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已经到了风烛残年之期。原本瘦弱的身体早就弯曲了,活生生的就像是一只晒干了的虾子,硬生生的蜷成了一团。耳朵也聋了,就是天上响雷,也未必听得见。想同父亲说句话,要把嘴巴凑到他耳边,使出吃奶的力气,再喊破喉咙。即便就是这样,父亲还是茫然的瞪着一只灰涩的眼睛,一副诚恐诚惶,要懂不懂的样子。
父亲的另一只眼睛,是看不见这个世界的。据说那是父亲小时候太馋的原故。邻家打板栗,他也跟在人家的后面,跑了过去,站在树下,眼巴巴的望着上面,自然是希望捡个便宜。不料,一个刺乎乎的板栗球从树上掉了下来,正好砸在父亲的眼睛上。我的父亲,不但没有捡到什么便宜,反而还赔上了一只眼睛,留下了终生的痛苦和伤痕。
但是,父亲的年龄有多大了呢?关于这个问题,就是父亲本人也不清楚。从来和我也都没有见上过一面的爷爷奶奶,大概从来也没有同父亲说过。反正,父亲就只知道他在家里是最小的。听四伯父说,他今年已经有八十二了,父亲就是在他下面的,看来,父亲的年龄,也应该有八十左右了吧!
总而言之,父亲已经老了,好在他的饭量还是很大。每次打电话回去,询问父亲的情况,母亲总是说,不要担心他,他是个损坛子,耐磨得很,每餐饭,都还要吃上两三碗呢!家里的那个土碗不是城里人吃饭用的那个碗,大得很。
的确,父亲是个损坛子。父亲的一生,就是在重重的疾病中,一天一天的磨过来的。
听我的邻居,一个年近九十的老太太说,父亲的身体,从小就差得很,是个整天躺在鬼门关上团团转的病秧子。以致我的爷爷奶奶都认为,父亲是长不大的,是没有什么值得的指望的了。于是,就把我的父亲当作是一件穿破了的衣服,扔在家门口的一张木凳上,任其自生自灭。从此,那张木凳,就成了父亲的全部世界,吃喝撒拉,全在那张木凳上进行。
“整个人,除了几根骨头,就剩一张皮子了。”说到时候当时的情况,老太太这样的描述。好在把守鬼门关的牛头马面是个爱卫生讲文明的斯文人,看到父亲又脏又臭又瘦的样子,恶心得要吐,连忙捂上鼻子,把父亲赶了出来,父亲才从鬼门关上,捡回了一条小命。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的身体也好不到那里去。不是头痛,就是背痛的,不是胃痛,就是胸痛的。一年之中,总是免不了要在病床上躺上一回。母亲迷信,有一回父亲病了,恰巧村里来了一个唱土地的仙公。母亲赶紧拿出礼物,把那个仙公请到家里,请他算算父亲的病情。那位具有通天法术的仙公在一番手舞足蹈之后,接过礼物,再摇摇头,说,没得救了,就走了。母亲吓得要死,大哭一场。让那个仙公大失所望的是,我的父亲不但挺了过来,而且还挺到了现在。
当然,这只是父亲的一面,父亲的另一面是勤劳的。在我所有的记忆里,父亲只要有力气,能够从病床上爬起来,就会扛起锄头,背起柴刀,迎着风雨,顶着烈日,在田间地头,不辞劳累的忙农活。
不过,这也没有办法。
只要存在着良心的人都知道。富裕,对中国而言,只是最近几年才出现的新事物。在这以前,即使是时间跨进了二十一世纪,除了沿海少数地区,在中国的地图上,绝大部分地区,特别是广大的农村,依然是贫穷和落后的天地。直到今天,贫穷和落后,还是一团浓厚的乌云,笼罩在农村的上空,迟迟不肯散去。我的家乡,一个座落在湘西莽莽群山里的小山村,自然逃脱不了贫穷和落后的魔掌。试想,在那样的年代里,在那样的环境中,我的父亲,一个体弱多病,大字不识的农民,要想养家糊口,除了拼上老命去劳动,又还有什么法子呢?
正因为这样,父亲的一生,又是辛苦的一生。解放前,人民公社,大跃进,文化大革命,就无须多说了。就是到了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了,父亲所承受的艰辛,依然是我们现在无法想像的。
那个时候,刚刚分田到户,这对全国人们而言,无疑是件天大的好事。但对我的父亲来说,的确又是一个沉重的打击。父亲体弱多病,眼睛又不方便,干起活来,自然比不上别人。失去了集体的帮助,他一个人,要想养活一家子,其难度可想而知。再说,我们兄弟三个年纪都还小,又在读书,不但要吃要喝,而且每年还要一笔不小的学杂费,这一切,又是一副沉重的担子,压在父亲的肩膀上。那个时候,由于科技有限,尽管父亲起早贪黑,累死累活,但是,一年到头,田里生的,地里长的,全部加在一起,也填不饱一家人的肚子。在艰难面前,父亲没有绝望,他把生活的希望,全部寄托在屋前屋后那横绵起伏的大山上。
记得那个时候,每天天还没亮,父亲就一个人出去了,直到天黑,才扛着一捆竹子,或者是背着一包药材,从山上摸索着回来。在吃过半碗红署饭之后,父亲就在煤油灯下,吃力的瞪着一只眼睛,把竹子破成篾,再编成一种关鸡鸭的竹器,或者是把那些药材切开,再晒干。等到赶集的日子,父亲就肩挑背扛的,把那些竹器和药材,拉到集市上,换成一块几毛的人民币。然后父亲碾转来到粮站,把那几张刚刚换到手中的人民币,再换成一袋小小的,可以用来填饱肚子的米。如果还有剩余,便藏在枕头下面,留作我们兄弟几个的学费。
现在,父亲老了,但是,父亲还是歇不住。种菜,砍柴,织竹器,只要不是躺在病床上,父亲总要想方设法,找点事情来做。母亲和哥哥,担心他的身体,就把父亲用的柴刀和锄头,悄悄的藏起来了。不料,父亲又跑到集市上,重新买了一把柴刀和锄头,一有空闲,又在田间地头,慢吞吞的芝作。
去年春节,我回到家乡,有一天看到父亲佝偻着身体,又扛起了锄头,一步一晃的,正朝着山上走去。我连忙走过去,拦住父亲,说:
“这么大的年纪了,身体又不好,就不要再去做了。”
父亲没有办法,只好放下锄头,坐在家里。过了半响,父亲叹了一口气,对我说:
“坐在家里,心里闷得慌,还不如到山上走走,血脉活动活动,心里还舒畅一些。”
听了父亲的一番话,我的眼睛一热,心里一阵疼痛。劳动,已经融入了父亲的生命,再也无法离开,再也无法放弃。
父亲是勤劳的,更是慈爱的。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从来也没有打骂过我们兄弟几个人,那怕就是我们做错了什么事情,父亲也能够宽容我们的。但是有一次,父亲却大发雷霆,把我打了一顿,作为唯一的记忆,那一回,永远的记在我的心里。
那是在我八岁的那一年,父亲要我去读书。但不知怎么的,我就是不肯去。父亲先是耐着性子,坐在我的身边,拉着我的小手,苦口婆心的讲了一大堆道理。可是我不但不听,反而甩开父亲的手,跑到一边玩去了。
父亲火了,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冲到我面前,吼道:
“去不去?”
我还是摇了摇头。
“你这个野种。”父亲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举起手中的树枝,对着我的屁股,就是一阵猛打。
我哭了。
“去不去?”父亲停了下来,可声音更大了,“叫你去读书,难道是害你不成?”
望着父亲凶巴巴的模样,我胆怯了,无可奈何的跟在父亲的后面,眼中含着委屈的泪水,极不情愿的走进了学校的大门。
父亲大字不识,尝尽了没有文化的苦头,因而在学习上,对我的要求相当的严格。父亲自然是希望他的儿子能够鱼跃龙门,跳出农家门第。初中毕业后,我被溆浦六中录取,考虑到家里当时的情况,我决定自食其力,也就是在那一天晚上,父亲捧着通知书,哽咽着对我说:
“儿啊,我这个做父亲的,算不上一个做父亲的,害得你有书读不成。”
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大字不识的乡下农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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