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85岁了。当时，我仅有8岁。我是在无意中认识他的。

那天，村里的小孩见到他，都取笑着唱：“大驼背，半弯腰，手里握着根木杖，身上背着个铁锅，可煮三十斤猪肉；偷东西，打驼背，当心哪天打爆你个肺......”我刚好经过那里，看不惯他们的行为，便叫他们不要叫了。他斜着眼，望了我一下，又慢慢地走了。

过了几天，我在村里走着走着，到了村里的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

这个地方，旁有一条小河，河左是一大片阴暗的竹林，河右是一间盖着茅草的破烂的泥砖屋。我好奇地走近屋子，见到两扇破旧的木大门，上面贴着门神，边缘处长满了青苔，还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霉味。

突然间，紧闭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并随着几声剧烈的咳嗽声，走出一个人来。

我定睛一看，见到那人穿着一件破旧的黑衣，黑黄的枯瘦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就像是一块开裂的干树皮。他的脸似乎麻木了，一双无神采的眼睛盯着地下直看。我猛然意识到，他就是我那天碰到过的驼背老人。

他咳嗽了好一阵子，抬起头来，才见到我站在门口。他惊奇地看着我，过了好久，方伸出那只长了一个大瘤子的手，向我招了招。我好奇地走近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无表情的脸似乎张了张，走进屋里，拿出一块糖来，递给我说：“给你吃。”我有点惊讶，但还是接过糖，剥开吃了。

自此，我便和他相熟了，经常到这里玩。他经常给我糖吃，碰上他吃饭，他还叫我一起吃。我见到他在屋前种了些木瓜苗，便向他讨要，他二话不说，挖了十几条送给我。这时，我俩已经十分要好了。

他的屋子里十分简陋，除了一张旧木床，一些散乱的家具，便只有光秃秃的黑泥地了。我和他好的时候，便经常进他家玩。有时，他会操着乡下话，用衰老的声音，对我断断续续地说他的一些不幸的人生经历。

只可惜当时我年纪太小，一些具体的情节已记得不甚清楚了。

他说他本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娶自广西的老婆为他生了一个可爱的儿子。但不幸的是，那么一个可爱的娃娃，居然生一场大病死去了。自此，他借酒消愁，终日唉声叹气，对一切都不甚关心。那时，村里来了一个唱戏的，不知为何，他的妻子竟乘着一个黑夜，跟那戏子走掉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

说到深情之处，他总是忍不住流下泪来，用干瘦的手直擦。

有一次，他到外地去，捡了一笔大钱，刚想找到失主，把钱还给失主。不料失主在他捡到钱的同时，也找上了他。为了免掉所谓的感谢费，失主二话不说，就污蔑他是偷钱的贼，并把他狠狠地打了一顿。他挣扎着回到家，好不容易才把伤养好，却从此成了驼背。这还不算，那失主还放出消息，把他说得千般不是。后来消息传回了村子，弄得人人见他就避，并个个取笑他。但他自己又不能辩白半句，只好心里默默流泪，不管他人言语。自此，他便悲世愤俗，更加借酒消愁，每日只图得过且过。

直到那天，他被孩子们无故地骂，见我为他出面，才对我有了好感。后来，我无意来到他家门口，他便想法和我好了起来。我这才知道事情的起末。

到我10岁那年，向来单瘦的他突然吃饭吞咽变得困难，到后来，只能吃些稀粥。我很担心他，便劝他到城里数一数二的医院去检查一下。他听从了我的劝告。检查回来，他面带些许异常，慢慢地对我说：“没什么事，只是我喉咙里有些东西，挡住我吞咽罢了。我什么也不怕。”他还笑了笑。

不料到后来，他的声音越变越小，我都几乎难以听清。他再到医院去检查。回来时，他显得异常冷静，强笑着对我说：“病情加重了，但这还击不倒我。”我安慰了他几句。他又笑着说：“没事，我说过要活到100岁的。”说完，他还拍了拍胸膛，显示自己有极大的信心。

我最后一次见他，他已几乎说不出话来了。我见到他时，他平静地对我说：“村上的那条路也修平了，不是吗？也该是修平的时候了，那样，我们大家走路才方便呀！”我觉得他今天说的话有点怪怪的，但始终没有问什么。

此后，我一直有事，未能去看望他。

那天，村里突然传出一个消息：驼背老人死了，是在家里吊死的。后来，碰巧被村里的一个偷东西的小混混瞧见，大家才知道他死了。便全村人合伙捐钱买了个棺材，拉上几个人，随便地把他葬在村西的荒地上。那些人还说，驼背真没用，偷钱被人打驼，死了倒好，省得孤身一人，在晚年时活活饿死。

我有点愤怒，也有点失落。愤怒的是，老人死后还不被人所了解；失落的是，老人一句话不说就离我而去。我虽怪老人一句不说就走了，但我还是去了老人的坟前一次。

西风直吹，呼呼作响，我望着眼前孤零零的凸起的新土堆，心中十分难过，一句话也说不出。我又抬起头，看着天上那黄昏时淡红色的晚霞，心中却不自禁浮起老人那熟悉的面孔来。我默默地想着：走了也好，路既然平了，那就放心地走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