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放歌春天] 一步跨过的村庄孙孬子

发表于-2009年02月08日 下午3:26评论-6条

引 言

时间是遗忘记忆的一味毒药,再刻骨铭心的记忆在时光的海里终究会消失的无影无踪,譬如村庄。或许记忆也是一个矛盾体,新的画面和旧的印象总是在记忆的河里排斥、颠覆、重组,譬如儿时的村庄与今日被现代文明所洗礼的村庄……

村庄不像自己的影子紧紧跟随,却如脚下的路渐行渐远,遥远的怕要陌生,于是一直想写篇关于村庄的文字,塑出三十年来村庄与我以及村庄里曾经的气息。我想,村庄注定会被现代文明所颠覆,就像我现在所生活的小城曾经也是被一炉铜水浇筑成今日江南的一座城市一样。忙碌一直是借口,好在这个寒假终于可以用文字去恢复似乎被遗忘的记忆。

谨以此文献给新中国成立60周年。几十年来,尤其是改革开放三十年来村庄确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相信在新农村建设中我的村庄会更加文明美丽,仅此而已。

村庄位于枞阳县西北部,与桐城文派的鼻祖方苞、姚鼐的故居相隔不远。当然,村庄并没有因此获得多少荣耀,甚至无人提起,大抵知道顺着村庄一边的那条马路走不远就可以去拜访桐城文派的发源地,但我想应该没人去拜访过,尽管他们多次顺着那条路去集镇买过化肥,卖过猪仔。

村庄处于丘陵岗区,高低不平,高的地方是一个个小山头,绿色植被,生长着松树、杉树等灌木,一个个村落便掩藏其间,顺着坡势向下是大片的农田,山岗之间最低势处都是多年积水所形成的小河沟,像村庄的边疆线划分开一个个村落,日久便形成一个个自然村。确切地说我的村庄就孤立在某一个山岗上,那是我儿时的王国。

村庄的模样我还是记得的,我说的是儿时的村庄。不高的山岗上住着十几户人家,姓王的、姓孙的,姓钱的、还有一户外来的姓赵,都分散开住居在松树林里。住居的房子有两种:一种是茅草房。用松树搭建房屋框架后用田泥稻草糊严实,预先留下门,窗户。田里的泥巴由于每年都要耕作,还有稻草根腐烂在里面,粘性大,牢固,村里人叫熟泥、田泥。屋顶披盖稻草,一层层的覆盖,大抵每年要翻盖一次,要不抵挡不了梅雨季节或暴雨大雪;还有一种是瓦房。开好地基后,在上面夯土筑墙,有点像今天建筑工地上制模灌浇混凝土,不同的是现在用钢筋混凝土加上机械设备,那时是用木板绳子与黄土加上无数的劳动力。首先做个简易槽盒,向盒中填入湿土(山岗上黄土遍地都是,挖个坑,加水弄湿),在人们的吆喝声中用“夯”(石制或铁制)一层层砸实,最后取掉木板、抽掉绳子,一段墙就成型了。在成型的土墙上撒上一层黄土沙粒,便可以接着在上面夯土筑墙,一般在二米以上就用土基砌墙。(在田泥中加入稻草、头发之类,用木框基模一块块脱出,晒干后便成了“泥巴砖块”,俗称:“土基”。)土基砌墙方便,便于堆砌屋梁。后用一根根松树木头做屋脊,竹子或木条做成档子,盖上瓦。瓦是皖南徽派建筑上常用的那种小瓦块。80年代初我家也住上了这种瓦房。日久,都在自家门前门后开辟了一块块自留地,造晒谷场、菜地,建个猪圈牛栏什么的。这样就形成了一户人家,十几户散住在一起组成一个村落。分田单干前叫人民公社二组,我记事的时候就开始叫孙畈队,所以我的第一张身份证上住址栏就有“孙畈队”的字样,这个我记得很深。

村庄里有一条小路伸向村庄一边的马路,不长,大概七八百米,这是村里人通向外面的唯一出路,我就是踩着这条小路上完小学和中学,之后读大学、工作回家还是踩着这条路,不同的是路变了,从开始的土路到石子路再到今天的水泥路,越变越宽,越走越踏实。

村庄中间有口水塘,可别小看这口水塘,那是村里人饮用水、洗菜洗衣服、男人和孩子夏天洗澡、鸭子玩耍的地方,村里人年初都会在水塘里放些鱼苗,年底就会捞上一大堆活蹦乱跳的鱼儿。对一个农村孩子来说,关于水塘是有许多故事的,游泳、钓鱼、甚至不为人知的秘密。现在这口水塘算是废了,母亲经常和我唠叨,当初不该承包给来村投资的预制板厂,都是他们把水塘填了、毁了,好在安上了自来水,要不然村里六七十口人怎么吃水哦。如今回家我还是能看见这口水塘的影子,不到以前十分之一的面积,曾经的预制板厂建成了电管站的宿舍楼,水塘四周堆满了生活垃圾,曾经的一汪碧水现在臭不可闻,水面上不时飘着现代文明制造的被使用后丢弃的物品,真担心有一天水塘的影子都会被这些垃圾所覆盖,一起被覆盖的还有关于水塘的历史和记忆,会的。

村庄旁边那是大片大片的松树林。其实村庄和树林是融合在一起,只是房屋略显集中的地方松树渐渐地的被锯光了,就像人与松树间的一场战争,乍一看是人取胜了,因为被霸占。这样没有人烟的地方就成了纯粹的树林,为什么是松树林?我一直不知道答案,松树是不值钱的,至少没有杉树值钱,那些松树是野生的,还是首先来此山岗住居的先辈种植的?我不知道。是姓孙的先辈最早来此山岗还是别的姓氏?爷爷说是爷爷的爷爷最早来此住居的,隔壁的王大爷却说是他们爷爷的爷爷最早来此的,两人曾为此大吵一架,后来我就不敢再问。

村庄的外面就是村里人赖以生存的农田,就着坡势被划分为许许多多不大不小的农田,不像南方的梯田一圈圈一层层像波浪似的,很美观很雄伟,这儿的农田面积不大,高低不平,丝毫没有梯田的曲线美和象形美,听说分田单干(家庭联产承包)以前还好些,宽阔的田埂路,偶尔还能有公社的收割机下来秀一下。单干以后那一块块小农田可都是人们的救命田,被分割的更小,每年不到三月,人们就开始莳弄农田,除草,修田塍,把一道道田埂整修得很窄很窄,似乎容不下一头牛走过去,每一次牵牛走田埂都担心牛会掉下田,这还不算,人们用板锄,一锄锄地在田埂旁边种上黄豆、绿豆等旱粮,以此多增收点粮食作物。经常有人家为修田埂大打出手,无非是张家说李家整修田埂向外拓宽了一点,李家说张家耕田的时候挖了他的田埂,其实都是为了多占一点面积好种粮食。许是饥饿太让人刻骨铭心。常有人说农村人越贫穷越愚昧,其实愚昧也是为了生存。

记忆像一本丢在墙角的陈年台历,泛着古色的陈旧和时光的残缺,曾经一页一页的富裕和红笔画圈的暗记以及年少时的秘密被尘封。俯身拾起,拍拍灰尘,开始翻阅那些遥远的印象,关于村庄。我试图在记忆的海里寻找村庄给我的第一印象,看看拨开一页又一页沉甸甸的记忆后面村庄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潜伏在脑海,良久,一头牛终老的场面扑面而来,像时间的绳,猛一拽,划破时空,于我,面前。

6岁那年,村庄里发生一件天大的事情,分单干(家庭联产承包)以后唯一没有分开的那头老牛死了,老死的。为什么没有分开,经我考证,是当时没有办法把牛分给任何一户,那是村庄唯一的一头牛,也是村里最大的集体财产,单干以后它还是集体共有,挨家饲养。怎么饲养?每家饲养多少天?母亲说记得当时村里几家元老在破旧的公社食堂里商讨好几天,无非两种方式:按田地饲养和按人口饲养。简单地说就是你家有多少田地或者多少人口你就饲养几天,十几户人家轮流饲养。问题来了,一户有多少人口并不等于就有多少田地,譬如说一户人家刚刚生了孩子或娶了媳妇但没有分田地,或者刚刚死了老人或嫁了女儿但田地还在家里,哪一种方式划算,每个人都在心里算盘上打着小九九,最终,酝酿、争吵、协商后决定按人口来饲养,母亲说我们家赢了,没有吃亏,因为小姑出嫁了,太奶奶刚刚过世。那是爷爷的威望起了作用,爷爷当了十几年的国民党兵,什么场面没见过。

可就在那年的秋天,也就是我6岁那年,老牛死了,那情景越来越清晰。那是冬季时节,村里庄稼已收割完,田野里留下一片荒凉,枯死变黄的稻根,田埂上横七竖八的蒿草疯长。老牛完成了它一年的负担,病了。爷爷辈们请了乡里的兽医看了几次,没有好转,兽医说到时候了,该老了。爷爷不甘心,白天牵着病恹恹的老牛去田间走走,晚上给它喂稻草包黄豆。我们却很高兴,听说牛死了每家可以分几十斤牛肉,那些年头就过年可以垂涎一次红烧肉,何况传说中牛肉比猪肉可好吃多了,于是出现了这样的一幕:冬日黄昏,爷爷牵着老牛在田间走,一脸虔诚和庄严,我们七八个小孩子在后面跟着,盼着吃老牛的肉,垂涎三尺,都对老牛有所期盼。终一日,听母亲说老牛不行了,在田间嘶鸣,村里人都先后从家里走出来,我们奔走相告,老牛要死了。

冬日的松树林光秃秃的,枝上牛毛般枯黄的树叶经不住寒风的肆略,所剩无几,杂间长出适应寒冬的植物。爷爷把老牛拴在一棵树上,围着的大人们一脸沉痛,我挤进人群,看见老牛卧在地上,抬着头,不时嚎叫一声,声音很低迷,凄惨,也就是在那一刻我看见老牛流着泪,一滴一滴的,让我害怕,我看见邻居小丫流着鼻涕也哭了,来之前可是她告诉我就可以有牛肉吃了。突然,老牛坚定地站起,爷爷慌忙去解开牛绳,我看见老牛一挣扎,跑了,又慢下来,走向不远的田间,我们小孩子又忘了刚才的悲伤,跟在后面起哄,被爷爷骂了回来,谁也不许跟着,都在林子边看着老牛慢慢地走在田间,很低沉地嚎叫着,嘶鸣,甚至是不甘情愿地咆哮,在田间转了几圈,奇怪了,老牛竟然走回来了,旁边的大人一看顿时就哭了,脸上都写满悲伤,人群分向两边,老牛在人群中走到刚才拴着的那棵树下,站立,浊罔的眼神,又看见大大地泪珠在眼角滴下,嘶鸣,似乎是证明自己活着。片刻,不,最终,老牛用轰然倒地的姿势,亲吻脚下的土地,连同凄伶的夕照一起死亡。爷爷哭了,村人都哭了,我们也跟着哭,耕耘了一辈子的老牛,终于由一个终点到达了另一个终点,终于以倒地的姿态宣告了自己的死亡。这一幕一直烙在我的脑海,树林里一头老牛的终老奠定了6岁的我对村庄忘却不了的记忆。然,悲伤过后并没有吃到牛肉,村里人一起以最庄严而隆重的丧礼埋葬了老牛,就在它轰然倒下的那片土地。

现在,如果我以主观的心态回忆村庄,那树林里一头牛终老的场面肯定浮现在我的眼前,这是我记事的开始,也是我对村庄记忆的开始。可是,现在,树林没有了,彻底消失了,就在几年前,埋葬老牛的地方建起了一所规模很大的崭新的学校,所有树林都被学生的读书声所掩盖,水泥地上孩子奔跑的吵闹,是不知道曾经有一头老牛在此终老。树林在村里人的眼中消失了,树林还留在我的记忆里,我想也肯定留在许多走出村庄的人的记忆里。

村庄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一条路。一条穿越田间的县级公路。那些年好像全国各地都在修建公路,国家也加大了对农村公路设施的建设。正是这条路改变了我的村庄,如果说以前的那条乡镇公路可以让村里人上街买化肥卖猪仔,那么这条穿越农田而过的县级公路足以让村里人走向现代。

母亲打电话告诉我的时候,我正在南昌修建一条高速公路,当然,我只是工地上的一个小民工,干些挑沙子、搬水泥、跑腿之类的活,那年我16岁,高一辍学。我在电话里告诉母亲,县级公路算什么,能有多宽啊!我这修的可是通往大城市的高速公路,什么是高速公路?就是修得很高跑得很快的大马路,全部是水泥路面。母亲却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总不能一辈子在外面修马路,还说家里因修路征用田地补偿了几千块钱,应该足够我读完高中。我挂了电话。

这是我的第一次离开村庄,背着简单的行囊,跟着村里去南昌打工的赵二胖子一道出门的,虽然那个情景很平常,甚至有点寒酸,赵二胖子还背着一个装满山芋的蛇皮袋,我坚持不要用蛇皮袋装洗换衣服,母亲很小气,在我临出门的前一夜才终于舍得把她年轻时候参加公社插秧比赛获得第一名奖励的印有“为人民服务”的绿色军用帆布包给我。我跟在赵二胖子后面离开村庄时,母亲在后面送我,我顿时感觉很悲壮,仿佛有不成功便成仁的气势,又有混不好誓不回村的决心,当然这些都是我的心里活动,现在想来很好笑,那场面就像今天看到电视里介绍农民工进城一样的,再普通不过了。但毕竟那是我开始走出村庄的第一步了,准确地说那个时候我就做好了离开村庄的准备,从此,我开始一步一步离开村庄,离村庄越远,离城市就越近,尽管那时在城市还被别人叫着“民工”。

或许每个人都认为自己不会平凡,我也是。尽管小时候经常被父母、村里人喊着“二孬子”,但我一样有着纯纯的天真的梦想,认为自己注定会有一番事业,哪怕16岁的我站在南昌的高速公路路基上我还是这样想的,不就是不读书嘛!家里那台黑白电视里经常演绎着穷小子经过打拼拥有香车豪宅的故事,我不止一次的把自己幻想成男主人公,至少是男主人公的前期过程,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有着这样的幻想。所以,我一次次拒绝电话里母亲要我回家读书的要求,何况离开村庄之前我答应小丫挣够了钱长大了我就回村娶她。就在拒绝母亲的过程中,我混迹在各个城市之间,奔波了很多地方:南昌、广州、武汉、宁波……做了很多“下等”活:修建公路,在建筑工地上挑砖拉土,在火车站运输货物,……受了无数的委屈:被“兄长”毒打、被包工头赖了工钱、被人误以为是小偷……也知道了很多事情:城里真的有很多高楼大厦,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没有文化只有干力气活……明白了很多道理:露天野外是可以居住的,民工是没有双休日的,只有咸菜也是可以吃饭的……这些,我没有告诉母亲,也没有告诉小丫,没告诉母亲是因为怕母亲担心,没告诉小丫是怕她觉得自己没出息,何况那时小丫已经去了广州的服装厂,听说一月能挣800多块,不比我少啊!

东奔西波的干了两年,有几件事情让我感触很深。一次在建筑工地上,我的搭档被从六楼掉下来的铁模具砸死了,只是一转眼间,一个人就没有了。有关部门处理的时候,我们才知道我们根本就没有接受安全教育,包工头也没有采取有关部门规定的安全措施,就连安全帽都没有。而最后只是几万块钱了事,让我明白环境的恶劣。还有一次在武汉建筑工地,正是夏日,休息的时候,我热得实在受不了,躲到搅拌机的凉篷下面坐着,也许是每天十几个小时的劳作实在太累,竟然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我被推醒,操作搅拌机的师傅把我一把拽下来,骂道:妈的,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你以为你是大学生啊!(包工头的一个亲戚是个大学生,来工地体验生活,他可以随时休息。)还有最让我受侮辱的一次是在宁波火车站搬运货物,把整袋的大米从火车上背运到仓库,大包装的,90公斤一袋,正当我们热火朝天的搬到最后几袋时,停在一边坐在像拖拉机头(现在知道叫叉车)里的肥头肥脑的司机突然叫我们不要搬了,只见他发动机器,开到火车旁边把像张开的大剪刀似的东西插进米袋下面,上下操作一番,倒车,开到仓库,下降,后退,熄火,不到一分钟就完成了。那家伙坐在车上,支开大黄牙,冲着我们笑,显摆的表情,怎么样?比你们快吧!驴劲也没有它大啊!我拿起一块砖头砸向大黄牙,说日他妈。

回家,我要回家,突然开始想家,想念母亲,想我那阔别二年的村庄,小时候一直以为我的村庄就是世界的中心,注定我的村庄是伟大的;出去以后才明白我的村庄是那么的渺小,那么的微不足道,甚至是贫穷愚昧;现在我又感觉我的村庄就是不一样,那是我的根,生我养我的地方,给我力量,让我向往。

而村庄确实如母亲所说变了样,一条公路横穿田间,两边的田地里竟然做了所谓的高楼大厦,母亲说是镇上的开发区,镇上以国家的名义把马路两边50米的田地又征收了,然后分割成一块一块地皮卖给农民建房子。母亲唠叨,不明白低价收上去高价卖给我们怎么就是开发区了,王大爷说开了我们的土地发了区长不是开发区么?

我竟然不认得回家的路了,以前的那条乡镇公路废了,做了许多人家的晒谷场,隔壁长嘴舌王婶说是镇上故意破坏的,说废了那条路这边开发区的公路车辆才能多起来,两边地皮才能买上好价钱。母亲就在新公路旁所谓的开发区上迎接我,就像迎接一个远方的贵客,母亲似乎老了点,但母亲喜笑颜开,接过我的行囊,说我长高了,但孬样还在,穿过半边农田回家的路上,母亲问我她的帆布包呢?我笑话母亲,你那什么包啊!早丢了,看看我的冒牌阿迪达斯跟真的一样,我听见母亲叹了一口气。现在想来,我是真的很内疚,惭愧,甚至没有办法原谅自己,母亲是一个农民,一个农村的中年妇女,那帆布包是她一辈子最高的奖赏,最高的荣誉啊!而我……多少年来,每每我获得一次奖励,每每我捧起一个奖杯,我就会想起母亲的那声叹息,那个写着“为人民服务”的绿色军用帆布包,心便开始痛起。

或许村庄已经容纳不了我,要不就是我已经不再属于村庄,似乎我成了村庄的一个过客,村庄便像一个好客的旅馆,送我出远门,迎接我归来,站在村口接送的还有母亲。这个时候似乎是忘了村庄的,全身心地去外地求学,偶尔回家也顾不得看看村庄的模样,村庄只是在母亲的电话里延续着存在,谁家的女儿嫁人了,谁家的老人去世了,谁家又盖起了新房子,童年的小三都生了大胖小子……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期应该是村庄逐步完成蜕变的时候,现在展现的只是结果,而过程在我的匆忙中被忽略,就像一个女子由纯纯的少女演变成性感十足的少妇一样,在风情万种当中那份淳朴是容易被忽略的,如我的村庄。

村庄已经成了小镇的商业街,热闹非凡,超市、商场、发廊、浴场,如果不是偶尔哪一家母猪从没有关紧的猪圈跑出穿街而过,或者是某家公牛发情的咆哮传来,似乎像极了这是一座城市的街道,现代文明标志的巨大商业广告牌就立在街道的屋顶上,一边对着街道,画面上某品牌的内衣广告被那个女郎代言得体无完肤,而另一侧,几根锈迹斑斑的钢管横七竖八的支撑着,这引起了村里人的不满,说种田的时候抬头就看见横七竖八的钢管在高空中微微欲坠,而走上街道抬头看见的女郎又让人迈不开脚步,母亲也经常唠叨,这像什么话,以前的标语可不像这样不正经。我常跟母亲说这只是一个广告嘛,母亲却训斥我这样的东西还需要广告?

村庄让我迷惑,仿佛是二个毫不相干的东西突然有一天重叠到你的面前,让你措手不及,原本山岗上的村落、树林、田野呈现一幅田园风光,这无疑是落后的,从许许多多的村里人外出打工就能看出,但它又是和谐的田园牧歌。现在,一条公路躺在田间把村庄一劈两半,曾经老牛耕耘着的农田被开发成了商业街,围着公路而立的楼房又似乎从空间把村庄分隔开了。街道上现代文明的气息像女子的香水越来越浓,而街道后面的村庄依旧儿时模样,甚至因为几户人家迁移到街道住居更显没落,一旁的学校又坐落在曾经埋葬老牛的树林上教授着文化,这像极了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里面裹着皱巴巴的衬衫在听音乐会,又像外表浓妆艳丽的女子穿一件低质的内裤在展示温柔尔雅,我想这样的比如是不妥当的,因为小丫也在街道上,当然,我没有娶她。

母亲早在电话里就告诉过我,小丫结婚了,在外打工挣了些钱,回来嫁给了村长的儿子,在商业街开了服装店。有一次回村庄就在街上看见她,站在店门口,穿得很时尚,早完成了从少女到少妇的蜕变,与我无关,所以至今我一直不承认她是我的初恋,也不愿意去回味初恋的感情,就像本山老师说那样——初恋根本不懂爱情。农村人的感情开始于生米煮成熟饭,结束于柴米油盐中。其实,我在第一次打工回村庄的那年春节,就在某个夜晚和小丫幽会于村庄的某个角落,尽管16岁那年曾经许诺挣了钱长大了就回家娶她,但在夜晚二个人的空间里还是紧张害怕,断断续续的废话,本想趁机握一下小丫的手,小丫却解开自己的衣裳,吓得要死,我。结结巴巴地说,这,这不行,这要等到结婚的时候才……空气尴尬,无言,退却……几年后,读大学,一次在寝室聊天说到此事,室友骂我傻b,天下还有你这样的孬子,送上门的不要。他们不明白农村女孩对爱情幼稚的理解和单纯的情愿,所以至今并不后悔,虽然没有初恋可言,但并不是故事越多越令人向往,至少小丫曾说我是个好人,当然,后来同事说一个女人说一个男人是好人那就是要甩了这个男人,想想也是。

再面对小丫的时候只是笑笑,说回来了啊,嗯。生意还好吗?嗯。心里丝毫没有不安,就像我对村庄的感情一样,因为质朴所以坦荡,不管村庄变了什么样,无论是在蜕变的过程中,还是哪一天村庄彻底的消失,我想我对村庄的感情在记忆里是抹不灭的。

定居小城,我真的成了村庄的过客,确切地说村庄已经让我感到陌生,这种陌生感来自于地域和时空的差异,十几年的光阴足可以让一些人和事陌生,包括我的村庄。我一直在努力让记忆和现实吻合,顽固地拒绝这个渗入了现代文明血脉的村庄那是徒劳,其实骨子里我想我是早已经接受了这个现代的村庄,准确地说是文明与落后的一个混合物,譬如我曾经和妻说村庄里的超市很大,宾馆很豪华,还有浴场。

联系村庄的一直是母亲手里那根长长的电话线。二叔病了,癌症,晚期,母亲在电话那头第一时间就告诉了我,你能回来看看吗?母亲小心翼翼地问我。能,请了假就回去,我想我是必须要回趟村庄。母亲开始唠叨:你二叔都是抽烟喝酒惹的,一天二包香烟,三餐酒,前年就病了,一直拖,孩子又不争气……

从商业街的小巷里穿过依旧是我熟悉的村庄,母亲早在等我,电话里母亲就一再强调一定要在12点以前回来看二叔,看病人是不能下午去的,母亲很在意这些,领着我一路快走,无暇顾及左右的村庄。二叔的家在水塘的旁边,还是以前的老瓦房,对面电管站宿舍楼的生活垃圾漂到二叔家门口都是。二叔坐在堂厅桌旁,瘦的吓人,病恹恹地,对我的到来感到高兴,拉我在吃饭,我丢下几百块钱和一些补品,安慰一番,和母亲回去了,母亲明显很伤感,一路叹气。

第二日,恰逢是农历十五,母亲一早起来要去镇上白衣庵去烧香。白衣庵在镇上很有名气,周围几十里的人都经常去烧香、许愿、祈祷,初一十五那是更兴旺,会有许多香客,一上午的鞭炮声,敬香磕头都要排队。这些母亲是不让说的,不知道何时母亲已是一个虔诚的信徒。我突然想陪着母亲一道去烧香,母亲喜出望外,让我洗脸,换件干净的衣裳,嘱咐我不要乱说话,一脸严肃,把我当个孩子似的。我机械的跟着母亲后面烧香、磕头、求签,母亲说可灵了,当年你考大学、调动工作都是来这求菩萨保佑着的,你要好好的敬敬香。突然无比的感动,这个憨厚的农村妇女,没有文化,没有一点权势,在儿子需要帮助的时候毫无办法,但却虔诚地迷信菩萨,祈祷神灵的庇护,总以为她自己诚心诚意的信仰、祈祷、磕头会给儿子带来很大的帮助,怪不得每次我困惑的时候,母亲总是说没事的,没事的,明天去白衣庵烧柱香,天啊!那是母亲的力量!

记得小时候总想离开母亲的视线,但逃离不掉。现在,每次回家总想跟在母亲后面,陪母亲聊天,听母亲唠叨。在母亲的唠叨里又知道了村庄这些年发生的许多事情:村庄许多人家都不种田,本来田就少,现在被征收的差不多,许多人便在街上做些活,和我童年的王四喜现在在街上跑出租车,还顺便帮人家收账,要工钱什么的。赵二胖子发了,在商业街开了大酒店,镇上的一些机关、学校、还有村委会都是大酒店的常客。钱三多也不知道怎么搞的,那些年在街道上混事,现在突然就发了,开了大浴场,整天洗澡的人还不少。王大爷的儿子又进去了,三进宫了,这次是打劫,听说判三年,他爸还在找人……

母亲送我回城的时候,在商业街碰见钱蛋子,他是我儿时最好的伙伴,两人曾经一起放牛、偷瓜、踩藕,现在快认不出来了,满脸的沧桑,回来了啊,只是简单的一句话。母亲送我上车的时候说他运气很背,媳妇在街上上班跟一个开发商跑了,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过日子。母亲又突然惊喜的告诉我一件喜事,说奶奶现在一个月能在政府拿一百块养老金,村里人到六十岁后都能拿一百块养老金了,还是政府好啊!母亲不知道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曾经何其廉价的被征收,当然,母亲是不会这样想的。

村庄,再见!我不止一次这样对村庄说。

不管村庄如何改变,不管村庄在发展的过程中经历什么样的一个蜕变过程,是城市的菜市场,是城市廉价的物资供给地,是文明与落后的混合物,等等。我想,都是我爱的村庄,都是我记忆中的田园牧歌。

再见!村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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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罗军琳点评:

这是一篇立署献给新中国成立60周年、改革开放三十年来新农村建设有望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纪念性文字。通过作者对乡村的情感记忆刻画,通过物与人事的真实记录,让人在朴实淳厚的乡情中感受村庄在作者文字中的沉甸甸份量。联系前言与后尾的注解更加予人深情感动!我们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刘亮程一文〈今生今世的证据〉故乡呵,当家园废失,我知道我所有回家的脚步都已踏踏实实地迈上了虚无之途。我走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曾经的生活有一天会需要证明!
建议精华!

文章评论共[6]个
沉烟问水-评论

这个哥哥长滴有些像燎原大哥呢、、、at:2009年02月08日 下午5:37

文清-评论

细腻的文笔,真实的故事,有些小说的意境了。老朋友好久未见,元宵节快乐!at:2009年02月08日 下午6:10

罗军琳-评论

我很多次在点评故园的文字中提到刘亮程一文〈今生今世的证据〉我无数次被那些一点一滴看似琐碎的文字背后的深沉情感而感动不已。你的文章再次予我这样的感动。一些细节处理,还有前言与结尾至关的几句话份量很重。问好作者!祝元宵佳节节日快乐!并祝福你和你的村庄!at:2009年02月08日 下午6:17

素素-评论

月圆,人圆,事事圆满!好花,好景,好事连连!祝你元宵快乐团圆!at:2009年02月08日 晚上8:31

极度寒冷-评论

村庄的故事,我记忆中的田园牧歌。今天是一家人团聚的喜悦,祝你和各路朋友上元节愉快!at:2009年02月09日 早上8:59

美泉-评论

村庄日新月异,昨天的你我可还记得今天的故事……好文章,总令人赏心悦目!问好朋友!at:2009年02月09日 早上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