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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的幻象花木早

发表于-2009年01月21日 晚上11:48评论-5条

诗的幻象 花木早(2009/1/17)

首先须说明的是,为什么我要提出“幻象”。本来想沿用“意象”一词,因为它已流行。但意象自古至今,虽然众说纷纭,不外乎客观之景或物经作者主观构想后的形象,所谓“寓意之象”、“寄托主观情思的客观物象”等等,这都不错。问题是“意象”与“形象”究竟有何区别?经作者情感浸润或思维重构后的形象依然属形象范畴,若称之为“意象”,它如何才能与人们通常所说的“形象”作逻辑划分?

按笔者想法,形象——现实物象,眼能见者;意象——虚幻物象,心所思者。

不论作者于客体如何感受、思维,写出来的景或物能在现实中看到,它仍是形象,例如“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虽然浸润了作者情思,描绘之景物我们肉眼仍能看到,是形象;而“从星星的弹孔中,将流出血红的黎明。”(北岛《宣告》)我们是无法用肉眼看到的,只能用心目,这才是意象。同理,如果我们把上述韦应物的诗和杜牧的“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等说成“意象叠加”更不合适。

一是理同上述,因为这些景物属形象,称之为意象缺乏强有力的论据和论证,无法对形象和意象两者作严格的科学界定。二是所谓的“意象叠加”不过是一些人对另一些人“意象堆砌”说法的反驳,似乎“叠加” 比“堆砌”更悦耳更有艺术色彩。其实“叠加”既非艺术手法的优选,也不能反映所有作品的实况,我认为还是用“组合”为佳,具有更广的涵盖性。

真正的意象组合应属这类诗句:“我撞上了不可思议的佛洛里达, 那儿豹长着人皮,豹眼混杂于奇花。 那儿虹霓绷得紧紧,象根根缰绳, 套着海平面下海蓝色的群马!”(兰波《醉舟》)“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豹长着人皮”、“海平面下海蓝色的群马”“珠有泪”“玉生烟”等等都是我们肉眼看不到的物象。把肉眼能看到的物象和只有心目才能看到的物象加以区分,形象和意象的概念才能明确,否则“意象说”总是说不清楚。

也正因为“意象”的模糊概念和它的习惯说法由来已久,笔者对它的重新定义很难被人接受,尽管定义为“虚幻物象,心所思者”更具科学的严谨,我还是不愿因此引发旷日持久的争论,这是意料中之必然。所以,与其艰难地为“意象”正名,不如干脆放弃而另选一词——幻象。

“幻象”即虚幻物象,而“虚幻”在汉语词典中的解释是:“主观幻想的,不真实的(形象)。”这正好与我的说法吻合。

接下来要说的是,为什么诗要使用幻象。难道上举韦应物、杜牧诗中的实象不好吗?那是非常美好的,已经好成了经典。我国古文学里对自然景物和社会现象的精彩描写,可以说达到了极至,穷尽了所有。随便举个例子,对岁寒三友的描绘和咏叹现代人能超出吗?即便能超出恐怕也须另劈蹊径。天地之间仍有许多真实景象值得人们去写,但想写好绝非易事,想不落前人窠臼也是难事。为了审美过程产生新鲜感甚至新奇感,“陌生化”的理论就自然出现了。

俄国文艺批评家施克洛夫斯基于1917年发表的《艺术即手法》中说:“

艺术的技巧就是使对象陌生,使形式变得困难,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的强度,因为感觉过程就是审美目的,必须设法延长,艺术是体验对象的艺术构成的一种方式,而对象本身并不重要。”朦胧诗派代表人物北岛曾认真地把这段话抄录于笔记本上并实践之。确实,我们不得不佩服施氏的创新精神和某些设想,尽管他的这段话并非全是真理。

以往作家的创作方式已随着读者审美取向的更新而显陈旧,不突破一些惯性和模式就不能向前发展。但施氏“陌生化”的理论是有缺陷的,其缺陷即“为陌生而陌生”(引号为笔者所加),从而导致作品晦涩难懂。大约20年后德国戏剧理论家布莱希特再次对“陌生化”理论进行了新的阐述,概括为这样一个公式:认识(理解)——不认识(不理解)——认识(理解)(《论实验戏剧》)。据此可知,布氏完善了施氏的理论,其终极目标是让读者或观众能够理解作品,但理解仍须一个过程,以便最后产生“惊愕和新奇感”。

西方诗歌革新派共同的目标是摧毁旧的模式,包括创作方式和审美方式,作为古典文学和现代文学分水岭的象征主义,是现代主义文学中形成最早、影响最大、时间最长的流派,一直持续至今。前面我引用兰波《醉舟》那个例子就是象征主义文学的精品,它的主要手法和成就便是在诗中营造了许多幻象。无论前期象征主义还是后期象征主义,都反对肤浅的抒情和直露的说教,且主张诗中情与理的统一。而幻象便成为创作的一个不可或缺的元素,这种元素把读者从司空见惯的现实带进一个全新而奇妙的世界,诗美的世界,诗人才智闪光的世界。

这种幻象艺术的理念非西方所独有,东西方在古代一些文艺理论和实践的不谋而合令人惊奇,比如诗歌的一些押韵方式相同或相近就是明证。至于幻象,前面举了李商隐诗的例子,何止于此!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里众多的奇谲景象都非真实景物,而是从各种典故里幻化出来的。其他“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古戍苍苍烽火寒”等等都是。就以“古戍苍苍烽火寒”来说,“烽火”怎么会“寒”?从表面看这是“通感”,但实际上这个幻象蕴藏了何其丰满何其深刻的内容!

诗用幻象,是对实象的一项补充,并非完全取而代之。实象描写精彩者过去不在少数,现在、将来也还会出现优秀作品。然而幻象使用的意义不可小视,它不仅是世界文学潮流——特别是现代诗歌潮流中闪现的一朵耀眼浪花,而且是人类智慧开发的一个新课题,它的本质是创造性思维,这也可从当今大量的科幻作品中得到印证。

这里说的幻象既是文学艺术的课题而非生理患者的病症,就有个如何意识地营造问题。营造的目的和结果是激发新奇的审美意趣,产生非同寻常的情感体验和思维转换,如果达不到这个目的,所营造的幻象也就失去了意义和价值。尽管有些理论声称,作品的意旨无须探究,形式审美和情绪感染才是主要的。但人们不禁要问:如果只看形式却不知内涵,该形式无异于没有灵魂的空壳,审美从何谈起?情绪又怎样感染?既然读者可以脱离作者的构思任意猜测,作者和作品还有存在的必要吗?就如一幅什么也没有的白布画展,观众有必要面对它浮想联翩吗?还不如呆在家里兀自做白日梦更自在自由。

即便是作为艺术构思的幻象,也须具有和读者或观众思想情感连接的功能,诗无达诂不等于诗无联想。而连接必须尊重客观事物,否则幻象无本无源;连接还须遵循客观规律,否则幻象离奇离谱。这两种情况殊途同归,都将导致读者与作者难以沟通的后果。为了更清楚地说明这个问题,最佳途径是使用例证法。而幻象的涉及,在我国不能不想到朦胧诗派,提到朦胧诗派,其代表人物当首推北岛。下面就以北岛几首作品为例作些分析,可以看出怎样营造幻象比较成功及什么不宜取法。

我认为,“从星星的弹孔中/将流出血红的黎明”(《宣告》)是北岛所有诗中营造得最出色的幻象:星星、弹孔、血、黎明都是客观存在的事物,以它们为材料营造或曰编织,幻象就有了源头和依据,使联想不致落空,此其一;其二,星星是夜晚景观,夜晚之后将是黎明,符合时序,符合自然规律。在此前提下想象和虚构星星为“弹孔”,黎明是“流出”来的,又以“血红”与“弹孔”关联,就匠心独运地营造了一个精妙奇特的幻象,象征胜利是需要在枪林弹雨中付出鲜血代价的。这种幻象的出现不是“顺理成章”,只能称“鬼斧神工”。假设倒过来,说黎明的什么流出了怎样的星星,就难免荒诞,因为黎明之后不是夜晚,还经白昼、午后、黄昏等,时序不对,违反自然规律,正象雪莱诗:“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也是以冬春交替的自然规律贴切、巧妙地象征了人类命运、革命斗争的进程,如果以春夏、夏秋或秋冬季节交替来象征,便无法表达上述意念。

幻象营造成功者又如:“只要心在跳动/就有血的潮汐/而你的微笑将印在红色的月亮上/每夜升起在我的小窗前/唤醒记忆”(《雨夜》)一般比喻会直接将月亮指代对方或对方的笑,读者很熟悉而感觉也很平淡。可是营造了“你的微笑将印在红色的月亮上”这样一个幻象,美感便新鲜而奇特!与上同理,微笑和月亮都是客观可感知的事物,而“印在”与“红色”是幻象,前者蕴含意之深情之切,后者暗示特殊动乱年代的背景,这里“红色”也象征了血与火的意蕴。

但是看这样的句子:“人影骚动着/潜入深深的水中/而升起的泡沫/威胁着没有星星的白昼”(《雨中纪事》)就令人不敢恭维,很难产生联想。“升起的泡沫/威胁着没有星星的白昼”虽也是幻象,“泡沫”、“星星”、“白昼”也都是客观存在的事物,可是,泡沫怎么会“威胁”白昼?这一幻象在自然界无规律可循,无想象的依据。固然,我们知道,星星常被作者用来象征美好意义,诸如光明、理想、希望等等,“没有星星的白昼”就意味着美好的消失,这是能够联想的。然而“泡沫”——即便是水中尸体升起的泡沫,它也不能对白昼的天空构成威胁,顶多也只是些许污染。白昼天空之大与水中升起泡沫之小,势态明显不对等,或用物理术语说,阻抗不匹配。“泡沫威胁白昼”这个幻象不能引起符合规律的联想,自然也就不能激发诗美的意趣,似这类幻象营造,其失败是必然的,当引以为训。

到此,我想用艾略特名诗《空心人》第2段一节幻象描写作为本文结尾:

eyes i dare not meet in dreams

in death's dream kingdom

these do not appear:

there, the eyes are

sunlight on a broken column

there, is a tree swinging

and voices are

in the wind's singing

more distant and more solemn

than a fading star.

就我所见现存之译文,非但意思有悖原作,且韵律感消失殆尽,如将后四行译成“而人声只是/在风中歌唱/比一颗正在消失的星星/更加遥远而庄严”,这不仅属局部误译,也违背了全诗题旨。因此,我重新翻译如下:

在梦里我怕见眼睛

死亡之梦境也没有眼睛

那儿,眼睛是塌柱上的阳光

那儿,有棵树正在摇晃

而在风吟中的语声

比陨落的星星更沉闷而杳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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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紫云山人点评:

有了诗的幻象,才体现诗的艺术。

文章评论共[5]个
关小平-评论

论诗,很有见地,学习!at:2009年01月23日 上午10:25

花木早-回复谢谢关小平鼓励!过年大喜! at:2009年01月25日 中午2:53

笑破红尘-评论

拜读,问候。春节快乐!at:2009年01月25日 下午4:56

花木早-回复祝笑破红尘大年初一吉星高照!谢谢临帖赏阅! at:2009年01月26日 中午1:28

花木早-评论

谢谢紫云山人评阅!at:2009年01月30日 下午4: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