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伶人歌落梅飘飘

发表于-2009年02月22日 凌晨0:41评论-2条

浆声灯影连十里,歌女花船戏浊波。

许久不曾来见的秦淮风月,依旧莺歌燕语,金粉飘香,画船笙鼓,昼夜不息。

时隔五年,我再次踏上了我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烟雨江南秦淮河畔。

已经入夜的金陵古都,正是处处笙歌,华灯初上时,我独自漫步在淮河桥头,看眼前满顷碧波涟漪,水泊烟笼。

风物如旧,春景如昔,只不见那时伊人旧熟,心内不由怅然,五年江南春色旧梦,果真物是而人非。我魂牵梦萦、心心念念的女子也许早已随了这千里澄练化风而去,永无人知芳魂归了何处,我不辞辛劳、山重水重来了这里,究是为何?明知她早在三年前的那场政变中诛了族,举家身首异处,还奢望着她的幽魂记得,来赶赴与自己的五年之约么?

萧逸寒,别做梦了!

纵然你不曾亲见她血溅白帷、荒坟凄凄,也已节哀恸思,何必再来暑睹景伤怀?

我手握成拳狠狠砸在桥头石栏上,最后一次下了决心必要离开此地。

手指关节阵阵尖锐刺痛,沉沉的心亦不甘示弱,果是十指连心。

河面轻柔的香风缕缕,拂起我散乱的发丝飞扬。

我转身,向着远处灯火辉煌的更深处走去。

我叫白越,是这秦淮坊间有名的伶人,一曲清歌,百金不赎,日日倚楼卖笑,醉畅风月,不觉三年光阴岁月。

那一日,来了一位陌生而怪异的年轻公子,月白衫,寒霜面,发零乱,束玉带,腰间斜斜悬佩一把宝剑。刚进坊内就指明了要找我,举止轻傲,出手落拓,一掷千金。鸨母见了银子自是殷勤,将他推了进我房中便不闻不问。

那人背对了我面窗而立。

我怀抱了琵琶对着他施然一礼,回身坐于椅上开始幽幽弹唱。

曲意缠绵,音吐清幽。

唱得是我平时从不轻献的曲子伶人歌。

曲调哀婉,词亦伤怀,总是让我不觉沉浸其中,待从口边唱出,便无端含了无限怅惘。

一曲毕,我起身向他道谢,嘱了丫头置备酒菜邀他同饮,他却始终站了窗前不置一词。

我想,他许是极不喜言语,或是不屑与我这风尘女子过多言语,他甚至不曾正眼瞧我一眼。

直至临出门时,才匆匆回头一瞥。

我亦看到他,苍白冷峻的脸,眸中淡淡愁伤。

他说,他叫萧逸寒。

那一日,我终是没能狠了心绝然离去。

我对自己说,世间风月,最是秦淮,楚馆名伶,栖越独居。我来这粉黛烟花之地,自是为了寻欢作乐,于是我去了此间最大的青楼栖越坊。

只是不想会在此听到那个令我熟悉而震惊的名字。

我心头狂跳着丢下银锭随了鸨母上去雅阁。

烛火明亮,陈设简雅,隐有书香之气。

我立于窗前听那伶人女子轻轻踱来,在身后对我施礼万福,清清泠泠道一句“伶人白越见过公子”,声若珠玉,婉转鸣脆,我心内惶惶竟是不敢回头看上一眼。我怕看到,一张妖娆而陌生的脸而大失所望,又怕看到似她却不是她的一张脸而不知所措,于是只能直直僵立。

听那伶人幽幽吟唱“芳草落天际”,唱的是她的情,吟的是她的愁,悱恻缠绵,曲真情尽,余音绕梁。一曲完毕,我竟久久不能回神,耳听她置了酒菜,热情相邀,依旧不能回言。至出门,才不得已匆匆回身望她一眼。

这女子一袭素白衣裙,淡施脂粉,青丝高挽,简约无华,淡雅若仙;似曾相识一双眉眼,却是又添新愁;软软一层薄纱遮面,掩着如花容颜隐隐约约似在雾里。

我的心犹若突然置身冰点,竟就这般平静沉寂下来,暗道这样也好,她定不是我所思念之人。我告诉了她我的名字,想看她知晓后会有何异常反应,可是我却只看到她,一双秋水明眸中除了惊愕,再无其他,我心黯然。

自那日之后,萧逸寒便日日流连坊间听我弹唱,一曲千金。

有姐妹戏言萧公子如此相待,必是想着有朝一日为我赎身。

对此,我不置一词,依旧为他填满酒盏,弹唱叙言。

他仍是极少言语,偶尔相谈也是问我缘何来此,将来如何,而对于这些问话我是向来不作回答的,可却偏偏第一个向他说起。

我道公子有所不知,白越因在三年之前家中突遭变故,又被歹人所虏,险险生还,失了前事记忆,也不明为何在此,至于将来如何,白越还未想过。

他一阵沉吟,眼神变得精亮,极严肃的问我道,那姑娘可知我是谁?

我自然知道,本朝最年轻的将军萧逸寒,二十五岁拜将,五年沙场征战,边关捷报频传,圣上龙颜大悦特诏回京重见天颜,天下已无人不知,何况这坊间?

心里这般想着口中却道公子自是姓萧名逸寒,白越可有说错?

他听后竟然大笑,连道白越白越,好一个聪颖慧黠的女子!姑娘可有兴趣听在下讲一个故事?

公子请讲,白越洗耳恭听。我说。

我的未婚妻子姓白名越,是昔日飞云将军白青云的独生女儿,正与姑娘名姓相同。

那一年,白越十五岁。

在她的芳辰到来之日,白将军却战死沙场,噩耗传来,举家哀恸。

短短几日便有流言蜚语传遍整个金陵,道是白家小姐生来克父克母,乃红颜祸水之相,凡与她亲近之人定将遭来厄运,一时家中人心惶惶。我在京城家中闻得白将军离去,心中异常难过。萧白两家本是世交,虽相隔两地但两家常有书信往来,而我与白越,亦是从小就定下的比翼连理,两家早有约定,待得白越十五岁生辰过后便迎娶进门,可谁曾想到会有这些事非。

母亲说白将军这一去,白越一个柔弱女子无依无靠只怕难以持家度日,你便走上一趟将她接来家中,她若同意,你们就可择日成亲。

我依母亲之言到了金陵,白府已是门庭零落。我向丫环道明身份来意央求见白越一面。

那应是我们第一次的相见,可我却被她拒之门外,她不愿见我,更不可能随我回京,只留了她匆匆而就一幅画像给我。

我心头烦躁悻悻徘徊在夜色浓重的秦淮桥头。

满眼灯红酒绿、笙歌曼曼繁华如梦的秦淮风月,我却没有一丝兴致欣赏。

忽听身后有清清脆脆细柔女声轻唤道,公子,请留步!

我怔怔的转身,看到比画中更美更真实的白越。

她袅袅立在朦胧的夜色中,雪白衣衫随风轻扬,衬着她纤柔身影玲珑样;一双碧目婉转,流盼嫣然,映得眼前景物一片黯然,直令千山万水尽元颜色。

她说白越方才失礼,特来向公子致歉,还望公子莫要见怪。

见她这般模样,我心头已是欣喜万分,微笑着向她伸出手,道小姐难得踏出深闺,今日便由逸寒作陪共赏这秦淮无边风月,可好?

那一夜,我们彼此互诉情衷,两情依依。

我心中欢喜无限直欲立时将她带了家中让母亲作主。正要对她明言,却被她抢先一步说了那些让我们分别五载的话。

她说家父不幸战死沙场,而今军中元将,国防空虚,公子一身技艺壮志未酬,当自荐边关……

她的话未完,我却犹如醍醐灌顶,一下子清醒无比,想不到她竟了解我如此之深。

征战沙场,那是我一生的梦。

虽有不舍但终要离去,她静静站在那一片浮光碎影里坚守不疑地对我说,我等你,一生无怨。

我摇头苦笑,我不会让她等太久,我说越儿,等我五年,我必带你一起,共指点寒外万里风光!

我如愿以偿赶赴边关,以天人之姿令得万千军士对我俯首听命。

日里闲时,夜里梦里,思念却如得了养护的蔓蔓藤萝疯狂般滋长,我在每个月末都会与她修书一封,写满我浓浓的思念,然而整整一年却只收到她寄来的一方小小物事。

玲珑骰子安如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我将这枚玲珑剔透的玉骰子紧紧握在掌中,轻轻笑了,这样慧质兰心的女子,只一个小小石头便胜过了我笔墨淋漓千言万语。

我将对她的思念深深埋入土里,等待来年春来发芽万物苏,岂料还未到第二年春来,它却已随着她的离去枯萎凋零。

她被诛连满门,身首异处,我穷尽心力终是没能再见她最后一面。

我独自缅怀着旧时记忆,心中凄苦、遗恨难以言宣,只将满杯苦酒大口大口饮下。

酒入愁肠,更添愁绪,喝得畅快,早已忘了那伶人女子存在。

恍惚中感觉有人将我扶了在床上,为我宽衣盖被,擦汗拭额。只是我已大醉,分不清醉里梦里,犹见一娉婷女子立于床前,抬手拭泪,薄纱掩着如花容颜,外露一双美眸竟然异常熟悉,我心头激荡一把抓住她纤纤玉腕,连叫越儿越儿,我说我知是你,你既肯现身出来便让我看你最后一面,可好?

醉眼迷蒙中我却真的见到了那张藏在面纱之下,令我五年中相思若狂的绝世容颜,我对她心满意足的笑,情愿自己醉得更彻底一些。我把她的手握得更紧,几近哀求道,越儿,随我离开。耳边突觉似有女子嘤嘤低泣,很久很久之后我听到她说好,我于是沉沉睡去。

次日清醒,竟是在那女子房里。

我脚步虚浮摇摇晃晃步下塌来,昨夜情景隐隐约约浮现脑际,心中霎时云开雾散。

那女子静静立在床前,神色淡漠如旧,我不由愤然,大步靠近冷冷审视她,想要从那冷漠孤清的眼眸中找到一丝昨夜的温情,想要一眼看尽那面纱之后醉里梦里再难忘怀的容颜,那是自己望穿秋水的梦,终被一袭薄纱隔开,隔了咫尺,却远了天涯。

她不承认昨夜之事,不承认她是与我相约的女子白越。

我最后一次深深看她一眼,默然转身离去。

我要去查证一件事。

我亦不会相信,世间能有那般纯粹的巧合。

我一直没有见过我的母亲,在很小的时候曾从下人口中得知,母亲是为我而死,我的父亲一生为国,常年征战沙场,几年不曾归家。在我十五岁的生辰之日,他却战死沙场,再也不能回来。我一个人守着偌大府邸苦撑度日,但辉煌的白府仍是日渐寥落,市井中人皆言我是不祥之人,克了母又克父,生就一副红颜祸水之相,常人万不能与之亲近,于是便有胆小的下人卷了家中细软私逃远遁,一年之内竟是走了个干干净净。

萧家公子来时,我本是不愿去见的,碍着市井流言,还有家父新故,这婚事是作不得数的。又想他不远千里而来,便是只为祭奠先父也当一尽地主之宜。

我没有想到,这一相见却成了我一生的相守。

我听他言自幼熟读兵法,随着父亲习得一身惊湛武艺,亦是骄纵捷才的将门之后,自有一番远大抱负,我于是让他继父之职,精忠报国。

他离去两年,我心如古井。

一日,门外忽有浩浩荡荡人马闯将进来,俱是宫人模样打扮,中有一人尖着嗓子宣读圣旨,道是爹爹暗中勾结外敌,通敌叛国,罪大滔天,诛连九族,立斩不赦。

我感到一阵晕眩,在大刀砍将过来的前一刻倒了下去。

却未死,而是被囚在宰相大人在淮河岸边建起的雅致阁楼里。年近六旬的宰相大人夜夜前来赔笑,对我极尽殷勤。

我恍然明了一切,什么通敌叛国,诛连九族,爹爹早已故去多时,家中除我之外再无他人,为了一个阴暗的目的不惜假传圣旨,这是什么样的人世坑脏?

我在心中冷笑,于宰相大人满脸计谋得逞的淫笑声中踱步窗前,推开茜色纱窗向着幽幽水光轻轻一跃,落入渺渺秦淮无边烟水里。

再醒来,是在河岸一家花坊,我忘了所有,忘了他。

直到那一日,听他娓娓说起曾经过往,才明白自己为何总是对他一再打破惯例。

那一夜,我看到他的伤痛,他的痴情,他的自责,想起自己的等待,自己被烙上伶人印记的脸,突然泪流满面。

他在第二日醒来,神情中便又多了几许惆怅。

凛冽的眸光逼视着我问我是谁,我说我是伶人白越。

他的眼中尽是失望,转身叹息着离去,独留一个萧索的背影给我。

自此,他有很长时间不曾前来,我已如止水的心开始涟漪不断,不为其他,只要能够日日见他一面便心满意足。

可是这一次的相见,却让我等了足足月余。

他来时带了满身无名怒火,炽热的眸子定定盯着我,他说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我心一跳,再次清清楚楚地告诉他,我是白越,伶人白越,不是你满心满眼的未婚妻子,将军府里的千金小姐。

是,那个白越已死,连着她的心一起。

他眼中的伤痛如潮水般漫过,溢满口边元尽忧伤的绝望,嘴唇噙动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只那样痴痴看定我,似看到了天长地久,然后深深吸气好半晌才平复了心绪,偏转了头不再看我,哑着声音说道,好!好!好一个伶人白越!在下军务繁忙,不日即将赶赴边关,临行之前,想听姑娘我弹唱一曲伶人歌。

我默然应允。

这一次我用古琴弹奏,古韵悠扬、哀婉缠绵的曲调伴着我清音妙曼,歌尽词中所有无奈哀叹。

弹的淋漓,唱的尽致,连着我一颗冰冷荒凉的心一起,唱进他的心里。

随着最后一声曲调的婉转滑落,他的身影缓缓踏出门外,再不曾回头看一眼。

我的心突然狠狠刺痛起来,望着他落寞孤寂的背影绝然远去,不由得泪水潸然。

我犹若石化的立在窗前,任窗外猛然一阵疾风拂落脸上从不轻易摘下的面纱,只是他已看不到,我脸上赤红醒目的伶人印记。

一曲笙歌,一场别离。

从此我再不为任何人弹唱伶人歌。

他离去五年,我夜夜从思念的疼痛中辗转醒来,整夜整夜难以成眠。

才明白,这一生原都只是为他而活。

五年之中,他为父亲平反,惩办了宰相大人罪行,誓言终生不再娶亲。

原来,他早认出了我,知道了一切。

只是人生,能有多少个五年可能等待?

听到边关传报萧将军战死之事,我毅然下了阁楼,踏入脚下茫茫碧顷万里刺骨冰寒里。

从此,永生相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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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诠释生命点评:

一曲笙,一埸别离!好凄美的文字,一曲人伶,几多愁畅……世事无常,最终踏入茫茫万里冰霜,劳燕纷飞……

文章评论共[2]个
诠释生命-评论

小说写得真不错,你是老写手了。at:2009年02月24日 上午11:13

落梅飘飘-回复这是我最喜欢的文字,自己觉得挺好,可是参加比赛是不行了…… at:2009年02月27日 晚上8: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