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的风徐徐的吹过，吹落了枝头的梨花，片片花瓣如雪般落下，覆盖住了山顶的土地。

与梨花映衬着的是一头银白色的如霜鬓发。老人弯腰拾花，闻一缕梨花香沁人心脾，不禁落下泪来。良久，他才悲泣一声，将那片拾在手中的花瓣葬入泥土，嘴中哼着小曲儿，一字一句的唱道：

“爹在年头种了梨，娘在树下捧把泥。待到梨花开满枝，全家永远在一起，从此以后不分离，不分离啊不分离……”

唱完泪撒如雨。

老人出生在一九三四年，名叫“李小虎”。父亲李云虎是一山之主，挑明了就是个土匪头子。李小虎的母亲叫云娘，是这山中出了名的“一枝花”，她善用双枪，且枪法极准，人又漂亮，因此得了个绰号，人称“芙蓉夜叉”。

李云虎本是一个小跟班，名字虽响，唬唬人倒是可以，可这人却是一副斯文模样，唇红齿白，风度翩翩，迷坏了山里的“公主”云娘。当时云娘的父亲在这山头上坐的可是头把交椅，李云虎的命也因此改变了，也不清楚这算不算是“命里注定”。云娘和李云虎成亲没多久，云娘的父亲就撞在了小日本的枪口下，一命归了西。在云娘的全里支持下，李云虎坐上了“龙椅”。众人也不言语，谁心里都明白，这老大的位置如今就是个“虚”，只要不被饿死，就全当给了云娘那死去的父亲一个面子。

在云娘的帮助下，李云虎表面上把山头上的事打理得妥妥当当的。李小虎落地的时候，李云虎异常激动的对云娘说：

“云娘，我谢谢你，从我上山至今，做了这土皇帝，如今又有了子嗣，全靠你真心对我。我发誓，只要我李云虎一天不死，就绝不让你们娘俩受半点苦。”

云娘含笑点头，眼中温情脉脉的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李云虎说道。

“我其实没啥奢望，只要以后你和儿子平平安安的，让我做啥我都愿意。”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夫妇俩在山顶上种了一棵梨树。一棵树栓起三条心，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小虎就是在那时候学会的儿歌。

“爹在年头种了梨，娘在树下捧把泥。待到梨花开满枝，全家永远在一起，从此以后不分离，不分离啊不分离……”

时过六载，小虎六岁。李云虎从山下领回了一个女子。那女子眉眼俊俏，风华绝代，婷步款款，谁见尤怜。云娘见了，自惭形晦。只一眼便觉自己完全落了下风。

而后得知，此女子名叫“莲花”。一听这名字便晓得是李云虎自“烟花巷”里觅得。果不其然，李云虎将她带回来是要做偏房的。

小虎清楚的记得那一天，山上从来没那么热闹过。门门框框上到处都挂满了红红的灯笼，贴满了金色的“喜”字。也不知哪个多事的主儿捉来了几只喜鹊，放在笼子里“喳喳”的叫。小虎一把一把的抓着糕饼塞进嘴里，大口大口的嚼着糖。后来他看到了山上的叔叔们你来我往的碰着杯，他听到了震耳的鞭炮响，他看到了爹领着一个女子进了屋，那女子还盖着红盖头，他听到了那个盖头里的女子喊自己的娘叫“大姐”，他还看见始终没说话的娘坐在一旁咬破了嘴唇，血顺着嘴角滴了出来……

从此后，小虎的记忆里便少了爹的影子，虽然爹也经常来看他和娘，可小虎不喜欢爹身边的那个“二娘”。他记得，那个女人叫“莲花”。

爹打过娘，小虎见过。那是在一次全家吃饭的时候，娘说那个叫莲花的女人是妖精。爹让娘住口，娘反而越骂越凶，莲花就哭了，爹狠狠的扇了娘一嘴巴，最后娘也哭了。从此小虎就恨那个叫莲花的女人。

打那以后，莲花见了云娘娘俩就绕着走，像老鼠见了猫一样。但莲花总偷偷的塞给小虎几块糖或是一个肉馍馍，小虎从来不要。

云娘总抱着小虎坐在梨树下，看那春季里落下的片片花瓣。小虎就会念起儿歌，一遍又一遍：

“爹在年头种了梨，娘在树下捧把泥。待到梨花开满枝，全家永远在一起，从此以后不分离，不分离啊不分离……”

突有一日，莲花飞跑进云娘的房间里来，边哭边喊道：

“大姐，你在吗？你快出来啊。”

云娘本不想搭理她，可见她那焦急的样子，极不情愿的从里屋闪了出来，冷言冷语道：

“你不在老爷那帮他暖被窝，跑我这干啥来了？”

小虎只把头露了出来，见是莲花，“哼”了一声后，又将头缩了回去。

莲花“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用袖口拭了拭眼角说。

“大姐，我知道平时你怨我抢了云虎，可今天他有难，我求你别记恨他，求你帮帮他。你以后有什么委屈你尽管冲我来。”

云娘一听李云虎有难，脑袋里“嗡”的一声。

“云虎怎么了？你快告诉我。”

莲花还在抽抽嗒嗒的哭，云娘“啪”的一个嘴巴扇得莲花差点晕过去。

“快说啊，云虎到底怎么了？你都快急死我了。”

莲花这才说出事情的始末。

原来是小日本肮脏的蹄子踏到了这山里来。云虎将山上的弟兄们集结起来，不过百十来号的人，居然有三成要投降，还有一小半的人要下山逃难。李云虎终于看到了，自己这一山之主其实就是个空架子，可他坚决不投降，誓死也要与小鬼子拼上一拼。

莲花见众人上下不齐心，知道这时候需要云娘出面才能把场面稳下来，便回屋来求云娘。待云娘手持双枪跑到前堂时，见李云虎正在给为数不多的弟兄们打着气，他大声喊道：

“我李云虎宁做自家里低头的讨饭佬，也不做鬼子家抬头的亡国奴。”

云娘叫了一声“好”，站在了自己男人的身边。李云虎将眼光移向了云娘，感激的“嗯”了一声。

好不容易集结的五十几个人，几个来回，只剩下了李云虎两夫妇和不到十个兄弟了。

李云虎一咬牙，说道：

“不打了，兄弟们，你们从后山走吧。”

那几个人叹口气后，扔了枪杆子下山去了。

李云虎看向云娘，眼里闪过一丝悲痛，说道：

“你也走吧，带上……”

云娘一摆手。

“要死就死一块，小虎拖别人带下山去。”

李云虎眼中噙泪，半晌才点了点头。

回到后屋，见莲花正劝着大哭大闹的小虎。

云娘抱起小虎，小虎见了亲娘，止住了哭声。

又是“扑通”一声，这次是云娘跪在了地上。

“妹子，我第一次这么真心实意的喊你妹子，我知道你心不坏，所以我求求你，求你带小虎下山吧，我给你磕头了。”

说完“咚咚”的磕起头来。

莲花忙扶起云娘，见李云虎不看自己一眼，什么都明白了。

她走到李云虎面前，结结实实的扇了他一个耳光，哭着道：

“你别以为这样，就可以从我的面前逃掉了。我告诉你，我下辈子还能找到你。”

李云虎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大声嚎哭起来。

“你们都是我李云虎这辈子最放不下的，也是我这辈子亏欠最多的，我来世不管变成啥，我都要报答你们。”

莲花从云娘手里接过小虎，小虎狠狠的咬了她一口，她仿佛没知觉的面向云娘说道：

“大姐，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我们的孩子的。”然后她又苦笑一声：“我可是一直都真心实意叫你大姐的。”

说完便奔向后山去了。那样子似乎半点也不留恋此地，仿佛从未来过这里一样。

小虎趴在莲花的肩上，泪眼婆娑的看着自己的爹娘，见他们站起身，义无返顾的向门外走去，那一幕深深的印在了他的头脑里，这一世恐怕都无法抹去。

莲花抱着小虎行至山脚，突然听到一声巨响，半山腰里浓烟滚滚。莲花咬着牙说道：

“小虎，你记着，那是你爹娘。”

几里外的村子里早没了人烟，莲花把小虎放在一家人家的空屋子里。烧起了火，想弄点吃食。却听见门外“咿咿呀呀”的有人叫喊，出门一看，立马傻了眼。

“这天杀的鬼子怎么来了这里啊？”

她赶紧折回身，抱起小虎，把他压在了院子里的干草垛下，告诉小虎。

“小虎，听二娘的话，一会儿不管发生啥事，你都别出声啊。”

小虎“哼”了一声，便闭了嘴。

鬼子进院了，见了莲花就“呦西呦西”的淫笑起来，上前撕破了莲花的衣服。莲花伸出手，狠狠的在小鬼子的脸上抓了一把，歇斯底里的骂道：

“畜生，你们这群畜生，你们杀了我吧，我做鬼也放不了你们。”

一声枪响，莲花的头上开了个洞，身子倒在了干草垛上。

小虎透过草垛的缝隙看到了外面的一切，直到莲花倒下。血浸湿了草，流满了小虎的脸，他始终没发出一点的声响，许是被吓傻了。只是有两行泪不停的从他的眼中流了出来，一直流到了今天。

今天，那满树的梨花香飘万里。老人跪在飘飞的梨花中，亲吻着泥土。他悄悄的告诉梨树，在这片梨花覆盖着的土地下面，住着三个人，他们是他的亲人——　一个是他爹，另两个是他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