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碰到天灾人祸，就会在心理设防一把心锁，把自己禁闭起来。
山村的道路凹凸不平，客车慢慢前行，一路挣扎着，颠簸着，走出山村，走上平阔的村外大道，
同颠簸的客车一样，人们在挣扎中敲打着这把心锁，在艰难顽强的抗争中敲碎这把心锁。
(小五，男，大专学历。97年县人事局分配他到y镇工作，自收自支干部。2001年5月机构改革被剃出政府，2003年5月又回到政府上班，主管n村工作。)
五.一黄金周。
2004年5月2日，小雨。
小五一家子乘着客车。他们正在去县城参加一个朋友结婚庆典的途中。
小五挨着老婆，抱着熟睡的儿子。他们一家子坐在同一张座椅上。老婆已经不住客车的颠簸，懒洋洋斜靠住老公的肩膀，沉在半睡半醒间。
小五虽然也被客车颠簸得浑身慵散无力，却没有睡意。他紧了紧双手抱着的儿子，侧头看一看慵懒的老婆，眼神自然而然凝在布满雨丝儿的窗玻璃上。
窗玻璃上密密麻麻的雨丝儿，随着小五慵散消褪的眼神恣意扩散，幻化出无数条细柔细柔的触丝，穿透小五滞愣愣的眼神，伸向无遮无挡的脑海，伸向小五脑海深处沉淀久远的密密麻麻的往事……
2001年5月，阴暗晦涩的五月。
下 岗
2001年5月。政府机构改革。小五被剃出政府。
深深的往事，在小五心底里，涌起阵阵如雨丝般稠密的愁绪，更有一些丝划静水的伤楚。
特别被通知下岗的当天。
那天小五的父亲母亲正好来赶场。小五留父母吃了中午饭，在送白发的母亲和父亲回家的路上，小五把自己下岗了这一悲哀的信息告诉了双亲。
先是母亲和父亲不住的安慰儿子，继而是母亲一路上无声垂泪的情形。
任凭儿子百般劝说。
可怜天下父母心。
无可讳言，在西部四川z县这个经济极不发达的偏远内地，在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头老百姓心目中，在政府工作，攀着政府这个权利庙堂，那是多么地幸运。
那就是权利和尊严，是无上荣誉。
虽然。
虽然现在乡镇干部下村开展工作，一些百姓并不怎么善待。干部说的话更不会被百姓刻意尊奉。
甚至他们还会故意与干部对着干。
因为他们深深感觉到了共[chan*]党执掌天下时时处处为咱老百姓撑腰的好处。
这时他们就已幡然醒悟，众生平等。
自己已与背负荣誉尊严的干部一样同属社会的主人，不再是旧社会受压迫受剥削的奴隶。
况且，现在的改革开放，农民或是还没有当过农民但顺理成章依然是农民的农民的几多儿孙，能够自由到城里务工挣钱，有的在厂矿企业里当上了这样那样领导类的主管；有的凭自己的聪明才智白手起家经商办企业，创下一番可与城里人分庭抗礼的事业；也有的打工一年挣下几万元大钞抱回家。
他们回来家乡，即使背着荣誉和权利的干部，在他们面前，也相形见绌。
大大小小的干部们，言谈举止之间对他们都倍份尊敬。面目神情之间还会不经意流露出羡慕和妒嫉。
但几千年封建残毒这个古灵精怪，她的魔掌仍然紧紧钳制着人们的魂灵。
她恣意倔强地用魔法在老百姓灵魂深处矗起一杆醒目大幡，幡上镌刻着干部就是荣誉和权利的圣言。
老百姓心底里明镜儿似的：干部是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两个层，就像自己家中的油灯与天上的星星一样对照鲜明。
当上一名政府干部，那却是祖宗几辈子积德修来的福气。
干部在百姓潜意识的统治影像，想抹是抹不掉的。
作为几辈子背太阳过山的农民父辈，小五的父亲和母亲，眼见着落入自家的那份福气荣誉权利尊严被无端剥夺抹杀，那是怎样的灰心失望呵。
在无商不活无工不富的今天，由于z县作为内地偏远的农业大县，近年来政府财政极度窘迫。
大多数乡镇连职工工资都发不出。
县内相对偏僻的乡镇，如y镇，乡镇财政更是举步维艰。
作为偏僻乡镇一名小小的工作人员，他们的待遇真的差到极致。
但中国这个几千年铸就四平八稳思想模子的国度，四平八稳的思想观念无休无止地禁锢着黑眼睛黄皮夫炎黄子孙的魂灵。
四平八稳地做事。
四平八稳地作人。
四平八稳地讨生活。
小五现在就要失去在政府讨生活的这个四平八稳的大靠背而风雨飘零了。
今后何去何从，小五正经受着四平八稳的思想禁锢的苦难。
小五从来不认为自己在政府工作会有前途和作为。
大凡能够得到晋升并爬上领导位子的人物，他们若不是傍有这样那样靠山的主(所谓龙生龙凤生凤，王候将相原有种!)，就是那种省吃简用辛苦积攒大把银子用来上下打点左右输通跑关系开后门不惜血本的主(这就是领导们必备的交际能力？)，或者是那种厉心钻营苦心经营在领导面前阿谀奉承卑躬屈膝察言观色赔尽小心的善于投机取巧的主(这就是领导们必修的苦其心智？)。
有的更用上了其它诸多难以启齿不忍耳闻，耳闻之后就悚然心惊并深为之挽惜痛惜怜惜继而是哀其不幸的手段。
为了出人头地，他们不得不如此这般苦心攀爬。
要说他们有什么过人的领导才能或工作能力或工作经历或在工作中做出过什么显著业绩，小五第一个不赞成。
但他们对人情关系的学问掌握的精纯把握的恰如其分运用的随心所欲，是应该并不得不加以肯定的不容辨争的事实。
关系的学问，谁又敢否认，不是一项硬才能硬本领？
更令人愤愤不平的是，有的主加官升职的一应俗务，完全由其父辈一手包办，自己只管风光荣升坐享安乐。
小五是那种既没有裙带关系的靠山更没有财力跑关系的主。甚至对那些善意厚爱的领导，他也不会有意去接近。
说他孤芳自赏也好，说他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也罢。
他能够发现关系学的重要性，却不屑于运用关系学去刻意追求。
从这一点上讲，他也得算上个大智若愚？
下岗给父母造成痛苦在小五心里留下难以抹去的阴影。对小五个人而言，下岗只是暂时的失落无助罢了。
小五人生最大的梦想是自个儿拥有一片公司或企业。
真的他希望轰轰烈烈干这份事业，亲身品味那份艰辛，享受那种成就。
可是梦想终归是梦。
创建一片公司或企业，那----，却是谈何容易。
虽不易，但这个梦总是铭刻在小五脑海里的。招之即来，挥之不去。
那是根植在小五心底里的一番憧憬。并不时地蠢蠢欲动。
所以，就下岗而言，对小五个人并不会造成致命打击。
短暂的失落痛苦之后，他开始筹划创业。
幸运的是，小五老婆并不十分在意小五政府里的这份工作。
小五老婆个子矮小，长相也不出众。对于婚姻的要求，如同其性格一样率直明朗。
小五老婆在翻山越岭路隔40公里的另一个乡镇上班。因为她自身工作相对稳定，觉得老公即使不挣钱回家，就她的工资，也可以支撑一家三口勉强度日。
就生活本身而言，几千几万元一桌的大餐是一顿；一碗稀饭加一碟泡咸菜也是一顿。
小五老婆自认为，一家子的生活，单凭她个人的工资，绝不会拮据到一碗稀饭一碟泡菜的境地。
小五老婆从不刻意追求物质上的满足，更不会期待老公带给自己奢侈的生活享受。
小五老婆也不是那种期待老公带来虚荣光环的女人。虽然同单位某书记夫人的飞扬跋扈很令她不痛快。
小五老婆同小五恋爱并决定嫁给小五时，小五一贫如洗：没有一件像样的家什，甚至足上连一双像样的袜子也没有。
但这绝不是说，小五老婆是那种会被爱情迷失心智的女人。对于这一点，小五心理明镜儿似的。
小五老婆不喜欢做饭，她厌恶做饭时的油腻。恋爱时，小五老婆正是看上小五勤快会做饭这一点，才死心踏地跟了他。
对这，小五老婆心里至今仍是明镜儿似的。
她想，老公下岗也好，可以天天在家陪伴自己，可以顿顿给自己做饭，可以带好不满两岁的儿子。
小五下岗后，心里很不平静了几天。
一想到那些本来与自己同样身份 (自收自支干部)本该与自己有着同样命运(下岗)因为靠关系或托人找关系或花钱买关系而改变了身份(财政拨款干部)，他们就可以不下岗他们就可以继续在政府工作他们就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小五心里很不是滋味。
特别是那些既没有文凭，也没有特别的工作经历和工作业绩，甚至不具备一般人的工作能力，他们靠关系进入政府，又靠关系转了编提了干当了官，他们耀武扬威的神气和低级庸俗的尖刻以及小人得志的嘴脸，小五想来就愤愤不平。
可是又奈何天？
全县机关干部自收自支人员八百来号，分布县级各大局和五十多个乡镇。县委县府统一决策统一行文，乡镇一级政府机关自收自支干部不论老幼不论文化不论工作能力不论工作业绩全部下岗。一刀切。
这个英明决策虽然严格执行了众生平等的圣律，但似乎又违背了英明中央关于干部“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四化的英明要求，我们英明的县委县府的大小官员在不经意间背负了政令不畅的恶名。
诚如是，小五也就心平气顺的了。全县五十多个乡镇在执行英明县委县府的英明决策过程中，仅有五个乡镇立马照办做到了令行禁止保证了政令畅通。
其中有一大镇(n镇)，自收自支干部四十来人。
该镇英明的书记英明的镇长接到英明县委县府的英明决策后如获至宝，身先士卒果断决策四十来号自收自支干部不论老幼不论文化不论工作能力不论工作业绩全部剃出政府，各人立马卷铺盖走人。
该镇四十来号自收自支干部在镇政府大门口静坐示威三天两夜，并发下众誓要团结一心众志成城势必为工作权生存权生命权抗争到底。
该镇的英明的书记英明的镇长只得取消他们英明的决策，不情愿地背负起政令不畅的恶名。
这是何等的冤？
其它五十来个乡镇的英明的书记英明的镇长凭籍久经仕途深谙为官之道既不抢前也不落后的英明经验，或者是他们对英明县委县府的英明决策有不敢苟同的独到见解？他们一律地老成持重一律地静心观望一律地期待期盼又一律地勇猛果敢背负起政令不畅的恶名。
n镇事件发生后，他们又都一律地如释重负。
同时，在为官一任保一方平安方面，他们又都一律地功勋卓著。
而只有y镇和s镇的英明的书记英明的镇长，他们不仅不折不扣地执行了英明县委县府的英明决策，保证了令行禁止政令畅通，还做出了没有静坐没有示威抗争没有上访的显赫政绩辉煌功勋。
看来，若大一个z县，论英明，也唯有y镇和s镇的书记镇长而已。
他们的英明是何等的英明。
他们的伟大是何等的光芒万丈。
应该把他们记入中国改革的历史史册。
舍其而他谁？
包括自认为英明的z县县委县府大大小小的官员们？
包括除y镇和s镇的全县其它五十多个乡镇的自认为英明的书记英明的镇长们？
下岗一个月后，小五终于走出了失落的深渊。
因为家中有一台电脑，他买回来一台刻字机和一台打印机，开始经营打印复印和字牌广告业务。
办企业的富丽堂皇的梦想，只能作为深埋在心底里的一番憧憬。
因为那确实不是一件随心所欲的事儿。
最主要自己没有过硬的项目充分的资金……
随着嘎吱一下刹车，客车的颠簸与轰鸣立马替换成躁动人群上车下车的吵嚷声。
因为这个习惯终止的冲击，激荡了小五迷惘的神思。
小五从深深往事中苏醒过来。
他这才发现，先前窗玻璃上密密匝匝的雨丝儿，已规划成了稀稀落落几粒孤寂的雨珠。
原来天已放晴。
小五照样紧了紧依旧熟睡的儿子，又看了看靠住自己安然熟睡的妻子。
他寻思，刹车后习惯终止的冲击都未能扰乱儿子妻子的梦乡，他们是真的踏实幸福满足呢。
小五脸上隐约漏出一丝自豪的笑意。
客车又回复到颠簸与轰鸣的习惯节奏中。
小五的眼神儿不经意地又愣住了窗玻璃上稀稀落落的几粒雨珠儿。
雨珠儿在晴明天色的折射下，散出五彩斑斓的色彩。
那色彩像灌注了魔法，灵动异常，跳跃不止。它轻而易举便牢牢扼住了小五的神思，并拖着小五的思绪，闯进一片明朗开阔的境界：
丰收的五月。
2003年。
非典袭来
2003年，五.一假前，小五接到y镇政府通知，要他五.一假后回政府上班。
回政府上班？
又回到那个权利庙堂？
又去背负平头百姓心目中的那份荣誉福气权利尊严？
又可以依傍政府这个大靠背四平八稳地做事四平八稳地作人四平八稳地生活而从此不再风雨飘零？
小五收到这个信息后，且疑且喜，且呆且羞，且失落且满足，且平静且忙乱。
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父亲母亲呵，儿子下岗那天你们垂泣的涛涛泪河，今天终于幻化成一桥五彩斑斓的彩虹，高挂在圣美的天堂，那光景，就象镌刻在你们脸上的皱纹一样，光鲜夺目。
2003年5月2日，晴，颠簸的客车。
因为“非典”疫情在全国多个地区扩散，5月1日下午5时，小五接到y镇政府办公室通知，5月2日早8点30分，到政府参加紧急会议。
五.一大假取消。
也就是说，从5月2日早8点30分起，小五又正式成为背负权利尊严满身福气荣誉的y镇政府几十号干部中的一员了。
取消大假的通知让小五一连串的度假计划随之落空。但这并不会给小五带来太多的失望或伤害，更不会使小五象其他人一样悻悻然愤愤不平恼怒不休。
他已经休了整整两年的长假了。
对于小五来说，2003年这个有着特别纪念意义的五.一黄金周和那份五彩斑斓的“度假心情”，也就这样无端的结束了。
因为“非典”，小五提前背负起父老乡亲心目中的这份荣誉权利和尊严。
2003年5月2日早8点，小五揣着无比激奋的心情，携一家子乘着客车，从县城赶往y镇。小五挨着老婆，抱着熟睡的儿子。
一家三口坐在同一张座椅上。
客车不紧不慢七颠八簸地走着。
那天，由于车出故障，导致晚点，客车无法按时赶到。为此，小五还刻意打电话请了个迟到的假……
回到y镇，y镇以前英明的书记英明的镇长因为英明的决策和辉煌的政绩显赫的功勋，早已高升他就。
新来的书记镇长，不管高矮胖瘦言谈举止喜笑怒骂，也俨然还是英明的书记英明的镇长。
面对“非典”瘟疫在中华大地恣意横行，多少有识之士，认为我中华之民族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危难关头。
族难当前，匹夫有责。
我中华之优秀儿女就应当大无谓，敢抛头颅洒热血直至牺牲生命。
大丈夫就应当敢拼敢搏勇于担当，危难关头就该大义凛然视死如归。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也许能够置死地而后生？
y镇英明的书记英明的镇长秉承上级英明的指示英明的部署，和前任英明的书记英明的镇长一样，依然做到英明决策果断应对保证令行禁止政令畅通；
之后大胆决策：
在y镇与外界交通的路口设卡检查，按技术规程防控，阻止“非典”瘟疫的入侵；
还从畅通信息、建设应变机制、组织技术部门着手，动员全镇男女老少干部百姓商人农夫师生家长万众一心齐心协力共同监控，誓把“非典”恶魔阻止在y镇这片净土之外。
小五上班后被安排在防“非典”瘟疫的车站监控点。
说起来谈“非”色变，但作为全国防“非”控“非”的大后方y镇，人们并没有死亡侵袭的恐怖。
有车到站后，由蹲站的医生查验体温身份。
小五登记。
派出所的干警维持秩序。工作在紧张面有序的进行。
没有车进站时，小五就与医生、干警以及车站工作人员打打扑克消磨时光。
这样说来，小五的工作也是轻松而愉快的。
小五这样轻松而愉快的工作维持了大约一周时光，英明的书记、英明的镇长领导的英明的镇党委、英明的镇政府就作出决定，调小五到n村驻村，联系和协调村上的全面工作。
恣意横行的“非典”瘟疫，由于英明的书记、英明的镇长的英明决策和英明领导，更由于全镇干部百姓商人农夫师生家长男女老少万众一心齐心协力，最终把“非典”恶魔阻止在了y镇这片净土之外。
y镇英明的书记、英明的镇长在庆祝他们英明的决策和取得的辉煌政绩的时刻，y镇的时间和光阴却还是一刻不停的在向前飞逝。
她们并不因为y镇英明的书记、英明的镇长的英明决策和取得的辉煌政绩而稍息驻停。
y镇的万千小老百姓也并不见怎样特别的欢欣鼓舞。
这也难怪，就小老百姓而言，过日子才是最真实最重要最可信和最实在的。他们的单纯质朴的心灵没有太多的想望和奢求，也没有太多的冲动和激情，更没有机会去品味人生辉煌的激励。
因为就小老百姓而言，他们从来就不曾创造过什么辉煌。虽然众多历史学家在反复研究人类发展的历史的进程中总结出了是奴隶创造了人类辉煌，是农奴创造了人类辉煌，是无产者创造了人类辉煌的至理圣言。
但就小老百姓自己而言，并没有发现或感觉到他们小老百姓自己创造过或正在创造或将要创造出什么人类辉煌。
他们能够感觉到和品味到的只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背太阳过山默默无闻的平淡。
平淡，平平淡淡，他们认为那才是最真实的最重要的最可信的和最实在的。
那才是平头小老百姓自己。
就小五而言，他的人生到今日今时止，也不曾有过什么辉煌。
对于将来，小五想，自己虽然重新回到了人人背负荣耀和光环的政府，但这个自收自支的干部，这个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度里最最低等层次干部的性质；也没有任何裙带关系，更没有足够财力的主，他现在的人生和将来的人生是不可能缔造任何辉煌的。
因而，小五不会也不敢激情和冲动地发下将要缔造人生辉煌的惊人誓言。
虽然自己同样背负了干部的荣耀和光环。
对于这一点，小五心里明镜儿似的。
小五是不能也不敢有任何超越平凡人生的奢求和瑰丽的想望的。
他的唯一愿望只要能平平安安顺顺当当在政府上着班，不要再次被无辜的踢出政府。
他要的仅是这种平平安安顺顺当当的小老百姓的日子。至于干部背后的荣誉和光环，小五并不在乎。
至于这一点，小五心里也是明镜儿似的。
小五深深地回味着这些，脸上荡漾着轻松愉快和幸福的微笑。
就在这时，腰间别着的手机一阵急促的振动，唤醒了小五沉浸在幸福往事的灵魂。
小五猛然意识到，有人在呼叫他。
他熟练的拨开机套取出手机。手机第二次的急促而又执着的振动，刺激着小五拿手机的手掌的神经。
这个刺激麻酥酥的，使人感觉很不舒服。
在第三次振动到来之前，小五习惯性地扫了一眼机盖上的来电号码，镇上a部长的呼唤？
他迅速拨开机盖，凑近耳鼓……
就在小五脱手取手机的当儿，儿子在沉睡中挣扎了一下，似是要挣脱伊梦的轻绊。继而又沉沉的睡去，抡起在半空的小拳头，又轻轻的坠下。
小五立即用另一只手把儿子的小拳头轻轻绊住。
原来a部长来电话叫小五赶到m村去发粮食直补款。
小五客气的接着电话并委婉告知a部长自己正在去县城的途中，是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结婚庆典。a部长品味着小五的委婉听完小五的客气之后，先是瞬息的沉默，之后回一句“那你去吧”，就坚决地合上了手机，截断了通话的迅号。
小五望着机面上挂断的信号，久久回不过神来。
但小五随即清醒地意识到，a部长没有执意要他回去工作的意思。
这个信息有如一注轻狂的礼花，在小五的脑海中蹦裂开来，清新而又亮丽。
小五深深的呼出一口气，紧张的情绪慢慢平和下来。但他的眼神，却依然漫漫地望着手机平面。依然愣在茫茫的思索中……
小五的老婆在小五接电话的当儿醒了过来。她望着小五几至呆滞的神情，柔声问小五发生了什么事。
老婆的问话把小五从迷茫的幻境中拖回到现实。
小五漫不经心的把刚才电话的情形讲给老婆听。
在了解了电话的大致内容后，老婆象是更依恋自己的老公了。她紧靠了靠丈夫，还用乖巧的小嘴轻触一下老公的脸颊，随后放心的闭上双眼，又慢慢的沉入了梦乡。
沉睡中的小五老婆嘴角边还紧紧绊着一挂满意和自信。这表情，铭刻着这个女人内心深处的安宁和幸福。
小五望着老婆的安宁和幸福，激荡在脑海里的粮食直补问题，让他思索得很远很远……
粮食直补
2004年4月23日下午4点。y镇政府礼堂会议室。
c副书记用他那种一贯都少点平和多点霸道但又对自己的权威并不十分自信的认真而又绝不允许违拗的声音庄重并特别严肃的安排粮食直补工作。
c副书记一贯的这种语调表明，他人生的奋斗历程并不怎样的春风得意。
诚然，已是四十几岁的人了。
与他一齐奋斗过的同龄甚至晚辈甚至晚晚辈，更有甚者在他认为猫屁都不懂的无名后生，如今都早已他乡高就，堂而皇之免副扶正了。
c副书记有时也自我解嘲，说自家的祖坟上没长狗尾巴草。
小五心里就寻思了，看他面像，虽不是宽鼻大脸，也不是獐脑鼠目；既没有十分的正气，也没见多少邪意。
中庸，中庸而已。
能在副书记的位置高枕无忧十来年，并保持不升不降的记录，中庸而已。
走中庸之道，那正是中国几千年来维持四平八稳的典范。
c副书记安排，b镇长补充，继而是a书记强调。这是一贯的会议议程。
但不管是安排，补充，还是强调，里面都透出这样的信息：可以利用给农民粮食直补的机会，收取农民欠交镇村社的款项。
你本来是欠我的，我利用给你钱的机会收回几个我的欠款，有何不妥。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嘛。
这个道道划起来再简单不过。
虽然众领导在会议上谁也没有谁也没敢明确说明这一点。
但众领导的热切期望和期待，台下几十号与台上众领导一样背着荣誉和权利的听会干部----这些随时都在准备着随时都敢于大声盟下“誓与党委政府誓与台上领导同生死共进退”的壮阔波澜的誓言的干部，他们心里明镜儿似的。
想到这一点上，小五在心里苦笑了一下。这个苦，只如流莹一般，在他脸上瞬息消逝。
小五的脸上幻化着一些无奈和侥幸……但最终被夹杂着一细丝儿幸灾乐祸和不屑的更分明是满意的神情所遮掩……
4月25日。n村小学校。
n村发放粮食直补款。
根据镇上统一安排，小五与c副主任、l干部为一组，负责m村、n村的粮食直补款发放工作。
c副主任主管m村的工作。
当他们赶到n村时，n村的农民兄弟农民大爷农民大姐农民大婶还有许许多多的农民儿孙早已挤满了校园。
他们两个一块三五成群或相互招呼客气或拉家常或高谈阔论或热烈争论；有的独自一人或静坐或漫无目的穿梭在人群间；也有的随意把自己裹在人堆里，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
他们或深沉或张狂或兴奋或平和或静思或默想。
但他们都有一样的心思，就是等待。
小五他们一出现，兴奋的依然兴奋，平和的也增加了几分兴奋，深沉的不再深沉，张狂的倒多了几分循规蹈矩，静思默想的似乎也噌地增添了几分现实和明朗的希望。
整个人群变得躁动起来。
整个工作在紧张而有序的进行。
小五秉承台上领导的期望和期待。
小五决定这个粮食直补款就直接用于抵扣今年要求农户预交而本村没有收上来的水费。
为了保证达到这个目的，小五还逐一给各社干部打招呼，同时要求他们组织农户，把该签的领款字据巴巴实实的签好，把预收水费的抵扣票据也要巴巴实实的填好，并稳稳当当妥妥贴贴的交到农户手中。
其实，这个要求，昨天的村社干部会议，村支书已明确要求了的。小五当时没有参加这个会议，因为当时小五正在m村发粮食直补款。
m村的抵扣操作相当成功。小五还针对m村具备手续时的忙乱情景，特意打电话给他主管的n村的村支书说明，并建议n村提前把收款单据准备好，以免到时忙不过来。
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只要稍微了解一些农村基层工作情况的人。他们会对基层干部的辛苦艰辛加以理解的。
对他们这种瞒天过海暗渡陈仓李代桃僵政令不通违反圣意的行为，只要稍微了解一些农村基层工作情况的人，都是完全理解的。
试想，现在全镇全村全社，一些农户举家外出，承包地甩给邻里乡亲或年老体弱须发皆白的双亲，说是自己寄钱回家交农业税费，事实上一出门，就啥都不管；
更有甚者，外出时对自家的承包耕地不理不管，上好的良田沃土任其芳草横生。
这样，他们每年应上交国家政府的农业税费，也就如同荒芜的良田沃土一样，荒在了那里。
当然，办公益事业的筹资款，也年复一年的荒在那里。
再加上村社这样情况那样情况的困难户的欠交款。
当然，这些很自然地又引导出来下面一些思想：
他们私下里认为同在一片蓝天下同在英明仁爱的共[chan*]党的哺育中同在社会主义这个温暖祥和的大家庭，大家都有手有脚有头有脑有心有肺有父母有兄弟有妻子有儿女，凭什么你就可以晚交少交甚至几年都不交国家的税收政府的费用？凭什么国家政府单单给你家减免税费？那好，他们说----
那好，我家的税费也请您晚几天晚几个月晚几年来收。我没有说不交哦!
或者说，那好，我家已交过了税费请您还给我。他们! 同在一片蓝天下同在英明仁爱的共[chan*]党的哺育中同在社会主义这个温暖祥和的大家庭，大家都有手有脚有头有脑有心有肺有父母有兄弟有妻子有儿女，凭什么就可以不交国家的税收政府的费用？
凭什么国家政府单单给你家减免税费？
就这样。
就这样，这笔税费长年累月荒积在村社，而上级的税费任务每年一分不少是要交清的。
要完成上级的税费任务，村社干部唯一的一途就是借贷。借款贷款或掏空自己家中的所有积蓄来填补这部份人的所欠款项，上交国家。
借贷本金加上利息，包括搞公益建设的缺额，成为村社财政债台高筑的缘由。
n村现在的债务已达12万元人民币。
n村债权债务相抵，财政差口竞达4万元人民币。
镇上财政一样。听说y镇财政负债近千万元人民币。
县上财政也一样，听说县财政每年要欠乡财政3千万。
而从全镇来说，n村的财务管理是严肃的，明白的，在广大百姓心目中是过得了关的。
至于这一点，y镇的大大小小干部，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小五心里有时也抱怨：早晨一早下队，到下午2点多钟，还得回镇上回自己家里煮午餐吃午饭。
利用发粮食直补款这个机会收回一些欠交的水费，也许能够弥补一些在预收水费时自己在台上领导心目中创下的工作不力的过失。
小五一面认真的忙着整理表格，一面寻思。
对于小五这个虽夹杂一点私念但并无恶意，相反还充满正义与正气的正当正直的愿望，我想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又有谁会不愿意或者不会理解这个正当和正直的愿望？
但小五已清楚地感觉到有人在叹气有人在泻气有人在失望。
他也能清楚地听到有人说着纯粹骗局领不到现钱我们就不签字等抱怨的话。
他还能很明显地感觉到有人在伺机挑唆有人在不怀好意到处串啜以达到激起众怒的企图。
群众议论纷纷。
这时就有一个人站出来了。
这个人虽然有些冲动但是正直。
至于正直这一点，在场的数千百人都可以轻而易举的看出来。
包括在场的村社干部，也包括小五。
他是本村g社的社长。
这个钱不能抵扣水费，不能那样做。他说。
他的话音坚定而急促，显然有些激动。
他个子很高，理所当然有些瘦削。
他说这话时似是憋足了一肚子的劲，更似下了一个很艰难的决心。最终，他勇敢的站出来了。
他勇敢地站出来，勇敢地站起来，并勇敢地一步一个震响举步维艰的登上制高台----那个辉煌的，代表神圣与权威的圣坛。
他大声疾呼。
那声音好像不是要给犯罪者以惩罚，而是要给无知者以警醒，以智慧，以启迪。
那声音是善良的，充满友爱、关切与同情，更夹杂着善良的期待与期盼。
那声音是清新和明朗的。声音周围充满亮丽耀眼的光环。
小五被这个声音震住了。他没有抬头。
他是不愿意抬头？还是不敢抬头呢？
但是当时，小五确实没有抬头，没有去看一眼站在圣坛上大声疾呼的这个勇敢的和善良的，头上布满绚丽光环的平素间互相尊崇的兄弟、朋友和同志。
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小五害怕自己的眼睛和对方的眼睛相对。
是怕对方眼睛里透出的正义的匕手刺中他原本就有些忐忑不安的心，还是怕自己心里的不快、怨恶以及明晃晃的敌意的匕首被对方探个一露无余？
小五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仍然认真而细致地整理着各种单据。
与此同时，那些抱怨的挑唆的也更加的大胆和张狂。
整个局面似乎快要控制不住。
这时，村文书发话了。他的语音虽带了少许怨怒的情份但仍然大声而铿锵，也许你会觉得这声音并不是十分的洪亮。
他的意志坚定明朗。
他说，发，愿领现钱的都到各社社长那里领去；愿意抵扣欠款的我们欢迎。
n村文书总是这样，关键时刻总能沉着冷静并大胆决策。
而他的决策又总是这样的英明并最终能够扭转乾坤。
n村文书曾向小五介绍，几年前曾有镇上某重要领导要他出面担任n村支部书记一职。因为当时担负着信用社在本村的信贷业务，权衡利益关系，当时没有应承。
但小五私下里总有这样一个模糊的意识，他认为n村的村文书有七分的像女人。高颧骨，鲁迅小说中祥林嫂的形象。
相对于村文书敢于大胆决策这一点，小五对n村的村支书就很不满意。
小五认为村支书不仅不够大胆决策，甚至不会积极主动和大胆的主持村上的日常工作。
对于这一点，小五一直很是恼火。
随着村文书的铿锵话语的落地，群众已开始一律的兴奋欢呼。
那些唯恐天下不乱伺机挑唆一见有机可乘便勇跃串啜的也回复到开始的平静。
小五虽然象什么事没发生过一样的依然忙着，依然的低着头忙着，但他心里懊恼极了，苦不堪言。
他想到了昨天m村抵扣工作的顺利和辉煌业绩。他原也对今天他主管的这个村寄予厚望。
并且他自认为这个愿望真实而切近。
一切都完了。
一切都完了，就在村文书明朗而铿锵的宣言中完了，就在g社长勇敢而急促的宣言中完了，就在抱怨者和挑唆者的宣言中完了。
一切都完了。
在回去的路上，小五还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的讨厌过c副主任----m村的主管。
c副主任----m村的主管的得意和踌躇满志，连白痴都能很轻松的看出来。
小五觉得c副主任实在太胖了，胖得有些让人感觉不舒服，似乎他的厚大的肚皮里装满了令人恶心的肥虫----吮吸人间精血的肥虫。
最让小五难受的，还是c副主任对于n村工作的指责。
c副主任指出，n村的这次工作没有组织好。
他说，最有说服力的就是连作为干部之一的社长都出来搅黄。
小五觉得c副主任的话非常地尖酸刻薄。
虽然不管如何仔细的听，如何仔细的分辨，如何仔细的琢摸，小五还是没能找到丁点c副主任故意嘲弄的气息。
这个结论并不能使小五心里好受一点。相反，这使他更加地感到伤心，感到失望。
虽然这样，一路上c副主任的善意而友好的谈话，小五还是得装着热心的样子默默的听，和装着平静的样子积极地应和。
小五想到这里，又不经意的紧一紧抱着的儿子。
小五老婆也在小五轻微动作之中蠕动了一下。但最终没有醒来。
小五思想罢这些不愉快的往事，脸上却不经意的绽放出一丝得意和幸灾乐祸的神情。
因为小五很容易就想到了刚才a部长要他到m村去发粮食直补款的事。对于这件事，小五也想到了很多……
4月28日，县级有关部门下来检查粮食直补款的发放情况。听说，这些上级领导走到小五主管的n村的g社调查，当时正有一些农户在g社河边做拦河堰，他们都一致的肯定，我们这里的粮食直补款发下来了。大家都自愿不领，都一致同意用它来整拦河堰。
为了早日整好拦河堰，我们大家情愿再投一点钱。
小五心里迷茫，那位个子很高，理所当然有些瘦削的g社社长？
那个勇敢地站出来，勇敢地站起来，并勇敢地一步一个震响举步维艰的登上制高台----那个辉煌的，代表神圣与权威的圣坛的g社长？
当这些县上来的领导问及其他农户时，他们也异口同声钱一分没少都发到了大家手中。
这就使县上的领导初步的对y镇的粮食直补工作很满意。
然而，就在他们问到挨邻侧近的e村的农户时，情形就有些紧张，甚至紧张得让人窒息。
e村的农户回答说，他们没有领到粮食直补款，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领回多少。
也有的说，他们的粮食直补款被村社扣完了，也没有拿到任何抵扣的手续。
他们还特地强调，单凭干部一句话，自己的钱就被平白无故的扣了。真的想不通。
更有甚者，他们直接给县上来的领导诉说着冤曲，说自己要求干部发给他自家该领的直补款的一点零须须，要拿去买食盐，说是家中断盐已有几天了。他们愤愤不平，说就连这点可怜的请求，镇村社干部都不准情。
阿弥陀佛。小五重重的呼出一口气，脸上得意的神情更增添了几分光彩。
听说就在当时，县委曾作出了罢免y镇a书记职务的决定。而且这个决定当时已经成文。
因为就在当时，县上派出的各调查组反馈的情况表明，被查的大多数乡镇都存在类似问题。
y镇a书记沾了大多数这个光，从而官帽得以保全。
小五想到这里，抓住儿子的手不经意颤了一下。
小五承认，当时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很为a书记捏了一把汗。
4月29日，市县接到了y镇h村i社的农民兄弟对y镇h村干部抵扣粮食直补款情况的举报信。
4月29日，市级领导会同县级领导组成调查组，又直赴y镇。
4月29日下午2点到晚上12点，y镇镇干部分别到有问题的村，会同村社干部一道，连夜把粮食直补款送到各农户手中。
碰到个别有意不领款的主，干部还得求爹爹告奶奶的请。
4月30日，镇干部再次被分派到各村，反复自查有没有被村社截留还没有下发的款子，有没有没领到现钱的农户，农户还有哪些意见和要求。
5月1日，镇干部拿着4月30日自查自纠的书面报告，一个个接受c副书记的审查。审查不过关的，暂时不休五.一假。
想着这些，小五脸上的得意和幸灾乐祸的神情更见分明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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