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面前,放着一帧少女的照片:粉桃色的瓜子儿脸有点羞怯地笑着,大而好看的丹凤眼里闪灼着无邪的神采。是对未来生活的憧憬,还是对美好人生的向往?然而现在,这一切都离她远去了。
她的名字叫阿莲,跟我一样是从伏牛山的褶皱里走出,来到这座城市谋生的。她没有正式的职业,而是在一个歌舞厅里做三陪小姐。我和她是在一个偶然的机遇认识的。
记得是一个周末的下午,例行公事的学习会结束之后,望着同事们一个个掂起公文包匆匆溜之乎也,我也准备随波逐流,就在此时,桌上的电话响了。拿起听筒,里面传出一个风风火火的老公鸭似的嗓音:“老弟今晚有空儿不?”
说话者姓余名鹏,是一个民办建筑公司的老板,我们相识于文企沙龙活动。此公生性豪爽,少时亦喜欢文学,曾常在中小学的墙报上多次“发表”文章。只因高中毕业于文革后期,未能继续升学深造,于是只好梦断回家,掂起泥兜瓦刀闯荡天下,岂料竟创出一番事业来。许是旧情未了的缘故,与之相识后十分投机,还在我们所办的文学期刊《白水》最困难的时候,多次予以慷慨支持。滴水之恩应保永权。人家有事来找,我岂敢丝毫怠慢?
“老兄优势,尽管吩咐。”
“还记得咱们说定的事吧?今晚有空儿,我带你找个地方玩玩去。”
“……”
我幡然省悟,一时语塞。那是在一次沙龙聚会上,酒席间不知怎么提起了三陪女的话题,同席的几位喝得微醺的老板便争先恐后地侃起了与小姐交往的桃色经历。虽多次听闻但却从未与小姐直接打过交道的我,直被他们说得脸烫心跳浑身热燥,就忍不住说了句玩笑话:“老兄门啥时再会小姐,别忘了带我去体验体验生活啊!”玩华说过,早忘脑后,谁想余老板却当真了。咋回答他呢?
正犹豫间,那头已经挂了:“那你等着,十分钟后我去接你嗷!”
2
小车准时到达,但车里还有一人,南方某建筑公司的胡老板。我才知是余鹏请胡老板,请我是顺便捎带,心里有些不悦也不好外露,人家毕竟没忘记你呀!
余鹏驾着他的黑奥迪,像驾着一支搜捕猎物的鹫鹰,在这座中等城市里旋了半圈儿,连问了七家酒店舞厅娱乐园,居然家家包房客满,直气的余鹏高噢噢大叫:“如今这世道,人一到晚上都疯了,家里放着现成的老婆不用,偏跑到这地方来吃鲜食野食儿,害得老子……”
胡老板截住他的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家花没得野花香嘛!你老弟今晚来这儿弄啥哩?”
余鹏笑道:“不为你老兄,我才不来哩。我是怕你胡老板夜守空房孤寂难眠
哟!“
最后来到一个名叫“今生缘”的歌舞厅,进去一问还有一间包房。胡老板说别再跑了,凑乎着玩会儿算啦!于是就进包间坐下。舞厅老板领进来三位小姐。两位穿着华丽浓妆艳抹,分明都是陪情老手;另一个穿着朴素也没化妆,还有些扭捏紧张的样子,一看就是新来的小姐。余鹏给我俩各要了一个“老的”给胡老板特地要了那个“新的”。打开电视音响,拧暗室内灯光,两位老板很快就与自己的小姐搂搂抱抱地进入了角色,叭叭的亲吻声喁喁的嬉笑声顿时不绝于耳。
我和我的小姐坐在长沙发的一角,不敢看一旁的情景,更不敢有丝毫的动作。小姐目光幽幽地看了我一会儿,忽然起身坐到我的腿上,馨香袭人地温声问我:“先生是第一次来这里吧?”
我不置可否,只想身子离她远点。小姐笑了,笑着双手攀了我的脖颈,香腮直逼我的面颊,嘻嘻地软声说:“先生的夫人,有我漂亮吗?”
我无法作答,想伸手把她的双手挪开。谁知她却一把抓了我的左手,慢慢拉向她的胸部:“先生的手好凉哟,来我给你暖一暖。”
我心里一急,额上都冒出汗来了。正要起身挣脱,旁边却争执起来。
发生争执的是胡老板和那个新来的小姐。先是小姐站起来跑到门口整衣抹泪,随后矮胖的胡老板也站了起来,胡传魁般拤着熊腰气呼呼地嚷道:“这、这算个啥子嘛!”一人嚷罢,满屋皆惊,包间里的人都停止了“工作”。
余鹏怔怔地问:“咋回事儿,小姐不愿意服务吗?”
另两位小姐极快地反应过来,一个拉新来的小姐回到座位,一个拉着胡老板的手连连道歉:“先生不要生气嘛,大人不记小人过。她新来不懂规矩,有啥包涵在我们身上啦!”
胡老板仍然不依:“不玩了不玩了,咱们回去睡觉。”
余鹏忙拦住道:“慌啥嘛,早着哩!”又对小姐们说:“叫你们老板来,给换一个小姐。”
两个小姐急忙抱着余鹏的胳膊求情道:“先生行行好,可千万别叫老板啊,老板一来,她全月的抽成都没有了哇!”
两位老板都不响了。
我过去对胡老板说:“我的小姐不适合我,你的小姐不适合你,咱俩交换一下如何?”
胡老板看我一眼没有言声。
正待重新排列组合,舞厅老板进来说道:“刚又空出两个包间,老板们还要不要啊?”
胡老板看看余鹏,余鹏就站起来说:“要”。随后对一直低头不语的新来小姐指着我说:“你就好好在这儿,陪着这位先生吧!”就和胡老板带着另两位小姐出了包房。
3
我和新来的小姐被孤零零地留在包间里。
我忽然没有了丝毫再玩的兴致。
小姐低垂着头,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两手扭结着夹在腿间,像只受了惊吓的小鹿儿,不时惊慌地偷望我两眼。
我也将她悄悄审视了一番,刚才没注意,这会儿一细瞅,我发现她的眉眼长得相当好看,只是瓜籽儿脸盘略瘦了些,似乎就剩下两个大眼了。身条也比那俩小姐稍为高些,因而显得格外单薄。再看那纤细的手臂和麻杆似的腿儿,分明还是个没成年的孩子哩!她就那样低眉垂首悄无声息地坐着,双眸红红的,腮上还有着清晰的泪痕。看她这楚楚动人有怜人的样子,我忍不住轻声问她:“那个胖老板,刚才咋欺负你啦?”
她瞟我一眼,秀脸登时红了,半天才扭捏说道:“他……一上来就搂搂抱抱就亲就摸,后来还掀起上衣要……要吃,我……”
我无语甚殷,突然对胡老板和余鹏有了不好的成见,同时对三陪小姐们生出一种深深的同情。于是便继续深入问道:“小姐才来这儿不久吧?”
“才半个多月。”
“老家是哪儿的?”
“××县××乡。”
一听是同县老乡,一种要关照呵护她的情感油然而生。
两人谈了一会儿,她看我不像“坏人”,情绪慢慢有了好转,精神也不再那么紧张了,就跟我随便攀谈起来。她告诉我她叫阿莲,今年刚满十七岁,是初中毕业后经她表姐的介绍来干小姐的。
“我表姐叫阿菊,就是开始陪你的那个。”
她说她家里还有老爹老娘和一个正上初中的弟弟。她原想干三陪小姐既轻松又挣钱的,没想到会是这样子。
“我真有些受不了。”
我也对她说,这儿不是你这样的女孩子呆的地方,你还年轻,未来的日子还很长,最好能回家学一门技术,找一个既不劳苦又收入稳定的活路。
我和阿莲就这样谈了很久,直到余鹏和胡老板来叫我回去。临走时,我掏出身上仅有的150元钱递给阿莲。阿莲不要,说他们已给过了。
我说就算咱认个老乡吧,而且你往后也需要呢!阿莲就接了钱,眼里突然盈满了泪水。她点点头对我说:
“我会记住你的话的。”
4
那次“今生缘”歌舞厅初识之后,我有仨多月没有阿莲的消息。但是,我的脑海里却常常出现阿莲的影子。
她是回家乡了,还是仍在南阳干哩?我萦萦于怀又不得而知,又不想主动和余鹏联系,只有石头样儿在心里悬着。
忽有一天,余鹏又打来电话:“今晚有空儿不?咱还去‘今生缘’玩去!”
我一个激凌,故意引而不发:“余兄又想去那里玩啦?”
“不是我想,是有人心里记挂你了,好几回向我问起你哩!”
“噢,那人是谁?”
“老弟莫急,到那里你就知道了。”
还是那辆鹫鹰似的黑奥迪,但这次只有余鹏我们两人。走进“今生缘”,吧台前立即站起五、六个年青小姐,争先恐后与余鹏亲昵寒暄,从他们那个亲热劲儿可以看出,余鹏已经来过这里多次了。
我惴惴地跟在余鹏后面,忽觉眼前猛地一亮:原来是阿莲正站在一边呆呆地望着我。她怎么还在这里?
我有点疑惑和不满地走上前去,发现数月未见,阿莲已经漂亮得今非昔比了:她那已经丰润光洁的瓜子脸儿粉黛略事,平添了一种诱人的媚气;原来单薄的身条儿也丰满圆润起来,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处处向外透射着迷人的魅力;先前的马尾巴变成了披散的长发,给人一种飘逸洒脱的韵感;过去干瘦的小胳膊小腿儿如今变得又嫩又白,真像是春池里新出的倩莲。她鹤立鸡群般立在那里,把别的小姐都比的灰暗无色。阿莲就那样痴痴怔怔地站着,直到阿菊过去拉她,她才醒过神来对我和余鹏灿然地笑了一下。
余鹏就挑了阿菊阿莲,领我进了包间。他挤眼笑着对我说:“你和阿莲多日不见,今晚她陪你吧!我跟阿菊再包一间。”
阿莲看我一眼,突然红了粉腮,支吾着说:“我、我还是陪余老板吧!”说着就挽住了余鹏的胳膊。
余鹏无奈地笑道:“看这,她就缠上我了。那只好叫阿菊还陪你喽!”说罢,就同阿莲除了包房。
我有好一阵没有缓过神来:阿莲为啥不陪我呢?余鹏说的记挂上我的人,不应该就是她吗?可她却又言行不一,实在令人费解。庆幸的是,阿菊没有像上次那样坐腿搂脖子,她给我端来瓜子儿茶水儿,就安详地坐在我旁边默默地看我,几次欲言又止,似乎有话要说。于是,我就试探着问她:“你跟阿莲,这阵子好吗?”
阿菊没有正面回我,却拐了个弯儿反问我说:“蓝先生没生阿莲的气吧?”
“没有。我咋会……”我心里一惊:她咋知我生气了?但我不会承认。
“其实,阿莲觉得很对不起你。”阿菊若有所思地绞着手说:“自那次你们初来之后,阿莲就跟我讲了许多你给她说的话。她说你真是个好人,现在像你这样的好人真不多了。后来,她也真按你说的做了,回家到镇上一个裁缝铺力学受益。可是学了一个月就又回来了。”
“那时为啥?”
“她学缝纫要一年没有工资。可是她弟考上了县高中,一期就要两三千块。她娘有病,常年药罐不倒,他爹又光会种地,哪儿来恁多的钱哪!俩老人百方想遍硬是无法。她弟哭着说我干脆退学算啦!阿莲就也哭了,她哭着说弟呀,这学不管咋说你也得上啊!你姐是就这了,你要再不争气,咱家往后就没指望了啊。弟你只要好好上学,你姐不管咋着也要供你。姐弟俩拉着手哭了半夜,第二天她就又来南阳了。”
听完阿菊的话,我许久没有出声。刚才对阿莲的那点气儿,此刻已经全消,还不由对阿莲多出了一种由衷的叹服。我再也提不起玩的精神,只和阿菊勉强跳了两次舞,听她唱了三支歌,就一直坐着和她说话。
从阿菊的话里,我又了解到许多原来不知道的三陪小姐们的生活内幕。阿菊对我说,干三陪小姐听着很挣钱,每月都成千上万的,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儿。南阳的娱乐场所太多了,竞争很厉害,许多有头脸的客人光记账不给钱。老板手里没钱,俺们该得的也干急到不了手。阿菊说别看俺们见了客人嘻着笑脸,心里可是怕得很哩。来玩得有文化有修养的不多,多是些打工族小老板过路司机小痞子之类,他们上来就搂就咬就摸就抠,有些还直问叫日不交?俺们就怕单独陪这样的客人。
阿菊说她们这个行当也有三六九等,大致可分为三级,最高级的是从俄罗斯和中亚、东北、泰国、苏杭来的美女,她们都住在酒店和大宾馆里,专门为外商或大老板服务,收入最高;二等的是生在城里的漂亮小姐,她们一般在豪华点儿的酒店、娱乐城坐台,收入也很高;三等是俺们这些来自乡下的小姐,酒吧舞厅茶社洗浴城各处都有。老板不但分给俺们的生意最少,而且城里的小姐还经常排挤欺负我们。阿菊说我们最害怕碰见熟人,所以白天很少上街。家里光知道俺们在城里打工,却不知道究竟干的是啥,要是有一天知道了,那我们的脸可往哪儿搁啊!
我被阿菊的话深深地打动了,阿莲阿菊她们这些三陪女们,原来也都是些有血有肉有脸有面有感情的人哪!有人说,她们是只有肉体没有灵魂的一群,那是因为他们对她们了解得太少吧!
这天晚上离开时,阿莲没有出来送我们。阿菊悄声对我说,她是不好意思出来见你。我心内忽然生出一股酸酸的醋意。
余鹏这次对阿莲似乎也有点不高兴,而且这一切好像都是由我而起似的,一路开着车闷不作声,叫我心里好生诧异。
5
又是两个多月过去了。
这段时间里,不知何故,我心里竟更多地惦记起阿莲来。上次阿菊说的她们乡下小姐经常受人欺负的话,老在我耳畔萦绕不断。以阿莲那样的性格、那样的年龄、那样的容貌、那样的阅历,她能够受得了吗?我真有些为她担心。
果然,一个周六的上午,余鹏突然给我打来电话:“你知道不知道,阿莲被人打了?”
我猛惊,忙问道:“是啥时候的事儿?”
“我也不清楚。我是听‘今生缘’小姐们说的,眼下还在医院躺着哩!”
“那咱们……”
“你要是去看,我陪你一块儿去。”
我和余鹏在一家私人医院脏乱不堪的病房里找到了阿莲。她一只小臂吊着绷带,半边脸上包着纱布,面色苍白地半躺在床上睡着。在旁边陪护的阿菊告诉我们,阿莲的左小臂中度骨折,是在夜里出来吃夜宵时被人打倒,摔在水泥地上磕折的,要不是我和阿莲的喊叫惊动了人,说不准要被打成啥样儿哩!阿菊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阿莲大概听到了说话声,从迷蒙中醒了过来,看到我们买了许多的营养品,很感激地对余鹏表示谢意——她知道东西都是他买的,我把我买的礼物,一束芳香四溢的康乃馨递给她。她望我一眼,对我灿然一笑,双眸又漫上一层盈盈的光波。我不敢再引她伤感,就示意阿菊到外面去,留余鹏在屋陪她说话。
“阿莲被打,究竟咋回事儿?”在走廊里,我拉住阿菊急切地问。
“我也不知道啥原因,兴许是她近来太红太紫了吧!”阿菊两手摆弄着一角,迷茫而伤感地说:“近段时间,不知为啥,不少来这里玩的客人都点名要阿莲陪,最多时一天要陪三、四个客人。还有些时候,两个有钱的老板没得错开,为争阿莲把茶杯都甩了。这事对阿莲是再好不过了,她一天就能挣几百块哩!可是几个城里小姐却把她很透了,因为她抢了她们的生意呀!她们本来就瞧不起我们,这样一来就非出事不可了。”
“那她到底被谁打的?”
“这也很不好讲。”阿菊说:“那些城里小姐,好些都有男朋友,有些来坐台都有男孩子跟着当保镖,还有的小姐跟黑社会还有联系哩。你能知道谁打的吗?”
“这事儿原来就没一点苗头吗?”
“有。”阿菊有些气恼地说:“其实,我早就看出要出事了。那些天,几个城里小姐和男朋友老是对阿莲横鼻子瞪眼的。我就私下劝阿莲,光棍不吃眼前亏,咱干脆换个地方算啦!可是她就是不听,说我非要跟她们比个山高水低不中,结果被闹出这事儿。阿莲这妮子啥样都好,就是脾性硬好逞强,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唉,有空了不如你劝劝她,兴许你的话她还听哩!”
从外面回到病房,余鹏还在握着阿莲的手安慰她呢。可能阿莲被余鹏的什么话感动了,正眼泪汪汪地望着他。可是见我们进来,他们俩都闭了口不说话了。
我看天已近中午,话也都说差不多了,也对阿莲说了些好好治疗休养以后再来看你之类的安慰话,就同也有走意的余鹏起身告辞,阿莲要送,被我们按住。阿菊一直把我们送到大门外。
6
一星期之后,没有再约余鹏,我只身一人去了那家医院。
我觉得阿菊的话有道理,想单独和阿莲谈谈,劝她不要再“今生缘”干了,最好是别干三陪小姐了。反正她现在有点钱了,不如回去做个生意啥的。可是我到医院后,人家说她出院走了。
阿莲出院能去哪里?除了“今生缘”再无他处。可是我去了“今生缘”,仍然没有见到阿莲。阿菊很不情愿地告诉我:“阿莲被余老板接走了。临走时阿莲告诉我,她可能要跟余老板处一阵子。伤好后一起去南方转转,然后……”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懵了,忍不住唐突地打断她追问:“她被余老板接走,是包月还是做二奶?”
阿菊茫然地摇头,脸上一副不喜也不气的冷漠。这是一种过分伤心的表现。我猜想她对阿莲的举动,一定有过一场激烈的劝阻,结果,她又失败了。于是她的心冷了,阿莲从此似乎与她无关了。
阿莲为啥变得这样快呢?事先怎么没有一星点儿的迹象哩!准是她上次听了余鹏的什么蛊惑而上了他的贼船,阿莲你怎么这样啥呢?生意人在情感上有几个真情实意的?而她,居然轻易地心了。我这次真的有点气她。
7
自从阿莲跟余鹏走了之后,她再也不令我牵肠挂肚。我也一连几个月不和余鹏联系。
我并不是思想传统守旧的人。我认为如果是迫于生计,出来做三陪小姐是情有可原的。但是如果是被大款包月或是做了二奶,那就是甘愿堕落了。从三陪到卖身有一个质的跨越。阿莲已经跨越了那个界限,她的一切都与我无挂了。
然而,世上的事情有时也怪,你想要的东西离你很远,而你不想要的却又偏偏来到你面前。比如讲我不想再见阿莲了,阿莲却又来找我了。她是在一个下午快下班时跟我联系的。她在电话里只说了一句话:“请六点半钟到‘梦幻乐园’门外等我,不见不散。”
我迟疑了一下,带着气说:“你以为,我肯定就会去吗?”
阿莲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约你,我相信你回来的!”
放下电话,我心里斗争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去一次。不管怎样,总算认过老乡,况且我还真想知道她跟了余鹏的原因和她目前的生活现状呢!在“梦幻乐园”那欢歌奔涌华灯四射的大门外,我远远就看见穿一件黛色风衣的阿莲。阿莲见我来了,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笑了,然后做了个优雅的“请”姿,挽了我的胳膊相拥而入。
这是一处相当档次的娱乐场所。吧台前并排站立着七、八个漂亮小姐,均是淡妆短裙,风姿绰约,身条而不高不低都在1米60以上,个个身上都向外散射着迷人的魅力。要按阿菊的分法,她们都应该是二等以上的级别了。尽管如此,她们与阿莲相比仍然有点逊色。阿莲走过她们身边时,连我都有种开屏的孔雀巡视锦鸡部落时的感觉。
我随阿莲走进一间名叫“玫瑰园”的包房。一个小姐端来饮料瓜籽儿,轻轻合门而去。
阿莲脱去外套,露出一身粉色丝织短裙状,我立即被她的超凡脱俗的美艳镇住了。这种美与她过去那种清纯静雅的美不同,而是一种光焰四射亮艳逼人怦然心动,忍不住要去抚摸要去拥抱之美。她歪头微笑着站在我面前,粉嫩的瓜籽儿脸儿丰润光泽,大而亮的星眸熠熠生辉,鲜润的樱唇放射着性感,高挽的发髻荡扬着风情,丰腴饱满的腰身起落有致让人禁不住浮想联翩,短裙下一双着紫色网格长筒丝袜的长长秀腿令人难以抑制地心荡神摇。这是纵情的渴望,还是蓄意的阴谋?我是有备而来,坚决不为所动,故作视而不见地稳坐在沙发里。
阿莲见我临危不乱,也收了娇态挨我而坐,然后柔声问我:“是跳舞还是唱歌?”
我说:“今晚没有心情。我只想知道你这几个月如何生活?”
阿莲央求道:“咱今晚不提这些事好吗?”
我不依不饶:“你不想说,我就走了啊!”
“唉,事情都是由那次受伤引发的。”阿莲沉默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本来,我是铁心要在‘今生缘’干下去的。我就是要把那些瞧不起俺们的城里小姐压下去。她们有啥主贵的?不就是会穿会抹会发嗲会浪摆吗!这点事儿只要放开了谁个不回?可是,我还是想得太简单了,那次事情告诉我,要想在城里出人头地,光有钱有貌还不中,还必须有后台有靠山。那回你们去医院看我,余老板对我表示了想包我的意思,我也正想试试这人咋样,所以心一横,就同意了。”
“你到底对余老板有多少了解?怎么就真的跟他走了?你以后还要嫁人哪,这些做生意的你咋能轻信呢?”
“我不完全同意你的看法。做生意的多是坑蒙拐骗的奸商,他们找三陪小姐舍不得花钱,只不过消遣玩玩而已。但是也有不少重感情将一起的,出手大方自不必说,高兴了还为你购房置产,娶为二室哩!另外男女间的事,你那看法也太传统了。当然我原来也这样认为。可是我现在慢慢觉得,爱情和婚姻根本不是一回事儿。爱情是精神的,婚姻是物质的;爱情是高洁的,婚姻是庸俗的;爱情找的是恋人,婚姻要的是伴侣。性爱也有超俗和入俗之分。情人就属于超俗的一类;婚姻则属于入俗的范围了。男女之间有了爱情,可以无保留地互为奉献,但是不一定非要结婚;有些男女在一起生活了一辈子,两人却根本没有爱情。中国人是把爱情和婚姻联系在一起的,有了爱情就非得白头偕老,这真是悲哀之极残酷透顶的事儿。”
“说得好。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真想不到你的观念变得这么现代。那你和余老板属于啥呢?”
“我俩之间啥也不是。当然开始我还挺信他的,他说要给我买房子置家俱,除我之外谁都不喜欢。可是我后来发现他说了不算,而且除我之外他还有妞儿,我就和他分手了。我现在考虑想去南方,跟胡老板处一段试试。对,胡老板你也认识的,就是那回你仨一起去‘今生缘’的。他是余老板的供应商。我跟余老板这回南下,他对我说要包我一年,并当下点给我六万块现金。他说他老婆去年死了,出好了还要娶我哩!”
“你、你就这样清新,就想这样混下去吗?”
“不,不是。我现在只想多挣点钱。去南方能混就混,混不成就回来干。我也要当老板,也要出人头地。而且,从现在起,我走之前,要向那些欺负过我的城里小姐和余老板之类欺人偏色的伪君子们报仇雪恨!”
“你——咋能这样想哩?冤家宜解不宜结,你怎么……”
“你不要再说了,也不要为我生气。我这回约你来,并不想告诉你以上这些。我只是想在临行之前,送你一件珍贵的礼物。是你在我刚进入城市生活,被突然的遭遇弄得羞愤难当绝望之极的时候,给了我温情给了我信心,给了我面对生活的勇气。我一直想感谢你,就是苦于找不着机会。请你稍等,我相信你会喜欢这件礼物的。”
阿莲说罢起身,入了包房内室。
我没有听清阿莲后面说的是什么。我完全被她的复仇心理和坠落计划吓住了。他怎么会变得这样了呢?他这样实在使我始料不及。
我只顾坐在沙发里低头生气,忽见一双纤足和两条光洁的秀腿进入眼帘。心内一紧,忙仰脸惊看,竟是百媚千娇一丝不挂的阿莲风摆杨柳般摇曳于我的面前。
这就是礼物?这就是送给我的珍贵的礼物?她显然认为:我一年多来为她牵肠挂肚操心费神就是为了得到这种报酬?我不禁一股热血直窜头顶。然而她已经坠落了,已经把那种事儿当成了唯一可以交换的物品。她既然曲解你了,你还跟她高尚什么?我想着一年多来对她的牵挂和她不听劝告一步步走向坠落的经过,一种要夺回损失的欲念拌着最后报复的冲天烈焰紧紧将我攫住。我失去理智变成了一只饿狼,将阿莲猛然扑倒在长沙发上。
我开始手口并用,恶狠狠地进击。阿莲竟然阴谋得逞似地咯咯笑了起来。她头枕在长皮沙发软软的扶手上,咯咯地笑着将细嫩白皙的颈项拼命后仰,高雅的发髻散乱成一团飞垂的瀑布前后摇曳飘荡。我完全被她那放荡的情态引燃了,不顾一切地疯狂起来。她在我的身下左右扭动,波浪般起伏不停,口里发出噢噢的环礁,星眸酒醉般微微地闭合,两手按在我的背部游龙般来回滑动,并时时用力,渴望着更猛更强更有力的冲击。可是,我却触电般地突然停住了。我停止的原因是我猛地发现,阿莲居然还是一个完整无缺的[ch*]女!
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阿莲干三陪小姐已经年余,而且还被余鹏包租俩月,竟然能够坚守至今护身如玉,这真是难以想象的事情!现在,她心灰意冷之际,决定破釜沉舟南下之前,要把她珍藏至今最宝贵的东西奉献于我,而我却错将玉璧当料疆,无比恶毒地错怪她伤害她,我还算个什么人啊!一种愧疚自责懊悔痛惜的情感冲荡着我,是我骤然冷却翻身而起。
阿莲觉出了我的异样,也缓缓地支起身来。她瞪大两眼定定地剜着我,眸中突然清泪迸流,带着一种怒意一种刻毒咬牙恨声说:“你为啥不做完哩?你做完咱就两清了,我也就再不欠你什么了,也就能心安理得心平气和地走了啊!你这一年多对我关心费神,不就是为了……”
“你,这……”
我没有想到阿莲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不知所措无言以对,只觉得有无数的话要对她讲,又千头万绪无从说起。最后,只好不管泪流满面的阿莲,只身狼狈落荒而逃。
8
这天晚上我心乱如麻彻夜难眠。
第二天早上就想跟阿莲联系,却又不知她身在何处。我想,阿莲知道我的号码,她也会跟我联系的。刚到单位,电话铃响。忙抓起听筒,却是余鹏那老公鸭似的粗嗓门儿。
“蓝老弟吗,昨天晚上玩得咋样哟?”
我一个冷惊,但又存着一丝侥幸,就给他打马虎眼道:“昨晚我玩什么了?”
“你不是在‘梦幻乐园’跟阿莲在一起吗?”
“这,你是咋知道的?”
“老弟也太小看你老兄了。这点小事都办不拢,我还咋在南阳城混呀!”
我不由一阵默然,不得不暗自叹服余鹏的能量,而且到此才觉得有点真正了解了余鹏。阿莲怎么会是老奸巨猾的余老板的对手呢!既然话已说破,我也就对他不客套了。
“老兄恕我直言,你对阿莲也有点太不够意思了!不管咋说,我们总算认识一场。既然你要包她,咋能对她无情无义,说话不算数哩?”
“老弟此言差矣!不是老兄我无情无义,而是她无情无义啊!是她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本来是我包她,她却同胡老板搞到了一起,这事要是搁你身上,你该咋办?”
“不,不可能。她咋能变得这样快?再说,她要真的变坏了,咋还是个[ch*]女……”
“哈哈哈――”电话里余鹏突然大笑起来,笑完后对我点化道:“老弟真是柳下惠呀,我就知道你心她这招儿!我包她头一回,她也是童子身,咋能现在还是哩?难道她那个玩意儿会长啊!如今这社会是虚假社会,除了娘不是假的,还有啥能保证不是假的呀!你瞅瞅现在街上,哪个药店不卖弄那事儿的东西?哪个医院不开男女性病专科?女人要耍小聪明做点手脚,这样的小手术哪个妇科不能做?阿莲她能蒙得了你,却蒙不了我。我给你说句不吉利的话,阿莲这人太聪明心眼太滑太毒了,她日后不会有好结果的。”
余鹏啥时放下电话的,我都记不得了。他说的阿莲做假蒙骗我的话,对我打击很大。若真如他讲,那阿莲也真是太精明刁钻太不够意思了。可是,如果是余鹏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岂不是又故意挑起了我对阿莲的怨恨!到底谁真谁假谁是谁非,叫人怎去证实?我内心宁可相信后者。
9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起来,我忽然强烈地想见阿莲。我想在她南行之前再见她一面,将有些事情说个清楚。如有可能,再对她做一次最后的劝诫。我相信她的良心未泯,她的纯真仍在,我的话她还是能听进去的。
然而遗憾的是,这一切都太晚了。
犹如忽然听到一声闷雷,我一上班就接到阿菊的电话,她说阿莲死了,是前天夜里从“梦幻乐园”回家途中,被人劫持到卧龙大桥下边弄死的。昨天清晨被人发现的时候,她赤身luo体,双肘着地,半边脸面紧贴河沙,整个腰身海虾般艰难地翘起,两个支撑身体的膝盖被深深地陷进沙里。身上仅搭着一件被撕扯得条条缕缕皱皱巴巴的风衣。眼时,正在殡仪馆里等候火化哩。我听罢惊得半天无语。
在满目凝白沉郁肃穆的殡仪馆里,我见到已经化过仪妆的阿莲。前天晚上还与我温馨相处的她,此刻确平静地躺在玻璃棺里,樱唇轻抿,星眸微闭,像是在做激烈拼杀后的小憩,又像是长途奔波后疲劳之极的沉睡。
玻璃棺旁,阿菊正陪着一位中年农村妇女和一个少年在哭,这大概是生她养她的娘亲和靠她供养上学的小弟了。没有见到阿莲的老爹,看来老人是不想再见给他丢人露丑的娇女了啊!
余鹏和那些曾经跟阿莲有过关系的男人,还有曾跟她朝夕相处的小姐、利用她赚钱发财的舞厅老板,也一个都没见来。如果他们和她们知道阿莲死了,都会做何想呢?
我把悲哭不止的阿菊拉到一边:“知道阿莲为啥死的吗?”
“我也说不准。反正她这两天像是疯了,不是给跟她有过交往的男人的老婆写信,就是往人家家里打电话,你想人家能轻饶了她?她这是自家害了自家呀!”阿菊强忍悲痛地诉说着,又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这是阿莲出事前交给我的,是她刚来南阳时照的彩片。她说她明天就要去南方走了,叫我把照片转给你留个纪念。谁成想她竟真丢下我们走了啊!”
阿菊话没说完就又失声恸哭起来。
10
在几位亲人的恸哭声中,阿莲被缓缓推入烈焰熊熊的焚炉。
我望着高耸的烟囱里冒出的缕缕白烟,脑间疾速变换着昔日与阿莲交往的幅幅画面,浑身上下一阵不寒而栗。
我捧着阿莲送给我留念的照片,望着好看的瓜籽儿脸儿羞怯地笑着的阿莲,想着魂魄已经不知飘飞向何处的阿莲,心底不由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沉重无比的喟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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