的一副棉手套,他怕我俩炸着手,冻着手,硬给套上的。自己却光着手。这些年的双响再也没有那年放得过瘾。
爷爷去世时,爸爸快要退休了,头发已半白,听到爷爷病危的消息,急急忙忙往回赶,爷爷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爸爸抓着他的手,晕过去了,回来后,头发全白了。时时翻着老照片看,一支连着一支得抽着烟。爸爸去世前一年的清明,执意到老家的半山腰的老坟看看,添把土,了张纸,磕个头,久久地伫立在坟头前。此时的我知道爸爸当时的心情,他脑海里一定闪现出十三岁时亲母丧世,拉着妹妹的手在送葬的队伍中无助的哭喊;闪现出山上打柴回来,放下担子依在母亲的坟旁,高大的坟丘为他遮挡着呼呼的北风;闪现出十九岁用毛驴接回继母与爷爷完婚的镜头,爷爷、两个奶奶在他的眼前走来走去。
清明回来一个多月,爸爸就说他有的字不认识,当时谁也没在意,上岁数了,忘字很正常,渐渐的有的字还不会写了,后来终于有一天磕倒在医院的药房窗口旁。送到ct室检查,医生说脑梗塞,不严重,输输液就没有大问题。谁知一个疗程下来,非但没见效,越来越严重,医生又跑到床前,考数学题,七加七等于多少,再加七等多少,爸爸答得越来越糊涂,话也说的越来越迟钝,于是医生又说脑萎缩,偏偏当着爸爸的面。爸爸退休后不打扑克,不搓麻将,不下棋,只是读书、看电视,写毛笔字,打打门球,不让他写字,不让他认字的疾病就已让他心急如焚,偏偏又被断言脑萎缩,无疑是雪上加霜,他的精神接近了崩溃。后来我们又去了市医院做核磁共振,做的时候医生说脑血栓赶紧治吧,可诊断上却写着脑病,于是按照脑梗塞,脑萎缩,脑病输液治疗。现在的医学很先进,却没能医治好我爸爸的病,现在的医术很高超,却没能延长我爸爸的生命。
爸爸六十五岁那年说忌烟就真的一支烟也没抽,三十多年的烟龄戛然而止,就这样一个很坚强,很有毅力的人却没能挺住疾病的煎熬。一日比一日重,不能说话,不能吃饭,最后的日子是下着食管、下着尿管度过的。
爸爸,在你疾病面前,儿子是那么没用,眼睁睁的看着你被病魔吞噬,比起你照顾我们,我愧对儿子的字眼。我六岁时,随你去本溪金坑,半路上病倒在沈阳,你一天一夜没合眼把我抢救过来,忍着几顿饭没吃,买一个大西瓜,看着我吃;人到中年,我患上糖尿病,你收集许多治病的偏方,注意事项、怎样控制等文章,有的剪下来,有的亲笔抄下来,整整两大本,增添我战胜疾病的勇气;你的孙子五岁时便秘,拉不出大便,直哭,你用手一点一点掏出来……当你有病卧在床上时,我们只能看着一瓶瓶的液体一滴一滴的流入你的身体,却无济于事;只能看着氧气咕噜咕噜冒着气泡,注入你的身体,维持生命;只能看着医生走过来走过去,满脸的无奈和同样的焦急。
爸爸生前最后的一个动作是拥抱一下妈妈,轻轻的拍拍妈妈的背,这时的爸爸说不出话,这轻轻的一拍表达着无限的话语和情谊,还有无限的牵挂。
爸爸最后的一句话只有两个字,他做起来,两眼看着我,喊出“儿子”,像似求救自己的唯一的儿子想尽办法治好他的病,又似有许多嘱咐交待自己唯一的儿子。此后,直到06年四月十二日四时整,他合上双眼,再也没说出话。
爸爸最后一次走路,我一手拿着输液瓶,一手和他十指相扣在病房的门前散步。我没想到这是最后一次,假如我想到了,我回扶爸爸最后一次走路走得更远、更远……
爸爸病故时,刘和刚的《父亲》红遍全国,那句“来世你还是我的老父亲”,深深的道出我的心声,爸爸,来世我还是你的儿子。可来世我到哪去找你,来世又在那里。现在我只知道你孤零零一人走到另一个世界,不知那有没有风,有没有雨,不知你是否饿了,是否冷了;不知在人间没治好的病,在那可治好;不知你可找到你的父亲,母亲们;不知你知不知道你的老伴、儿子,亲人们时时刻刻的想着你。
但愿有来世,一定有来世,在来世,我们继续做父子,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永永远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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