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journey之前,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多孤单。
可我保证我一定是个好孩子。
我是安雅。
我常常是一个人。
一个人吃饭写字听歌一路走走停停,把寂寞当心情,也一个人骑着单车穿越街道,姿态优美如同飞行。一个人低头默默走过光影流连的四季,也一个人抬头观望云朵从天空中渐次走过,舒展出漂亮的形状。只有碎碎的风经过我的手指,看我在四开的白纸上描绘出精致的花纹,写锋芒毕露的钢笔字,脸上勾起用力的笑容,唇角抿着薄薄的忧伤。
还是安雅。脸上是透明的笑容,单纯而礼貌,从不任性,从不吵闹,写漂亮的文字,画色彩明艳的水粉画,拿优异的成绩,会在大家喋喋不休的时候安静地微笑,轻声说“好。”,一切都近乎完美,可那不是真正的我。
上帝赋予我两种能力——寂寞和伪装,于是我讨厌群聚讨厌那层剥不下的玻璃纸。
于是我常常是一个人。
我是在这个学期的末尾“撞”见journey的。
单车是我在现实生活中唯一的真实领域,只有骑在单车上时我才会恢复凛冽的眼神,倨傲的下巴,以及背部略显僵直的线条,寂寞而落拓。
黄昏的风刮过我的侧脸,我骑在单车上,闭上眼睛为将至的暑假深深地舒了口气。在这抬头低头的空当里,我撞上了一个女孩。女孩仰起脸来,眼神明亮得厉害,像是落进了七月的阳光。我眯起眼睛,说:“对不起。”女孩站起身来甩甩手,凌厉的眼神直逼进我的瞳孔,我勇敢地迎上去,莫名的熟悉感,没有任何不安。
女孩忽然收回了目光,拍拍裤子上的尘土,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说:“安雅,你不快乐。”我礼节性地笑着摇摇头,在女孩明亮如炬的目光中驶出很远,听见她模糊的叫喊:“我是journey——”
再次见到journey是在暑假的一次聚会上,我到的时候看见journey站在夏乐乐旁边。夏乐乐是我隔壁班的交际花,长相漂亮,品学兼优,亭亭玉立像一朵骄傲的玉兰花,散发着清香的气息,甜美却不腻人。我是喜欢这样的女生的,却从来只远远地看着。
journey倒是一副和我很熟络的样子,微笑着招呼我过去。我走过去,脸上印着招牌式甜美的笑容,她冲我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旁边的夏乐乐拉住我的手,一脸清爽:“你叫什么名字?”
“安雅。”夏乐乐个子很高,我仰起脸来看她,目光澄澈。
夏乐乐笑起来,象牙白的皮肤和贝齿同时闪出淡淡的光泽。
“安雅,你笑起来真好看,就是拘谨了些,像个怕羞的小孩子。”
那一天,夏乐乐似乎一直在讲话,她是个很能讲话的人,却不会惹人厌烦。她的声音明亮而柔软,如同一颗饱满的葵花,金黄的温暖的色泽滑过心底,给人一种安定的力量。
我站得直直的,安静地听着,偶尔会点头说:“是呀。”
记得夏乐乐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发现你好乖呀。”没等我微笑起来,沉默了许久的journey突然抬起头。
她说:“因为你从来没见过,她骑单车穿越街道的样子,有多么的桀骜。”
谈话于是终结,因为接下来,每个人都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聚会很快结束了,没有童话故事上演。
大家都回家了,原本聚在一个点上的人们现在向四面八方散去。前方,各自有各自的终点,各自有各自的彼岸。
除了一个人。
是journey。
她从后面按住我的肩膀:“安雅,我和你一起走。”
我沉默一下,点点头。
于是我就和journey在一起了,整整一个夏季。
我从没问过她在哪个班级,为什么之前我没有见过她;也没有问过她为什么第一次见我就知道我的名字,为什么可以一整天一整天地陪着我不用顾虑父母。疑点重重,我却始终没有问出口。我有我安静的世界,她只是一颗误打误撞闯进来的小行星,没有来路,没有去处,像现在这样,只是单纯地在一起,谁都不是谁的出口与解脱。
journey说:“安雅,你应该是一个任性得有些荒凉的孩子,不该是像现在这样看见谁都笑如五月的阳光,晒出一脸的温暖。”
我笑。
journey说:“安雅,一定要这样吗?拼命装出很幸福的样子,口口声声说我很好我很好,然后坚持着,一个人骑着单车把难过埋藏在这座城市的繁华里。”
我笑。
journey说:“安雅,这真的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我怔住。
这真的是我想想要的生活吗?
我反复地问自己,没有系铃者,没有解铃人,只这样混混沌沌的日子已经习惯了而已。就好像走夜路,习惯了一路的黑暗,于是当光明突兀地来时,蒙上眼睛继续走下去,又因为已经习惯了行走,于是撞了冷墙也不肯回头。过分的坚持如一剂麻药,于是一路坚持着,惧怕去面对清醒最初的那份阵痛。
真的,只是习惯了,如此而已。
只是journey,如果可以,我能不能选择不勇敢,请你不要说破一切好不好?
我望着journey天真地笑,很大声很大声地笑,笑得眼睛都疼了,鼻子都酸了。
我说:“journey,你干嘛?”
我说:“journey,你笑死人了,你看我的眼泪都笑出来了。”
journey沉默着,我抬起头看她,她盯着我的脸,格外心疼的眼神。
然后她说:“安雅,你想哭就哭吧……”说着便没了下文,伸过手来拨我的刘海儿。
我说:“journey,我从来不哭。面对这样的生活,哭有什么用?我不是童话故事里的公主,不能从眼泪里流出珍珠,和那些出走天边的幸福。”
很久以后,我看到journey的日记,她说那天她第一次看见,我的脸上,那些漂亮的浮光掠影,写进落日一般沧海桑田的忧伤。
journey,你可知道?我喜欢把忧伤藏在心里,脸上带一个温暖的表情。我以为,别人不懂,于是,我懒得说。可是那一天,我把悲伤带到了脸上,你却把复苏的感觉,带到了我的心里。
整个夏天都沉浸在一种锐利的炎热中。
有一天,journey突然说:“安雅,唱支歌吧。”
骤然间,有二月的严寒攀上七月里年轻的脸。
不可回避地跌进回忆的沟壑纵横之中。
那里有一张温柔如水的面庞。她笑了,她说:“安雅,我的乖女儿,唱支歌吧,你的声音最好听呢。”我笑了,她却哭了。她说着:“安雅,你一定要幸福。”翌日,天空下起了雨,于是生命最初的温暖记忆,关于那个女人的记忆,全部终结在七岁那年那个多雨的夏季。雨一直下,一直下,穿过雨幕我望见那个女人一个人走了,背影留下深深两个字:决绝。
从此,夏天失去温度。
朦胧中还有一张棱角分明略带稚气的侧脸,尖尖的鼻子与长长的睫毛,笑容甘甜,对我说:“亲爱的安雅,唱支歌吧,很想听呢。”那时是初三难熬的寂寥时光,从书页中挣扎出来,眼神明亮,落满花香。然而,故事总会有然而,就好像幸福总不会一帆风顺。
夏日的街头铺天盖地地开出巨大的红色花朵,飘起淡淡的甜腥气息,一个年轻而干净的灵魂被送上云端。一直到很久以后,这个城市还在传颂着一个男孩舍命从车轮下救起一个女孩的故事。在那个时候那个地方那种触目惊心的孤单瞬间如同闪电将我击中,似乎又回到了那场落不尽的大雨中,冰凉无助的感觉就像繁茂的春藤,密密麻麻地爬满整个身体。我艰难地蹲在马路边上,听他说完最后一句话:“雅,你要幸福,即使不幸福也要装作很幸福的样子,这样就会有人来爱你了,不会孤单了——”眼睛不会亮了,手指不会动了,时间不会走了,幸福不会再有了。
世界,开始很暗很暗。
然而,就真的,我变成了一个温顺的孩子,有时连自己也忘记了曾经那个倔强而桀骜的自己。
现在,又一个人对我说:“安雅,唱支歌吧。”
我告诉自己,她是我最好的女孩,我不要失去她,我不能让她像我的妈妈、我的少年恋人那样,在听完我歌声的第二天就离开我。旅程还很长,我不要再孤孤单单的。
于是我说:“journey,对不起,我很久没唱歌了。”
“不可以为我唱吗?我的安雅应该有最最漂漂亮的歌声。唱吧,很想听呢。”
再也说不出话。
受伤的心终于可以冲出层层重围重见天日了吗?
“it’s a long long journey……”声音如同细小的花朵在胸腔中徐徐绽放。journey微笑起来,空气中浮动的模糊音节串起来,来来回回只有一句“it’s a long long journey.”
之后journey走过来拥住我说:“安雅,你的声音真好听,优美而纯净。”
我说:“journey,我只唱歌给我爱的人听。”
我感到journey的拥抱在一瞬间收紧了那么一下,接着她说:“那么请你记得要好好唱歌给自己听。”
那一刻,我知道自己是被感动了,我应该是满足于这种关爱的。可是,在某个时候,我又有点害怕,害怕这种感动突然就消失了,就像失忆症一样,世界上什么都没有了,除了自己。
八月流火。
阳光盛放,如火如荼。
我的皮肤开始对紫外线过敏,一小片一小片的米粒状水泡迅速蔓延上整条手臂。我不再外出,journey开始频繁地到我家来。
于是整整半个夏天,我和journey都窝在空调房里上网。在优酷网上全屏观看视频《放羊的星星》,我是没什么所谓,只是journey却百看不厌,还很不争气地掉了眼泪。看到车祸那一节,journey很用力地抓起我的手指,我把脑袋埋进她的怀里,不停地颤抖。journey轻轻拍拍我的手臂,像是在安慰一只受了伤的小熊。我钻出来,头发微微的凌乱,说:“journey,你真像我姐姐。”她半天没反应,我回头看她,她又开始她一塌糊涂的感动了。
那是她看了无数遍的情节了,阿星捧着十块钱的塑胶星星,回想着从前与十三哥的快乐生活,眼泪掉下来,一滴一滴。journey把头歪过来,轻枕在我的肩膀上:“安雅,你知道那一首歌吗?歌词是…”“星星就是穷人的珍珠。”“对,”journey笑靥如花:“唱给我听好吗?”歌声缓缓浮起来,轻柔得宛如一团梦覆盖住所有喧嚣:“如果流浪是你的天赋……拥有过是不是该满足?”
戛然而止,四种死一样的寂静。电脑的屏空洞地暗下去,歌声硬生生地断裂,窗外,蝉儿停止了聒噪。
我回过头,看着journey的眼睛:“不、曾、拥、有、过、的、人,该不该满足?”journey摸摸我的脸,说道:“宝贝,乖!”
然后我们插上电源打开电脑继续看视频。窗外,蝉儿又在喧哗了,我却没有再唱歌,journey也没有再说话。我们依偎在一起,许是太累了,确实太累了。那天的最后,我们都睡着了。彼此是彼此的热源,层层叠叠的温暖在空气中交融成湖泊,误以为永不干涸。
醒来时,头痛得厉害,眼前涌了一汪流动的白,有消毒水的味道。爸爸坐在病床边,眉心像一团揉皱的纸,暴露出锋利的边角,划过心尖,很久才裂成两瓣。我想起一年多前,我为那个死去的年轻男孩第一次自杀时,他就是以这样的姿势坐在病床边,脸上有我看不清的表情。
“小雅..”
“又耽误你天南海北地赚钱了,真对不起。”
“是爸爸的错,留你一个人在家,病成这样…”
“你生意忙完了吗?快走吧,省的我成为你的负担。”
“小雅,别这样,爸爸太忙了。但是以后爸爸绝不会让你一个人在家了,好吗?”
一个人?突然哽住的情节,为什么是……一个人?
“journey呢?”
“什么?”
“journey呢?那个和我一起的女孩呢?”我的心如同黄昏时的太阳,狠狠地坠落下去。
爸爸的脸上带了古怪的神情,嘴上说:“别急,我给她打电话,号码是多少?”
我怔住:“我…不知道。”
“那地址呢?”
“我也不知道。”
爸爸看着我,神情闪烁,依然是古怪的眼神:“他们说,发现你时,门是反锁的,你一个人昏睡在地板上,头烫得像烙铁,没人和你在一起呀,你是烧糊涂了吗?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说出来,爸爸这么多年对不起你……”
剩下的话我听不清了,我想我病得真的很厉害,脑子里有成千上万架战机轮番轰炸,耳膜生疼。无论怎样都好,我只想要journey,可是journey,你在哪儿呢?
出院的时候已经是夏天的末尾了。
我一个人骑单车驶过树木林立的街道,很意外地遇到了夏乐乐。她还是宛如玉兰一般,和我相向而行。我想起她通透澄澈的声音,于是停下车想给她一个微笑。然而,她的眼神从我脸上一扫而过,没有预想中的聚焦,之后微笑,问候,顺便谈起journey;只是自顾自地走开,如同陌生人,不动声色地汇入人群。我记得前不久她还拍着我的脑袋说:“我发现你好乖呀!”我在原地一直站了好久,笑一下,骑起单车,背向而驰。
在千千万万的人里,没错,我只是路人甲。明显地,夏乐乐早已将我遗忘了,人类最擅长的事情就是遗忘。比如妈妈,在那场雨里走的一干二净,遗忘从前,重新开始,永不回头;比如爸爸,在金钱的欲望里醉生梦死,忘记家庭、责任,和女儿;比如..journey,走了,记忆失落在远处,忘记曾有一个怎样的女孩以怎样的姿态走过她的生命中,忘了……
就这样走了
不回头看了
记忆里的笑脸
留在记忆里闪烁
那些事关冰凉的夏至
皆作尘埃吹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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