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在我出生的时候,外婆已经离开人世了。所以,外婆的模样,我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外婆的事迹,我是通过母亲反复的讲叙,一点一点的,拼凑在大脑里,最后才形成一个大概的印象。
外婆出生的家庭,应该还是不错的。听母亲说,外婆有个哥哥,也就是我的舅公,曾经在国民党正式军队里呆过,还混上了一个排长的官儿。虽然是个比芝麻还小的官,但是在那穷山僻壤里,也算得上是一件光祖耀宗的事情了。湘西著名的土匪头子,后来逃到台湾的张玉琳,还封了他一个营长的头衔。想必,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外婆的哥哥,我的舅公,在那沅江两岸的穷山沟里,也可以说是一个威风八面、有头有脸的人物。
可是这一切,与外婆无关。在母亲的记忆里,外婆的一生,除了不幸,还是不幸。
外婆的不幸,在于外公。
外公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从母亲的语气来看,外公是个二流子,好吃懒作;不光如此,还在外面鬼混,包养了一个二奶。更让人气愤的是,外公不但好吃懒作,而且还要强占外婆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的劳动成果,供他和他的二奶挥霍,从来不顾外婆的死活。
一年四季,外公是很少呆在家里的,除非到了收获的季节。听母亲说,有一年,外婆一个人,一双手,把上千斤茶籽从山上摘回来,清理晒干后,外公才带着二奶从外面回来。外公把茶籽榨成油后,一滴也不给外婆。外婆气愤不过,乘着外公不注意,拿了一个很小很小的油壶,准备去“偷”。不料,又被外公带来的二奶撞上了,结果可想而知,外婆遭到了外公的一顿毒打。
外婆咽不下这口气,于是跑到祠堂里,要求族长和乡亲主持公道。但是,在那个年代里,一个农村妇女。根本就没有任何地位可言,再说,外婆大字不识,嘴又笨,拿着道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外公虽然是个二流子,但至少也见过世面,特别是他那个二奶,嘴巴甜,人缘好。所以,在祠堂里,族长和乡亲们,除了在口头上给外婆安慰,在实际上,外婆没有得到任何她想要的东西。
胳膊拧不过大腿,外婆实在没有办法,但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外公可以抛妻弃子,但外婆抛不开家,更抛不下和她骨肉相连的儿女。为了生存,为了生活,外婆只好放下做人的自尊,去吃百家饭,乞讨。
母亲说,每年大年初一一过,外婆就带着她,还有她的一个弟弟,也就是我的舅舅,背着一个破袋子,在张门口,说声“拜个年儿”;在李家门口,说声“讨碗饭吃”。好在那个年代,人们都比较纯朴,不像现在这么冷酷,一般的人家,都会从他家的米缸里,抓出一把可以数得清楚的米,打发给外婆,尽管他们自己的日子也不好过。
但是,命运之神并不会因为外婆去乞讨,就放弃对外婆的打击和伤害。在母亲的记忆里,有一个故事,特别的刻骨铭心。外婆的模样,也是因为这个故事,固定在我的心里。
母亲说,那一年,她才八九岁的样子。外婆带着她,还有我的舅舅,去吃百家饭。同行的还有一个叫什么姨的邻居,也是拖儿带女、走投无路的。到了县城附近,一个叫陈林坪的地方,遇上连日暴雨,溪里涨洪水了。但是没有桥,又必须过去。于是,外婆让母亲在这边等,先把我的舅舅送到对岸,再回过头来,牵着母亲的手,一起过溪。因为母亲年纪小,自然也没什么力气;再加上母亲从来也没见过那么大的洪水,心里难免害怕,一不小心,被洪水冲倒了,连同外婆,也被冲倒了。于是,外婆和母亲,一对苦难的母女,在汹涌的洪水里,苦苦的挣扎。整个世界,只剩下我的舅舅,一个年仅六岁的孩子,趴在地上,撕天裂地的哭。
但是,在汹涌的洪水中,我的外婆,始终拉着母亲的手,死死的不放。
母亲说,也许是命不该绝。被洪水冲去了十来丈远,外婆的另一只手,不知怎么的,竟然抱住了一块大石头。于是,外婆的一只手拉着母亲,一只手抱着石头,踩在死亡线上,同死亡之神,苦苦的抗争。好在这个时候,那个叫什么姨的邻居赶来了,拉住外婆,把外婆和母亲,从死神手中,抢了回来。
很多年以后,我陪同母亲去县城,经过陈林坪,故地重游。撒看到那条小溪,母亲,木然的站在那里,一双眼睛,全是泪水,很久很久,也不肯离去。
为了儿女,为了家庭,尽管外婆拼上了性命,但是,外婆亲生的骨肉,母亲的兄弟姐妹,我的姨姨舅舅,还是承受不了饥饿和疾病的折磨,一个一个的,离开了外婆。那个和母亲一起,跟在外婆身后吃百家饭的小舅舅,在十五岁那年,惹上天花,不幸病逝。“八兄妹,就剩我一个祸殃。要是多一个,这个世上,我也有个亲人,有个伴,你们的外婆,也少份苦。”说到这里,母亲的脸上,挂着泪水,挂着悲愤,也挂着无奈。但是,这一切,对外婆而言,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在我心里面,是不敢去想像的。
至于外公的结局,母亲说,他被国民党抓去做壮丁了。大约三个月后,来了一封信,说是逃了出来,在一棵树上,躲藏了一夜,以后就杳无音信了。也许,外公饿死在他乡,也许又被捉了回去,打死了,或者是充当了战争的炮灰,也不一定。
随着外公的远去,外婆,终于迎来了解放的阳光,但是,外婆的生活,依然是艰辛的。外婆的一生,恐怕也不知道世上有幸福这么两个字。
外婆病重的时候,母亲背着哥哥,去看望过一次。当时外婆已经站不起来,躺在床上,看到哥哥,说:“长满,外婆不能抱你了。”可惜,那个时候还是生产队,社员每天都是要按时出工的。母亲只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回来了。后来,当母亲再次赶去的时候,外婆的眼睛已经闭上了,永远的,永远的,也不可能再睁开。这一切,自然的,也成了母亲终生的遗憾。
以前在家的时候,每年到了清明节,母亲总要带着我,带着香纸、果品、腊肉和米酒,去给外婆挂清扫墓。所以,外婆长眠的地方,我是熟悉的,在那半山腰上,前面是条小路,后面是片竹叶林,中间有座小小的土丘,那就是我外婆,安息长眠的场所。
这些年来,我飘泊在外打工,清明节也都忘了,自然,也没有去给外婆扫墓。今年的清明节放假,在异乡的街道上,又想起了外婆。真的,好想到外婆的坟头,摆上水果腊肉,插上一拄香,洒一碗米酒,然后向着外婆,鞠躬,鞠躬,再鞠躬。可是天遥地远,只好作罢,就写一篇文章吧,权当是献给外婆的礼物。
愿外婆在天堂幸福快乐!
-全文完-
▷ 进入jingchanglian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