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生错

一

屋外彻夜不息的嚣喧早已远去。

屋内凄凄惨惨两支红烛又已燃到了尽头，烛台上几簇蜡泪娇艳欲滴，伴着微弱烛光明灭又是“嘶嘶”声响，我急急掀了盖头添换新的红烛。

一片漆黑的夜沉静如死，我的心也如这暗夜无声的荒凉。

这样晚，他仍旧未归，是大喜过忘一日宿醉睡在了别处，还是心生了悔意不原与我再见了呢？

忽然想到他曾带我去过的后园花庭。

此情此景，我想，也许只有那个地方才该是属于我的。

夜色朦胧如雾，我拖着腥红的嫁衣穿行在空寂幽深的回廊间。

夏末里最后的一夜醉人花香，随风而散，暗香盈盈。

我在一间熟悉雅致的花房前停住了脚步，纱窗内光影摇曳，隐约有更为熟悉的淫声浪语传出。

我暗暗吸气悄然推门而入，紧盯着眼前景象忘了言语，忘了所有。

床上芙蓉帐内风光旖旎，被翻红浪，一室的春光无限。

我听到一人慵懒妖娆的女声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是这个臭丫头找上门了！”

回神之际，一个衣衫不整的美丽女子走下床来，是表小姐，身后跟着的心心念念的夫君，今夜的新郎李莫念。

他的眼眸含情脉脉，温柔如水，望向表小姐，而口中说着残忍绝情的话语，却是对我：“丫头，你该知足了，我已应允你给你一个光鲜耀眼的名份，你也当知道该为此付出的代价。”

满面含春的表小姐冷哼一声，一脸鄙夷嫌恶道：“清颜，莫要忘了，就算表哥曾经爱怜过你也已是过去；就算你今日风风光进了李家大门也只是一个丫头，你没有资格与我平起平坐！你若真心爱他便喝下这杯酒为他殉情，也不辱了李家门风！”

早已备好的香醇酒液递了过来，我颤颤地伸手接过，恍惚的瞬间，却见莫念冷漠狠绝的脸转向别处。

这便是代价么？

冰雪般的绝望铺天盖地而来。

心好冷，原来一切都是假，什么相守白头，恩爱不渝；什么良辰美景，洞房花烛，可都是我在迷惘浑沌之中做的一场春梦么？

好痛，身里身外都是痛，为什么，莫念，为何？你要何此待我？

是不是，喝下这杯酒，这所有的一切便都会烟消云散？

我举杯仰头喝下了这断肠烈酒。

将要倒下的时候，我再次看到了自己这一身讽剌已极的如血嫁衣。

呵，我忘了问，当你们缱绻缠绵、销魂忘我的时候，可曾想过，我才是今夜的新娘。

二

这里僻静幽暗，荒草丛生，依晰有陈旧腐败房舍林立左右，隐隐可见其昔日风貌，似一大户之家的别馆庭院，只是岁月久远，无人管顾，以致繁复不存。

而我只因死时怨念太重，无法轮回转生，只得沦为孤魂野鬼，日日流连此地，徘徊不去，亦不知为何此间主人于次年失去踪迹，举家迁徙，这庭院从此也便落没了，我于是便以此为家，再不想此生何往。

岁暮朝夕，年深日久，已不知在此度过多少年岁。

夜夜孤寂，年年荒凉，弹指千年，只隐约记得这荒芜破败宅院在昔日被叫作李园，至于自己前生之事，因何而死都已渐渐淡忘记不真切了。

真至有一日，我遇到冥冥之中那个为我披衣暖身的少年公子无忧。

更深露重的夜，我在蓑草披靡、颓败荒凉的亭子里敛眉静坐，漫抚冰弦。天际冷冷清清一轮残月映得周遭景象斑驳阴冷、一片森森寒意。

一曲弹毕，我揉着发麻的手指准备起身离去，却发现自己肩头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件男子衣衫，正自惊疑，便听身侧一个男子声音说道：“小姐莫慌，在下只是偶然路过此地，听小姐弹奏曲音清妙，情丝绵绵，不由钦佩，只想一睹真容。岂知小姐弹得入神，在这如水凉夜穿得这般单薄，在下不忍，还望莫怪！”

这人彬彬斯文，言语谦和，对着我深深一揖。

我再次心惊，自己虽已久不见人面，未闻人声，但凡有常人靠近身周总会有所警觉，而今日怎会半点知觉也无，何况，他，怎会看到我？

我道声谢将肩上衣衫取下还了与他，顺势挹眼细细打量他，只见他身形伟岸，气宇不凡，翩翩潇洒，俊采风流，白皙如玉一张脸孔，如烟，如梦，如幻。

曾经的曾经，也是这样一张容颜，几曾奢望，几多念想。一瞬间，我恍如坠入一场无边无际的梦里，梦中执着折扇的锦衣少年轻轻挑起了我的下巴，我说奴婢清颜见过公子，他笑着言道，清颜，清颜，好一张清丽容颜！

好一张清丽容颜！

我狠狠惊醒，望着少年的眼眸多了一层冷漠，少年孰视无睹，痴然灼热的双眸逐渐逼近我问道：“清颜，我们可是曾经相识？”

我不语，拖了身上一袭雪白薄纱飘然远去，隐在了暗色之中。

怎会不识？怎能不识？

我以为隔了千年的光阴岁月，便有再深的怨，再重的情，也只会随着时光流逝湮灭红尘。可我却不知，自己心中的情怨到底深重几何，那是刻骨铭心的痛与伤，深植记忆永生不悔的爱与恨；纵使相隔千年，依然无法磨灭的执念断想。

是的，对于千年之前的爱恋，我从不曾悔过，我亦时时记得，不若他或他，都欠我一世情缘。

三

自那日相遇，我已连连几日不在李园流连现身，心内惶惶不知所谓，遥遥回望，见　那公子仍旧候在破旧花亭之中，日夜不歇，风雨无误，我每每悄然经过，终是心生不忍，遂不计前嫌现身与他相见。

暗夜清寒，我随风飘落他的身后，幽幽叹道：“无忧公子何若执著至此，实令清颜受宠若惊。”

他闻言一怔，回头望见我，眸中的灼热不减分毫，“清颜，你笃定你便是我今生一直想要寻觅的红颜知己，我不管你如今身份怎样，是何出身，只要能够日日见你，我愿不惜所有。”

我未置一词，静静凝望他。

他走近，紧握了我冰冰凉凉一双苍白素手，一阵温温暖意直入心田，我不觉有些心荡神弛，欲挣扎时，已然被揽了进怀。

温暖宽阔，温情款款，他的身上我令我熟悉的影子，有我此生再不敢奢求贪慕的人的气息。

我不再挣扎，而是更加偎向他的怀里，凄凄说道：“清颜自幼孤苦，一无所有，但求公子能够倾心以待。”

他不禁连连点头相应，面上欣喜不言自明。

却也如他所言，他待我极好，短短几日相处，每每见我一身白纱薄衫，纤纤盈弱，便百般心疼爱怜，时时将我护在怀中暖身，尽管一早发觉我的身子从未见过暖意，他仍无半分怀疑，依旧对我关怀贴切，呵护备至。

他从不问我究竟家居何处，何以只得夜中相见；我亦对他无过多解释，不想知道他家中景况。

我们只是被月老牵错红线偶然相遇在此的宿世怨仇，纵使情浅缘浅，可终究，漫漫千年，荒草连天，也只他一人，看到了我，这样的缘份，若非前世注定，若非情债难偿，又怎会有那些牵牵绊绊？

无忧莫念，莫念无忧。

他可是来还我一世情缘而转生的他么？

想到前生之事，心便开始隐隐约约的痛，我一再的告诉自己，不要有爱，不要有恨，我只是太过寂寞，我只是害怕孤单，我只是倦了这无边荒凉寂寂寒夜，只是想有一个人，可以心无旁骛、真心真意给我几日温暖。

是的，也不过几日。

当他提出要离开的时候，我正懒懒倚在他的怀中汲取着他身上的温暖，他说清颜，你总是这般惹人怜惜，让我怎能放心离去？

我却浑不在意，淡然道：“公子只管自去，清颜之事不劳公子挂心。”

他突然扶住我，看着我的眼睛正色道：“清颜，随我同回京城，让我照顾你一生一世，可好？”

他的神色一时认真无比，我不由暗自心惊，将双手冷冷抽离他的掌心，退后了几步保持着适当距离，漠然回绝了他。

他见我态度忽然变得冷淡，道是在气他终要弃我而去，又温言道：“清儿，你若不愿见我父母，那便让我知晓你究竟家在何处，我一回京中就差人上你家提亲，这样可好？”

我不回答，却道：“这些时日以来，难道公子还未看出，清颜并非良家女子，又怎会有家？”

“清儿，我说过，我不在乎。”他神情不变，欺身调笑道：“我在乎的是，我的神秘娇妻何时才会跟我回家。”

语未毕，长臂已向我伸来欲揽我入怀。

我面色一沉，愤然避开了他，冷冷道：“公子，清颜还未答应要嫁与你！”

想是终于明了我的心意与决绝，他恍然失色，痛心惊呼道：“清儿！”

我转身，不再看他苍白心碎的脸，绝然道：“相知相忘，聚散随缘，千年之恋，莫念无忧，红尘寂寞，望君珍重。”

我飘飘然化作一缕淡淡轻烟，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

四

寂寂长夜，又只余我独对漫天霜寒。

冷冷荒园，再无人能见我白衣如雪。

时光匆匆，悠悠千年，我终是没能看破世间情爱，聚散无常。

无忧送来的娉礼堆满了整个破几厅堂，我心里明白他是当了真了。我一边矛盾挣扎着劝慰自己不要再相信不要再动心不要再为情所伤，一边疯了般想念着他温暖如春的怀抱。

实在耐不住李园彻夜孤寒、自己相思断肠的时候，　我决心去寻他。

京中夜色苍茫，我飘飘荡荡穿过一座座高门大宅、富贵府邸，总算在一处高墙红院之中看到了他。

他的身影萧瑟，面容憔悴，正与他的父母说着话，声音凄苦语意却坚定，他说：“不管怎样，我都要定了她！”

“无忧，你说的这位姑娘到底是什么人我们都不知晓，一个好人家的女儿又怎会生在那种荒凉之地方？就算我们允你，你也当带这姑娘来让我们见上一见才是啊？”他的母亲这般说着，一双凤目有意无意向我所在之处看上几眼。

我不由暗自心惊，见我么？我这模样可是会吓到人的罢，纵使无人得见我一张惨白鬼脸，可终归我只是一缕飘泊千年的无主幽魂啊，怎能？

思绪一转，又听他道：“我若明日寻得她来见您二老，这婚事便由我自己作主，如何？”

“若明日我们仍未见到那女子模样，你就听我安排即刻与你表妹成亲，不得再生事端！”他的父亲冷冷下着最后通谍，一甩衣袖，愤然离去。

无忧言语真挚，怕是真要返了李园去寻我，若真因此错过，那我岂非白白来了这遭？又想到自己这般终是没有结果，还是罢了，莫要相见了罢。

我心念至此，不禁幽然长叹一声，正欲飘身而去，却不想已被他发觉。

他连连急唤清儿，言语中惊喜激动无限，大步向我奔来。

我心一软，缓缓顿住了身形，他自身后靠近，然后紧紧抱住了我，生怕再一松手所见的一切就会成梦幻泡影。

“清儿，你终于肯答应嫁与我了是么？是么？”他喃喃问道，声音竟有一丝哽咽。

我在心里一遍遍默念，是，我答应你，我答应你，然而话到口边，终是无言。我不配呵！

他拉着我的手道：“清儿，我带你去见我父母，求他们应允我们成亲。”他的神情那般急切，那么认真，眼中的深情足以融掉我心中郁积千年的怨念执恋，而我还是摇头拒绝了。

我说：“公子，你明知道清颜早已故去多时，而你眼中所见并非……”

他突然伸手掩住我口道：“不要说，永远都不要说！”再次将我紧紧抱在怀里，“我知道，我全都知道，只要你不说，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

他不在意，他竟然全不在意……

眼泪涌了出来，分不清是感动还是心痛，只记得他温柔的话语如潮，淹没了我整个思绪。

他说：“清儿，夜凉如水，你身子这样单薄，回屋后让为夫让你暖身，可好？”

我默然点头随他回了一早备好的新房。

这一夜，我依然懒懒靠在他的怀里，我们相互依偎着悄然度过属于我们自己的洞房花烛之夜。温情默默，相对无言，我们静静沉浸在彼此相知相惜的深情里，浑然未觉时光已偷偷逝去。

直至第二日天色微明，雄鸡报晓，他才恍然惊觉，而怀中的我大半个身子已现透明状态。

一瞬间他的颜色尽失，惊慌失措地问我到底发生何事。

我摇头对着他凄然笑道：“公子，对不起，清颜穷尽所有也只能陪你至此，请恕清颜终是负你一番深情。清颜只恨前生错爱，以致今日无法与公子同世为人，世续前缘。红尘浊事，过眼云烟，请君莫念，万般珍重。”

其实我一早知道，当我为他掉下眼泪的那一刻，我就明白，我该去了。

他的痴心已解了我千年怨恋，我便该重归地府轮回转生了。

只是心中隐隐不舍，贪恋着他温暖宽敞的怀，贪恋他对我一如既往的软语温存，贪恋他给我的一切。

纵然魄散魂飞，万劫不复。

语声幽幽犹在耳畔，可那女子身形却已化作千缕万缕，随风飘散。

再看时，他的怀中已是空无一物。

门外，他今夜的新娘正施施然向他走来，满副妩媚风情依晰当年模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