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慢慢彼此遗忘
我想
有些事情
是可以遗忘的
有些事情
是可以珍藏的
有些事情
是能够心甘情愿的
有些事情
却是无能为力的
我爱你
这是
我的劫难
-----安妮宝贝
一、
很多时候,林睿是喜欢安静厌恶喧嚣的人。他可以长时间地保持沉默的状态或者躲在某个僻静的角落里冥想一些似乎无关紧要的问题。城市,理想,爱情,流年,未来···他认为自己是有理想的,对于未来充满着憧憬却又并不过分复杂地设想未来。他喜欢简单而不重复的生活。
有时候,他在图书馆里一呆就是大半天,在这里他并不是总是看书,只是觉得这里有他钟爱的空气,隐隐的。看着窗外的树叶被风吹进来,飘落在他翻开的书页中,稀薄的阳光在深绿的叶片上闪烁。然后他用手指拈起它,仔细观察叶片上微微凸起的清晰细碎的径脉,象淌动着血液的血管一样。
在这样温馨而寂静的黄昏,独自品茗寂寞与忧伤。仅仅属于他个人的心情。
林睿并不相信缘分,但是意外就在这个下雨的黄昏发生了。有谁能够设想自己会在某个场合某个时间遇见某个人。这是巧合,不是缘分,他想。
当他走出图书馆的时候天正在下雨。雨点不大,但密集。缠缠绵绵,没完没了。林睿总认为自己骨子里有着中国文人的深沉,幽远,萧索的秋一般的性格,而雨正是这一精神的化身,因此便和雨结下了不解的缠绵之缘。地上积满了一小汪一小汪的雨水,他小心翼翼地跳过去,一边回忆起童年时经历的南方持续暴烈的雨,朦胧而又快乐。
半路上,他拦下一辆出租车,目的地是吴城酒店。他心不在焉地坐在副驾上,仰着脸,看到雨滴从玻璃上滑落下来的样子,没有轨迹。它们急促,短裂,破碎,然后消失,象一场午夜惊梦,梦醒了便什么也不记得了。林睿一直看着它们,车子冲下高架桥开进市中心,车窗外一片声色犬马纸醉金迷。车子直到酒店门口才停下来。雨下得更大了。
如果不是意外,如果不是巧合,林睿永远也不可能也没机会认识周钰。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
林睿一个暴发户朋友的女朋友今天开生日宴会,那朋友为显摆自己的阔气在吴城酒店大摆排场,邀请了一帮的狐朋狗友,林睿也在被邀请之列。周钰的男友梁轩也在其中。关系似乎很复杂。然而,周钰给林睿的第一印象并不深刻,象一个飘渺的影子,仿佛刚才车窗外的雨。
林睿走进酒店时,她正独自坐在一簇郁金香的花丛下,穿着一身黑色衣服,黑长发懒懒地垂着,脸上几乎没什么妆,背一个很大的黑色工作包,看上去有些微胖但不臃肿,让人轻易就能联想到中国画上的唐朝仕女,古典而优雅。她抚摸着自己的手指,喝着咖啡。林睿用手抖掉衣服和头发上的雨水,从她前面走过去。
宴会被拖沓得很长,林睿觉得有些累,碍着面子又不便早早离开。
不知什么原因,梁轩突然和坐在对面的一个男人吵起架来。场面变得有些杂乱。林睿仍然只是木然地坐在另一个角落,看着眼前一群和他有关或无关,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正在尖叫,粗话,推搡。
梁轩用食指指着那个肥胖的男人的鼻子,脱口而出一连迭声的粗话,随手摔掉一个酒瓶,发出刺耳的破碎的声音。周钰紧紧地拽着梁轩的手臂,想阻止男友的行为,却被他一把推开。她踉跄着向后摔倒,手腕被地上的碎酒瓶划了一道口子,血立时汩汩地喷涌而出。
梁轩转身离开了酒店。头也不回。
血,象水蛇一般从她的手腕上蜿蜒爬出来。粘稠而鲜艳的液体。
林睿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接下来的举动。
他迅速地拨开人群,撕下自己白色衬衫上的长袖,敏捷地将那道淌血的伤口紧紧地缠裹起来,抱起她奔出混乱不堪的酒店,在门口拦下一辆出租车。去医院。
在医院里,护士动作娴熟地帮她清洗完伤口,缠上白纱布。伤口并不深。
在医院过道一张白色的长木椅上,林睿挨着周钰一侧坐下。眼前不断地晃动着白大褂。急促的脚步。间断的悲嚎。消毒水气味和灯光的惨白。空寂。冷。
他偶尔侧过脸,看见她略显苍白的脸上挂满了莹莹的泪。她缓缓地站起来,走出了医院。林睿跟在后面。
她上了一辆出租车,在车门即将关上时,林睿从她那个很大的黑色工作包里翻出了纸和笔,写下一串数字,说,这是我的电话。然后又将笔和带了数字的纸一同塞进她的包里。车子开动的瞬间,她突然直起身抬头看着他,眼睛灼亮地,一闪而过。林睿顿在那里,然后车子突然很快地被启动了。
雨一直在下。
二、
半个月里,林睿一如既往地度过每一天,平静而散淡。图书馆,抽烟,听崔健很旧的摇滚,喝白开水或咖啡,睡觉,走路···太阳日复一日地沿着亘古不变的路途爬上窗台,阳光带着暧昧的气息偷偷溜进房间来。
时间就这样在流逝和停顿中变得模糊。
只是在某个错愕的瞬间,看见墙上那件缺失了半臂长袖的白衬衫,在他的脑海里会恍惚着一个身影。
记不清那天是几月几日星期几的一个晚上,天气阴冷。据天气预报说将会有中雨。林睿洗完澡一个人在家里看一档关于江南一个古镇的记录片节目。突然手机铃响了,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一接通电话就听出来是周钰的声音。
她说,能出来陪我喝酒吗,在极地酒吧。
林睿挂断电话,匆匆地套上一件松松垮垮的白色短袖t恤和一条很旧的破牛仔裤,裤管边缘已经被磨得起了须。
他跑到车站,挤上即将开走的220路公交车。车厢里挤满了人,密不通风。他站立着手拉住吊环,控制着自己微微有些急促的呼吸。车厢里全是陌生的脸,面无表情。他侧着脸,看到从车窗外涌进来的闪耀的霓虹。
极地是一家新开的酒吧,它象一个腼腆的女生羞缩地躲在一个寂寞的巷子末尾。
酒吧里灯光黯淡,放着很柔的轻音乐。
林睿远远就看见坐在角落里的周钰。她依然象上次一样穿着一身黑色套装,脸上依然没有任何妆。额头前的流海很长,几乎遮住了眼睛。阴暗的光线中看过去她显得素淡而疏离。
她也看见了他,挥手向他示意。
她已经为他点了一杯威士忌,加了很多冰块。
林睿唐突而生硬地问道,你手上的伤好了吗?
好了,上次谢谢你。她在黑暗里不停地咬着冰块,发出干脆的如同玻璃碎裂的声音。
你看起来心情不太好,是因为他吗?
是的,我和他已经彻底结束了。周钰淡淡地说。
为什么?
他有了别的女人。
可我看得出来,你还爱着他。林睿直直地看着她。
没错。一直以来我都相信着他曾经对我的诺言,就象我一直都相信爱情一样。可是爱情却背叛了我,他也离开了我。
林睿望着眼前这个埋藏着破碎心灵的女人,点燃一支烟,不再说话。
他们走出酒吧的时候,沉郁的天空果然如天气预报所说的一样下起了中雨。林睿看着身旁的周钰,她站在汽车站牌投下的阴暗逼仄的空气中,象一只受伤的鸟,微微地在颤抖。
她上了一辆公交车,站在车厢里向他挥手。
三、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只是保持着电话联系。常常地,她会在半夜里打电话给他,她说了很多的话,关于许多她曾经的事情。他静静地听着。在电话里她常会大声地发笑,有时候却又突然失去理智地失声痛哭,经常让他觉得措手不及。挂断电话后,他躺在床上,不经意间看见墙上那件缺失了半臂长袖的白衬衫,然后彻夜无眠。
有时候她也会用email给他写信。信写得都不长,只言片语,断断续续地不连贯,象是呓语。
四、
再次见到周钰。
周末的时候,她打来电话,说想一起吃饭。
二十多分钟后,林睿到了她上班的公司等她。他站在一楼的过道里,封闭的热空调吹得让人难以呼吸。大约过了一刻钟,她出现在他面前,她穿着藏蓝色的工作服在人群里对着他挥手。
他跟随着她走到天津路上一家小饭馆。饭馆里只有寥寥几个人。他们上了二楼,楼上有几间不是很大的阁楼,透过沾染着灰尘的玻璃窗,能够看到外面的银杏树的枝桠,还有骑着自行车从树下飞驰而过的的路人。
我以前经常一个人来这家饭馆吃饭,她说,因为有时候心情很糟糕,就想一个人躲在这里疯狂地大吃一顿。
还是因为他吗?林睿觉得自己问得很愚蠢。
不,不只是因为这些。很多很多事情让我提不起精神,包括现在的工作,现在的生活状态。我常常会萌发一些疯狂的想法,比如不跟任何人辞别就离开这座城市,去另一个陌生的地方。我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觉得周围的人情事物对于我是那么的陌生,那么的遥远,常常莫名其妙地感到害怕。所以很想逃开,躲避它们,却总是没有足够的勇气。
林睿睁着黑亮的眼睛看着她说话。她的双手安静地交叉在一起,手指轻轻地相互依偎,看上去有些寂寞。
林睿坐到她身边,他犹豫着然后轻轻揽住她的肩。她把脸紧紧地埋进他的胸口。她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和传递过来的温暖气息。
饭后,他们在大街上散淡地走着,象一对情侣。路过一家超市门前时,她拉着他坚持要买两罐啤酒。两个人坐在一棵香樟树下的木椅上,喝着啤酒。起风了,她的头发被吹得有些凌乱。
他把她送上出租车。在关上车门之前,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她的脸颊和凌乱的头发。她的脸冰凉而柔软。
最后,他轻轻地对她说,再见,周钰。
五、
周钰再没有与林睿见面。只是她依然会常常用email给他写信。简短,干净的文字。
林睿,我是在半夜里给你发的email。我失眠了,
也许是因为咖啡喝多了的缘故。最近失眠已经成了一
种习惯。一个人的夜真的好冷,我整夜整夜地放着cd
机,把音量开到最大,歌手不知疲倦地为我哼唱,他
们浑浊的嗓音和重金属的撞击声在黑暗中回荡,将我
掩埋掉。我用毯子把自己裹起来,一层一层地,像茧
一样。我感觉到恐惧。一种绝望的恐惧。
每天晚上林睿都准时地坐到电脑前,打开信箱,然后看到周钰写给他的信。简短,干净的文字。他把灯全熄灭了,在黑暗中看这些信。屏幕的光线很刺眼。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些信。
林睿,中午的时候,天下起了雨。我一个人在街
上走,许多陌生的人从我身边穿梭而过,各自寻找他
们的归宿。我很茫然,因为没有目的。我象一条失去
方向的鱼,不能选择自己的生活。很疲惫。很想找一
个停留下来的地方。走着走着,我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我双手捂着脸,感觉到泪的热度,很烫。
一个朦胧的早晨,林睿刚刚睡醒。窗外的阳光斜射进来,扎得眼睛一阵眩晕。电话突然响起来。是周钰打过来的。
林睿。她叫他的名字。昨天我一个人在家里呆了一天,从早上到晚上,躺在床上觉得很冷。一直都睡不着,看着黑暗浑身发抖。突然觉得在这个城市里我什么都没有,没有朋友,没人安慰。
他只是沉默。
她继续说,我可能要离开这里,也许是暂时的,也或许是永远。我找不到任何理由能让我继续留下来。没有,真的没有。你能给我一个理由吗?
他依旧沉默着。
你爱我吗?他听到她平静的声音。
我不知道,他说,我真的不知道。
那么,我只有离开。这是唯一的选择。
去哪里?
不知道。
还会给我打电话吗?
不会。
写信呢?林睿有些颤抖地问。
不会。我不知道什么原因让我们如此疏远。所以,最好的结局是彼此遗忘。
林睿听见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他说,也许是我们认识的时间和地点不对。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城市的不同角落,在同一个城市的两个不同世界里。也许从开始就已经注定了它的结局。这本身就带有宿命的味道,我们在劫难逃。爱,原本就是一场劫难。
她寂寞的笑。
六、
周钰最终离开了这座城市,杳无音讯。
在这个荒凉的城市里,林睿感觉到了它的苍白。生活依然在继续着它的无奈。雀巢咖啡,烟,图书馆,崔健的摇滚,洗得发白的t恤和很旧的牛仔裤,简单的生活,这就是全部。
只是在许多个不眠黑夜后的白天,在空虚的白天后的深夜,灵魂深处一个寂寞的声音在空气中回响。一个落寞的女人的声音。她说,让我们慢慢彼此遗忘。
可是那件缺失了半臂长袖的白衬衫依旧挂在墙壁上,在黑夜的微风中盈盈作舞。它作为幻灭的爱情的唯一记忆载体存留在现实中,证明了一场爱情,在一个城市里发生过,又在一个城市里被淹没。
围城书生
完成于07.3.30深夜三点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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