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赤luo的风暴方东流

发表于-2009年02月24日 早上9:43评论-2条

我就是人们竞相传诵的——二十一世纪的——那段神话:在一个太阳泣血,四野残红的早晨,“我”躺在凉床上,跟“我”的卧室一同脱离了地面,向着太阳飞去。

我在时空自由往来。不知经过了多少个世纪,我的卧室早已损坏。就在这时,时间被一名化学家证明为一种特殊的物质。我第一个用它造了一架飞船,从此,我便坐在驾驶仓中,随心游走在时间与空间的国度。

遥远的过去在无限之中不过形同作日。

我曾到达地球诞生的起点——那里一片荒凉,孤魂遍野,游神四荡,洪水泛滥,五颜六色的气体晃来荡去。一个自称宙斯的毛孩坐在奥林波斯山的一块巨大的圆石上,两眼暗淡无光,面无血色,形同死物,仿佛无家可归流浪儿。

遥远的未来在无限之中亦不过形同刚才。

我亦曾到达世界的尽头——到处只剩下堆积如山的垃圾,江海一片混浊,尸骨及黑色的液体在中心旋转。随便丢下一块石头,也会在瞬间被吞噬咬碎。我又看到那个叫宙斯的人——一个老朽,满头银发,乱蓬蓬的还打着结,双目失明,胡须被栓在身下的那块圆石上。脸上的沟壑足以使人跌倒,当场死去。他说他叫宙斯,但我不信,虽然他仍坐在奥林波斯山的同一块石头上。

我曾亲眼目睹了“特洛亚之战”——为了争夺美人海伦,希腊人不惜同特洛亚人流血十年——饱受风霜的洗礼,饥饿,病痛,漂泊,思恋与战火的灾难;也曾见到堂吉可德手持长矛,骑着瘦马四处奔忙,后面跟着那个老实可靠、随处倒霉的桑丘;也曾见到巴努什(paanurge)一边任样贩子淹死,一边赞颂来世生活的美好的场面;鲁冰逊怎样在恶劣的环境里生存;哈姆雷特的父亲怎样被亲兄弟陷害;达尔丢夫怎样欺骗坑害恩人;高老头怎样重新走上穷困潦倒,孤独凄凉……的道路;那标榜着“文明与道德”的城市背后怎样出卖着肉体与灵魂;为达目的编织的蜜语怎样把人送进地狱……妻子用菜刀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割破了丈夫的喉咙……为了他们的目的,不惜在床上撕心裂肺地嚎叫,打着艺术与潮流的旗帜在人前一丝不挂……

我亦曾看到——那裹着华丽盛装的,闪耀着诱人光芒的,充满温柔流动曲线的,无不让你流连往返。那惹人的光泽,那富于弹性的肉感,那妖娆丰腴的身段,那甜腻的微笑,那醉人的眼波,那让你莫知所知的甜言蜜语,那温馨柔和的鼻息……无时无刻不在召唤着你,引诱着你,把你一步步引进陷阱。

尤其在这文明泛滥的二十一世纪,luo体成风,肉欲横行,早已演变为一种文化,一种杀人利器。

文明的废墟替代了战争的废墟。够了!够了!够了!我不忍再观测下去!——够了!够了!够了!我的眼睛开始疲倦!我所做的无非是调整固定在我面前的摄像机。但我摄猎到的是些什么呀——文明与道德的废墟。影子同luo体的文化。谎言与欺骗。新世纪的杀人手段。床第间的战争。

就在我的呈像板上,多少的血海翻腾着,多少惨白一度破坏了光环,多少次的哀号震碎了镜片。可我又多少次与那二十一世纪失之交臂。在无限的时空,只需将镜头稍稍转过一个角度——这个角度几乎可以忽略——就在地球上跨过了无数个世纪。为了把二十一世纪看个清楚,为了把当时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我”所知道的与“我”不知道的——全部拍摄下来,我不知尝试过多少次,企图将镜头固定在二十一世纪的上空。

在我的视野中,首先呈现的是——风烟四起,炮火连天。伊拉克土地上的人民呼天抢地,四处求援,哀怨异常。另一些人不知所措,茫然若失。接着,我看到了美国人,一个个小丑,面目狰狞,神气得把头倒过来走路,用屁眼说话。我怎样也从他们的脸上找不到血管的走向,听不到人性的脉搏,尽管他们一齐高唱着《人性与民主》的进行曲;南斯拉夫的上空乌烟熊熊;美国的摩天大楼塌陷了,白脸一个个变成了泪脸;本.拉登坐在半山腰,抽着烟袋,迎着夕阳进行新的部署;中国大使馆穿了个窟窿;飞机被撞毁,王伟同志用鲜血染红了东方的旗帜;中国载人航天的梦想实现了;台湾当局某些人又做白日梦了,梦见了恐龙;世界闹起了sars(非典);2008年中国奥运会如期胜利地召开了……

可这一切都跟我有何关系呢?在世人眼中,我仅仅只是神话,尽管我具有常人的一切品性——自私,虚伪,虚荣,贪婪,饥饿,性欲不时向我袭来。所不同的是——我脱离了地面,飞向了无际的天空。我只想找到那个“我”——曾经生活在中国四川的一个小山村。

那个山村叫什么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曾在那里生活过,也可能只是在那里生存过,存在过而已!凯尔泰斯根据自我否定而证实了自己的存在,只是存在的凯尔泰斯已经是另一个人了。而我,我是否真正存在过?还是仅仅只是一段神话?还是我自己就是那常常参与传诵神话的人?

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斥着偶然性的环境里。就拿“我”飞天来说,“我”怎么也不知道“我”会飞上天,更不知道我会在今天重新来审视“我”以及曾经生活的环境。诸如:那个“我”天天在镜中看到的女人,夜里出门所为何事?整天坐在门外说话的老妇是谁?还有出现在我门口的小女孩,总是用奇怪的眼神瞪着“我”,她跟“我”又什么关系……

“我”刚刚走进一道黑暗的隧道。前方突然闪进一道光亮——那是第一道光——可能只是假像,新的诱惑,遏止我前行的幻影。“我”绕过无数道弯,经过了外界无数个白昼——那是孤独的旅程——隧道缩小到了“我”身子的尺寸, “我”已像影子般可有可无了。

时间虚脱了——“我”来到了隧道的尽头,前面是悬崖,下面是莫测的深渊。“我”听到下面深切的呼唤。黑云在山腰上缭绕,飞鸟在云层上方撒下孤寂的哀鸣。“我”好象行在云层之上——脚踩着云,脖子被一根极易断裂的绳子套着,尾端挽在某个人手中。只要他一松手,一个不留神,绳子滑落,“我”就会粉身碎骨。

“我”听到血管堵塞的巨响,下面深渊的呼唤还未停止——可能从来就未曾停止过——相反,那种呼唤显得更热切了。“我”抗争不了这种诱惑,手脚全已麻木——‘我’都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了。‘我’正渐渐脱离了躯体,独自逃逸,再也附着不到“我”之上。

就在‘我’逃逸的瞬间,绳子断裂了,“我”坠落进黑云之中。‘我’听到凄惨的坠毁声,数万只怪兽齐声的嘶咬与争斗……“我”的脸上淌着汗,她还在镜子里看书。刚才的一切可能只是个梦,也可能是幻觉……“我”对她的理解:女人,年龄大约二十五六。

白天。二十一世纪的一切我都能够从镜头里看得清清楚楚:我见到一座土坯房子——正房一间的门开着,“我”躺在进门左面靠墙的凉床上,脸上淌着汗。进门右后靠墙是一架雕花木床,床上被子整齐的放着。右面墙壁靠近床头挂着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子左上角的钉子上挂着一只面具,概是某个大人挂上去的——自然那人可能就是“我”——只因时间,不再记得了。因为“我”根本无法肯定,站在门口的小女孩跟“我”无关,这只面具与她无关。事实上,“我”不认识她,只不过她常常出现在门口,痴痴地望着“我”。一听到外面有小孩吵闹,她就会转身走开。

镜子下沿紧靠梳妆台,上面放着各种小瓶子以及一些精致的小物件:香水,梳子,眉笔,口红……各自被安放得井井有条,一点也不显得紊乱。

梳妆台前坐着一位二十五六的少妇,她正在读书。至于书的内容,“我”从镜中及我从摄像机里都无法辩清。但镜中的那张脸告诉“我”,书的内容一定合她的胃口。她似乎忘记了一切——可能只是假像,甚至假像本身也成了假像——忘记了自己仍只是个人。她已将自己完全容进了书中——只是猜测——把自己当成了书中万能的主人,在书的王国自由行走:四处青翠欲滴,淡雾缭绕眉际,百灵鸟欢快地叫着,相互间谈着情,论着爱。

那些花——牡丹,芍药,绿菊……竞相摆弄着腰肢,呈现在她眼际。她从一丛花旁走近另一丛花旁,弯腰轻轻抚弄着,像抚弄着情人,不时用鼻子轻微地呼吸着它们散发的淡淡清香。

对面亭子里几小男骇正追赶着一小女孩,为了抢她手中的小皮球。他们径直朝她追过来,小女孩躲到她的身后,露出个小脑袋朝追赶的那些小男孩嚷嚷:来呀,抓我呀!小女孩是她最疼爱的女儿——是她与山外或村里或河对岸某个心爱的男人所生,而她整日在园子里思守的就是他。

作者补充:她以前从不看书,甚至梳妆打扮也是近来的事。他并未走进书中,仅仅停留在书的表面。她看书,可能是因为寂寞空虚,也可能是为了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只有她跟她每晚出门会见的男子清楚——也可能只有她一人明白,因为很可能她出门谁也没见,毕竟没有一个人——到目前为止——发现她确实跟哪个男子相会。

她正在读着一本黄色书刊。上面尽是些男女的片段——都是老掉牙的机械的毫无思想意识的影子般的累人的让人堕落的模糊的记忆般的动作——六个零还是六个壹?都不是。他(“我”)不可能这么蠢,随随便便让我到手。都怪我,上次本来可以,但我——结果——唉!真该死!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我得赶快想个法子,以便离开这个该死的废物,离开这“死人”呆的地方。这里随时随地都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早上乌鸦又在屋后叫得死去活来。但老天保佑,千万别让他不“辞”而别。等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你再要他走也不迟。可我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呢?至于隔壁那个,死得越快越好。说不定老东西一死,对他一刺激,他就会把我朝思慕想的那些一股脑儿讲出来。

唉!还是耐心等着吧!看样子,他也熬不了多久了。我只要耐心等,暂时忍耐,总有一天——要是月底还没结果,我可就得想些办法了。我得加快让他——也不知行不行,不然这些书就白看了。这些小人书——我总喜欢叫它们小人书——是那些男子最珍爱的了——男人都是畜生,像狗,爬上你肚皮就要干——但是他(可猜测的人物)不同,他温顺得像小绵羊。可要是他发起脾气来,我可不敢支声。他那魁伟的身材,宽阔的胸怀,一躺进去,即便是在风雨交加的夜晚,也不会受到外界的骚扰,那是一种特别的感觉。我多想听他的细语呀!听得我心里甜滋滋的。他要我呆在他(“我”)身边,我全听他的。

唉!天什么时候才黑呀!他可能等不及了。我的下身又湿了,开始一阵滚烫的感觉,这会都凉了。都是这些小人书惹的祸,我又在想和他干的事儿了。不知为什么,最近我老是越来越强烈,黄昏就有些等不及了,巴不得太阳早点下山。他那个好硬呀!钻进我的肉里面舒服得要死!弄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哪像他(“我”),跟鼻涕似的,进都进不了,让人干着急!

天怎么还不暗下来呀!真让人心烦!我的全身又开始骚动了,要不是为了——唉!我才懒得呆在这里呢!那样,我们就可以天天干了,想干多久干多久,谁管得着呢?该死的越来越睡得晚了,说不定他已经知道我每晚外出的事儿了。前几夜我从外面回来,他在凉床上总是睁着眼睛盯我,像要瞪掉我的一块肉。他总是瞪着我的眼睛,直瞪得我脸发烧。幸好他总会问一句:“干什么去了?”我说上茅房了他就会信。只是我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怀疑我身后跟着人,并问我这人为何不进屋。

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晚我走出村口,走向河边树林时,河中那块石头上总坐着那个小孩。在月明星稀的夜里,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视线总是随着我的移动而移动,像在监视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家的小孩,为何半夜三更还要坐在那里呢?该不会是……

黑暗的幕布罩住了“我”的房屋。

灯亮着。灯就挂在镜子旁,离面具很近。借着灯光,“我”看到面具上爬满了灰尘。“我”看到面具的眼睛闪了一下,漆黑的眼睛(眼睛只是两个孔,还有嘴巴也只是一个大孔。)在灰尘的映衬下发出幽暗的蓝光。每当“我”向它望,它的眼睛总是盯着“我”,有时候还会眨一下。

她又从镜中消失了。

“我”看到镜中她那焦急的样子。她在屋中来回走着,时刻朝镜子里望,企图从中看“我”是否入睡。其实,“我”早就发现她在骗“我”。半年前“我”就知道:她夜里有外出的习惯。回来的时候,她总是装模做样地说,“我去上了趟茅房!”但“我”知道,她在撒谎。

每次她从外面回来,总得在门外呆一会儿。“我”也是因为听到她的喘息才知道的。其实,还有一点可以证明,柴棚里的狗先前在她每晚同一时间回来之际总会吠几声,然后复归沉寂。“我”想,定是自家人,人在未进入狗的视线范围,狗只能凭耳朵判定。等进入它的视野了,要是自家人,它就会闭嘴。当然,现在即使狗听到它的脚步声也不再吠了。对它来说,这也近似一个谎言——不真实的脚步,重复的,可以置之不理的。所以,“我”现在也只能通过她的喘息来判断了。

至于近来的另外一种呼吸,“我”明白,那是另外一个人发出来的。只是我不明白,这人是否跟她有关,跟她熟悉,跟她是一伙的。至于他们有什么目的,会对“我”做出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总之,就在她的喘息进入“我”的耳朵时,“我”就装着打呼噜(“我”就是在睡着以后也不会打呼噜的),她进屋后,“我”也不再睁开眼睛。

一听到“我”的呼噜,她就轻轻地推开门,踮着脚尖走到梳妆台前。但近来“我”又该变了主义,不再打呼噜,等她进屋后也不再把眼睛闭上。当然,她还是会在门外站上一会儿,然后进屋,重复前夜的问话。后来,她出门的时候干脆连门也开着。相反,道是非得把灯关上。这样,反而在她外出的时候,“我”看得更清楚。在月明的夜晚,屋内一片漆黑,门外却一片洁白。“我”总是看到她朝村东方向走去。

每次在她出门之前,总会坐在梳妆台前仔细地打扮。打扮的整个过程,包括先怎样后怎样,上粉时脸上会出现什么样的表情,描口红时右手的肘关节会产生怎样的细微动作,都已深深留在了“我”的记忆当中。好像这并不是什么记忆,而是在“我”的脑子里一直就有这样的现像产生。而当她回来,也总要站在梳妆台前,对着墙上的镜子发呆。

近来,她从外面回来,不仅要站在镜子前发呆,还往往脱得一丝不挂,对着镜子欣赏自己。“我”总是同时看到她的前胸和后背。这时候,“我”总是忍不住会亢奋的,巴不得她走过来,骑在“我”身上。“我”有一种感觉:“我”曾跟这个女人干过,且不止一次,只是不知道何时间断了。“我”曾努力尝试回忆,但每次都没有结果。也有时候,在“我”试图回忆的同时,发现其实是在进行重复的幻想,所以也就搞不清了——到底是真跟她有过,还是那只是曾经出现在“我”脑子里的幻觉。

她在欣赏镜中的“她”的时候,总会旋转身子,企图从中看到后背。“我”就是这样从镜中观察她的。也许“我”看到的根本就不是她,而只是仅仅产生在“我”脑中的一个虚构,一个幻影。就同“我”感觉同她干过一样。她的腰还算细圆,屁股有些下垂,左臀右上方有一颗足有一枚硬币大的红痣。奶子虽大,但已失去了赋予女人魅力的弹性——完全失去了“我”记忆中的形像,如果它曾真的在“我”记忆中留有形像。很可能,它们根本就不是同一对,只因“我”的记忆,把它们搞混淆了。

最近,“我”又发现了一个秘密。可以说,这根本算不上什么秘密,仅仅是个早就发生了的事实——她每晚都要出门两次,且两次完全不同。第一次出门总要打扮,且一丝不苟,包括衣服上的每一个褶皱,她都要把它抚平。而第二次出门却全然相反,除了睡觉时穿的内衣,连衣服也不穿,甚至鞋也只穿一只,手里提着一只。回来时,脚上的鞋不见了,身上沾满了泥。似乎她自己知道这一点,有几次,她都把手举起来仔细地翻弄着。

“我”从镜中看到:她的眼睛暗淡呆滞,脸色苍白。接着,脚也不洗就爬上床。“我”曾观察过,每晚当她第二次出门总是在凌晨两点半,一分不差,出了差错也完全是时钟的问题。回来的时候,往往在天亮前一小时左右。早上,她总要睡得很晚,起来后坐在梳妆台前,仍一副睡意未尽的神态。可能又发现了手中的泥,每当这时,“我”从镜中看到她的脸顿时变得煞白,然后跑去翻被子,发现那上面也有。再看鞋少了一只,便匆匆冲出门外。仿佛在“我”的记忆中,只有这时候她才会急。不多一会儿,她就回来了,手里提着那只头晚穿出去的鞋。

今晚,她又坐在梳妆台前仔细地打扮了一翻。末了对着镜子努努嘴,一副极其满意的样子。双手支在梳妆台上,撅起嘴,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动动嘴唇,把鼻子弄响几声,像是考验“我”——是不是睡着了。然后坐着,望着镜子。

“我”知道她又要出去,大概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我”便又装着打起呼噜来……“我”感到她已来到了“我”的身旁,正弯下腰,将她的脸奏近“我”的脸。“我”始终没有睁开眼睛,眼皮上的一团陀红时而变为暗绿,时而变为黛色。“我”感到了她的鼻息,听到了她的心跳。她的心跳得很厉害,很不均匀。她的鼻息喷到了“我”的脸上。接着,喷在“我”脸上的鼻息轻了,心跳弱了,接踵而来传入“我”耳朵的是鞋子在门外摩擦时发出的细微的声音。虽微弱,但并不细腻,那响声中夹杂着粗戾,一种久经压抑的沉闷与焦急的等待。

再下来,“我”听到了屋后笨重的脚步声。从那声音可以断定,那人走得很快,很慌乱。“我”睁开眼睛,灯亮着,门未关,她未睡在床上。镜中也没她的影子,只剩一片惨白,像口巨大的旋涡,要把整个屋子吞噬。墙上的面具静静地望着“我”,“我”从它的嘴上看到了笑,那笑中隐臧着杀机。

这个时候,就在“我”正要入眠之时,“我”听到了一声猫的惨叫。那是猫叫,“我”听得清清楚楚。叫声从窗口传来,只叫了一声,一声就足够了,一声这样的惨叫就足以让“我”这样的人魂飞魄散。这一声惨叫(或哀怨)又让“我”记起了十几年前的那一声——同样地凄惨,刺人肺俯,让人堕落,沉沦,麻木,昏厥。

电灯熄灭了。玻璃窗向外开着,窗棍变成了一张交织得天衣无缝的“网”——一张只为“我”而存在的网,而“我”早已身陷其内。“我”迅速地从窗口扫过,什么也没有,除了屋前的那几棵树,在月光下呆立着。但“我”肯定,刚才猫的叫声一定是从那个地方发出来的。

“我”不知道,隔壁的人是否也听到了。“我”听到了隔壁传来的鼾声,凝重而迟钝,夹杂着死亡与疲倦的气息。每当听到这鼾声,“我”的心就会抽搐,额头发凉,脊背发寒。这么刺耳的猫叫声,他们怎么会听不见呢?莫非那真不是猫叫,而是一种死亡的讯息,专门替“我”而发出来的?

屋外一片雪洁。“我”从瓦缝中知道,这又是个月明的夜晚。这样的月夜,跟“我”记忆中的月夜一样。记

忆中的月夜:对面山头像是覆盖着满山的银雪,河面上偶尔有人打鱼,深黛色的河流从月旁冥寂地流淌而过。那时候,打鱼的人总要到河中那块青石上坐坐,抽一袋旱烟。“我”就曾跟父亲在这样的月夜下河打过鱼,每次打完鱼后,父子俩都到青石上坐坐。

只要一段时间不下雨,河面不涨水,青石总会露出水面。有一次“我”跟父亲坐在上面,父亲抽着旱烟,一句话也不说,火星子在月亮下闪耀着。远处偶尔有鱼跳的声音。“我”向鱼跳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团团不成规则的涟漪被流水冲走开了,冲淡了。每当那时,“我”就会问父亲:“娘呢?”

“你没有娘!”

“怎么会呢?”

“你就是没有!小孩子不懂别问!”接着他就生气了。他总是气得猛吸几口烟,吸得快要燃烧起来,紧接着一声长叹。

后来,有一次“我们”父子又坐到了青石上。那夜的月亮有些残缺不全,周围布满了乌白的云。爹吸着旱烟对“我”说:“你有个娘,跟别的男人跑了。”

“我想她,她在什么地方呀爹?”

“想她干什么?她是个水性扬花的女人!难道她害得我还不够吗?”

爹说完就将头埋进了臂弯,长声短叹起来。“我”不敢再问,“我”知道,再问他又要发怒了。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在“我”的印像中,娘对爹就像是病毒,流感,见不得人的伤疤。

“我”抬起头,望着满村的路灯。从中找到“我”家亮着的那一颗,那颗灯显得特别冷清,孤独,暗淡。月夜的山村,从河中望去,像一座硕大的坟茔。“我”总是看到那些灯火游走,一会儿明一会儿暗。“我”坐在青石上,坐在爹旁边,常常听到村里有怪叫。爹说“我”有病,身子虚脱才产生的幻觉。“我”在月下看到他脸上可怕的面容,那张脸就像月亮照在积雪上一样煞白。可能是担心“我”会在哪一天突然死去。

又一个月夜,“我”跟爹打了好多鱼。“我们”坐在青石上谈论当晚的收获。爹从衣袋中取出旱烟吸起来。“我”就望着村后的那片山。“我”看到整个山头移动了一下,还听道了一声叹息。“我”把我看到的和听到的告诉了爹。

“胡说八道!再乱说我打死你!”

“是真的,你自己看嘛,还在动!”

“你还说!”爹给了“我”一巴掌。至今我还记得那一巴掌所蕴涵的力量——那种力量只有魔鬼才有。“我”曾怀疑他到底是人还是鬼。“我”几乎跌进河中,幸好及时抓住了爹的衣袖。他在打了“我”之后,又开始后悔起来,但他没有向“我”道歉。事实上,他从来就不曾向“我”道过歉。每次打了“我”之后,总是以一声长叹而表示悔恨。

那个晚上,他又叹息起来,接着开始抽泣。“我”分明感觉到了他身子的颤抖,抽泣的同时抽搐着。因为“我”小不懂事,从来就不懂得安慰,况且他又打了“我”,“我”在心里咒骂他。“我”望着村庄,“我”看到那些房屋像被施了魔法的棋子,相互移动,相互碰撞。“我”总是看到山的脊背躬起,向东方爬伸,随之伴随着一声近似老人的喘息。

那夜,“我”在生爹的气。“我”没娘疼,爹又不信“我”。“我”很想大哭一场,但“我”明白,哭的结果也只有自己收场,爹不会理“我”。反正以前打了“我”之后,“我”总是哭上一阵子就停下来,变为抽泣,最后还得妥协,毕竟他是“我”爹,“我”的依靠,“我”的家。

“我”定眼看着村后的那片山,真希望爹此刻正在看着。山仍然在动。动一下,喘息一声。只可惜,爹根本没看。突然,在“我”的眼前闪现出一道白色的飘带,在山腰间晃动着,尾端像是系在树上。

“我”仔细再看,那飘带正好在那个山洞前,正围着洞前的那棵树飘荡着。那个洞口,据说是当年红军打仗时凿出来的。在“我”八岁那年,曾跟几个小朋友攀上洞口的那棵树,爬进洞里。那一次,“我们”一行共有五人。里面足有一间会厅那么大,“我们”在那里发现了头骨,以及一些弹片。“我们”把那些头骨和弹片带回家,结果“我”被爹狠狠地揍了一顿。他用“我们”家打牛屁股的藤条使劲地抽“我”,并让“我”跪在他面前,向他保证,以后不再到那里去,甚至连提都不要再提。

后来,“我”从一个同去的小朋友父母那里听到,以前也有一个人进去过,回来的当晚就死了。从此,“我”就开始担心,万一哪天夜里,“我”一觉睡着,就再也醒不来了。但那晚,“我”的的确确看到了一条白色的飘带在洞口荡来荡去。“我”一动不动的望着,不敢对爹讲,怕又吃他耳光。

“我”看了爹一眼,他已停止抽泣。他将脸埋在手心,手背靠在膝盖上。等“我”再向山腰看时,洞口闪现出两张脸来,两人的脸都会发光,向“我们”望着。“我”肯定,他们在看“我”。“我”只是眨了一下眼,两张脸就不见了,白色飘带消失了,洞里突然射出两道暗黄色的电光,紧接着“哇!”的一声尖叫从山洞传出。那尖叫声在两山之间来回振荡,回声不决。

整个河面瞬间亮了一下,就在离“我”不到两米的河面上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污浊的河水在里面翻腾着。一群山间的栖鸟齐棱棱地飞了起来。几乎就在同时,河岸上的树林间所有的飞禽都蹿了出来,沿着河岸乱飞乱撞。紧接着一声枪响,枪声从树林深处传来。

爹立即抬起头,抓住“我”的手,“走!今晚有问题!”

“什么问题呀,爹?”

“别多问!”

“我”知道爹一定听到了什么,不然他不会变得那样惊慌失措。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同爹在夜里下过河了。第二天早上,村里死了两个人。一个是村东头的光棍刘赶三,一个是马大哈的婆娘。听大人说,马大哈的婆娘不守妇道。

马大哈婆娘下葬那天,“我”也去看了。当那些人将棺材放进新挖的坑中,摆放端正,就要往上盖土时,“我”看到棺材抖动了一下,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知道,即使说出来也没人相信,结果只会自找苦吃,挨爹一耳光。

后来,“我”几次从那坟前经过——她就葬在“我”家屋左的坟茔里,坟茔前是一片古山(古山:用石头砌成的洞府。从洞口看,里面就像一间屋子。人死了装进棺材,几个人将棺材放到洞口,用杠子把棺材送进去就算完事。从洞前经过,还能看见里面的棺材。),马大哈的婆娘就葬在古山旁——都会看到坟头抖动一下。

那天傍晚,“我”从学校回来,经过马大哈婆娘的坟前,故意不去注意,怕又见它动。“我”闭上眼睛,边走边唱着歌——不过是乱叫乱喊——企图分散注意力,以掩饰内心的虚弱。就在“我”刚走到坟头的正前方,“我”分明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立即睁开眼睛,同时还应了一声。没有人,“我”没看到任何人。刚才的叫声还未完全消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这声音“我”有些耳熟,但当时记不起来。“我”脑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跑,等“我”想到赶紧回家的时候,“我”已经跑到屋檐下了,口中不停地叫喊着爹。

当晚,我躺在床上,虽是六月天气,但“我”冷得发抖,身子冰凉得像蛇一样。不一会儿,“我”发起了高烧。在一片熊熊烈焰之中,“我”见到了刘赶三跟马大哈的婆娘。两人正在山洞口,向河中看着。“我”的身子开始燃烧起来,爹急了,又是请医生,又是找巫婆。

那天傍晚,也是个月亮惨白的傍晚,“我”家又来了个巫婆。她捉住“我”家的公鸡,左手使劲地捏住它的脖子,右手提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来到“我”的床前。“我”看到公鸡的翅膀无助地拍打着,两条腿在空中上下乱瞪乱踢。她一点也不在意,嘴里不停地唱着,“我”没听清她唱了些什么。“我”家的猫一直围着她转来转去,两眼发出幽蓝的凶光,虎视眈眈地盯着她手中的鸡。

她唱完了,对着屋顶翻了个白眼,向屋中扫视一圈,大吼一声“太上老君!”,一刀砍断了鸡的喉咙。“我”的身子一惊,虚汗直冒。刹时,鸡血四溅,喷得满屋都是。但整个过程,其实是很短暂的一瞬,鸡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声来,只听到翅膀在空气中拍打的沉滞。

她沾了几滴鸡血,抹在“我”的太阳穴上,嘴里又唱起来。停歇的当子,端起碗水,灌进嘴里,右脚使劲地踏着地面,随之将水喷得“我”满脸都是。大叫几声,猛地冲出门外,提着奄奄一息的鸡围着“我”家屋子飞跑着,“我”家的黑猫一直追在她身后。她绕着屋子跑了三圈,猫也追了三圈。当她提着鸡进屋后,“我”发现鸡已经死了,两腿明显的拉长了。

猫就围着她,就在她未注意时,猫使劲跳起来,咬住了鸡的脖子。她慌了,用尽全力使劲往地上一摔,猫被摔得丈多远,刚好撞到窗棍上。“我”只听得一声惨叫。一声!“我”就看到猫从窗台上跌落在地,抽搐了一下——也许只是“我”当时的幻觉——不动了。

现在“我”才明白,那猫为何叫得如此摄人心魄,完全是因为那只鸡。应该是鸡叫的,喊的,痛的,让它一起叫了,喊了,痛了。那一声尖叫在“我”脑中发芽生根,近来几乎就要忘记,恰巧今晚又听到同样的一声惊叫。而且,两声惊叫竟如此吻合。“我”甚至怀疑,这一声尖叫仅是当年那一声的回放。

我把镜头稍向前推,看到了“我”刚才所讲述的一个大概。但这并不能告诉我什么,我似乎比以前更茫然了。我甚至不明白,“我”为何一直就那么躺在凉床上。我想放弃,不准备再拍摄下去……“爹”已不存在,除开河中那几幕,他就再也没有进入我的镜头……但我不甘心,何况我还想知道那个窥视者。以及她到底会怎样。那个长胸毛的男人对“我”做了什么。我想知道,我必须知道——“我”在二十一世纪的命运。

起风了。树枝在瓦片上刮出“沙沙”的响声,夹杂着铁蹄跑过的粗犷的轰鸣。“我”敢肯定:不是猫!一定有人在上面跑动,寻求一处可以揭去瓦片的地方,企图从上面下来,进到屋内。可“我”不明白,“我”的门大开着,为什么不直接从门口进来?莫非这人“我”认识?肯定是“我”认识的人,但他对“我”有何企图?

该死的灯又灭了。她又从镜中消失了,可能还需一小时才会回来。通常,她都是凌晨零点三十分回来。“我”静静地等待着,不知等着什么,甚至那是不是等待,“我”也完全不能确定。“我”仿佛听到有一片瓦正被揭去。尽管风吹动树枝磨擦瓦片的声响要响得多,但“我”仍然可以辨别出,那里面夹杂着揭去瓦片的声音。

接下来是漫长的冥静。谁也无法保证,在这冥寂中不会神不知鬼不觉的发出一种完全让人意外的怪叫。尽管“我”做了相应的心里准备,但“我”还是担心。一种莫明的恐怖笼罩在“我”的周围,“我”的肌肉开始绷紧,太阳穴像被什么东西剧烈地挤压着,脚底板开始发凉,像有一根冰针直穿透“我”的脚心,沿着两腿逐渐上移。

“我”得赶紧制止这种移动,这种恼人的蔓延,“我”得尽快摆脱这种该死的冰针。“我”等着屋顶上的人揭去第二片瓦。可能他早就得逞了,沿着系在椽子上的绳索滑进了屋内,躲在一个“我”永远也猜不出的角落,静待机会对“我”下手。此刻他正注视着“我”,考虑用什么方法,好让“我”莫名其妙地死。他需要做到万无一失,不留任何蛛丝马迹。

或者他想到用绳索将“我”勒死,但勒死的人会伸出长长的舌头,在“我”死后就会有人怀疑,“我”是遭人暗算,一定会查出真相。最好的方法就是,设置一道陷阱,让“我”自己走进去,而又给人以这陷阱是“我”自己挖出来陷害别人不成却害了自己的现像。但这也让人起疑,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去给自己挖掘陷阱的。最大的可能,他们有一套“我”凭借自己的想象力完全不能明白,而又万无一失的对策考虑到了“我”身上。

现在,“我”最担心的就是他们会让“我”怎样死。要是像先前的猫那样,“我”可忍受不了,就在“我”横空飞翔的那一瞬间——真是临刑前漫长的等待。可能他们会让“我”安静地死,而又持有“我”的遗嘱。上面明显有一条:“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遗嘱的下边沿就有“我”的亲笔签名。或者整张遗嘱上的字迹显然跟“我”的笔迹一模一样。

冰针加速了上移。

我把摄像机对准了那个下午,“我”也记起了那个下午——一个面熟的男人走进来,带着一盒印泥蹲在“我”的凉床边,用一种平易的口吻问:“还记得我吗?”

“你是谁?”“我”在脑子里急速搜索着,一边望着他问。

“好好想想?”好像他知道“我”正极力猜测他似的。他带着近似恳求的口气再次问“我”:“记起来了吗?”

“我”摇了摇头,表示否定,尽管“我”仍在努力。“我”花了很长时间,来完成这一永无结果的记忆。他显得极有耐性,他的眼睛显得那样平易近人,他的嘴总是冲着你笑。在“我”看他的时候,他总是热情地提醒“我”:“别慌!慢慢想,你会记起来的!我会一直等到你记起来!我会一直陪着你!”

到现在我才明白,之所以他要不断的重复,让“我”记起来,只不过是为了证明“我”已经记不起他了。

可“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你到底是谁?”“我”又问。

“没关系!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你的好兄弟!你慢慢想,别着急,总会想起来!你只是一时脑子出了毛病,我会照顾你的!我们是兄弟嘛!要是你感到累,可以先睡一会儿!我不会离开,我跟她都不走,我们都在这里陪你!你看我们对你多关心啊!她生怕你受了凉,挨了饿!可是你的脑子受到了损害,还骂过她,你不记得了吗?哈哈!你记不得了吧!好了,还是想想我吧!难道她你也不认识了吗?哦——你想睡一觉吧?”

“我不想睡,想到外面走走!”

“外面有什么好呢?风大,医生——”

“医生?”

“是呀!医生说你不能吹风,吹风会加重你的病情。还有,你行动不便——当然了,我掌嘴——你怎么个行动不便?可话又说回来,医生常常胡说八道。外面空气新鲜,对你身子有好处!我们以前不是常在外面玩吗?”

“我有病?”

“是的!不过,也没什么,反正都是些小毛病!”

“我们常在一起玩?你跟我?在哪里?”

“在——在——”他向门外指了一下——“外面呀!外面嘛!那——”他指着村外的那条河——“就在河边,树林里,我们常在林中的小木屋捉迷藏。”

“木屋?”

“啊——”

“啊——”

“我”像记起了点什么,莫名其妙地冒出了一串数字——大概是她近来老跟“我”玩数字游戏的缘故——“我”说:“三三五四六九。”

“对呀!我就是三三五四六九!是不是?我说了你会想起来嘛!我真是三三五四六九?你没记错?”

“三三五四六九!”“我”重复了一遍。他的脸上立即闪现出快活的神色,几乎就要跳起来。就在这时,她从门外走进了镜中。她看了他一眼,他也给她递了个眼色。“我”知道,他们满以为“我”不知道他们相互递眼色。“我”也是从墙上的镜中发现的。她径直走向梳妆台,他重新蹲在“我”身旁,问:“还记得我们以前玩什么游戏吗?”

“不记得了!”

“玩印泥呀!”

“玩印泥?”

“玩印泥!你最喜欢了!每次玩都是你赢!那——”他揭开一直握在手中的印泥盒盖——“我们以前总是打赌,看谁在一分钟之内按下的手印多,要不要比一比?”

她递给他一张事先准备好了的纸,用他大拇指在印泥中摁了一下,按在那张纸上,一个红斑就在纸上产生了。“那——”他将印泥递给我——“该你了!”

“我”照着他做的,也在另一张纸上摁了一个。瞬间,他的笑容消失了,立即盖上印泥盖,“好好躺着吧!”(意思说:去死吧!)“我以后再来!”(意思是:永别了!)说完带着那张留有“我”手印的纸走了。接着,她也从镜中消失了。“我”听到他们在门外谈着话,可一句也听不清楚。一会儿,他们像是吵了起来,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我非常幸运的拍摄到那个陌生人。就在他离去的第二天早上,在村里的一家柴棚,我发现了他的尸体。在他身边,放着一把沾满血迹的弯刀,一合印泥。至于那张纸,我没看到。

现在想起来,着实让“我”身心凝固。一直以来,“我”都在向着别人挖好的陷阱靠近。他们拿走那张纸,是为了模仿“我”的笔迹写出一分遗嘱。如前面所提到,“我”将安静地离去。

“我”的脊背开始冰凉,周身的血液开始凝固。“我”将被子裹紧,但它不能给“我”半点温度。“我”已嗅到了死亡的气息,这种气息正从四面八方肆无忌惮地向“我”袭来,将“我”包围,逐渐蚕食。“我”不敢呼吸,“我”听到自己呼出的气息中发出“死死死!”的声音。“我”感到一双巨大而冰冷的手停在了脖子上,来回移动着,意图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然后对“我”下手。

等了很久——像是几个世纪——那双手仍未滑下来,以至于“我”的瞳孔放大了好多倍。我感到那双手移动了,一只滑向“我”的背心,另一只手正抓着斧子,抚摩的同时,“刷——”将“我”的脑袋劈下。

“我”在等着死神的招手。

柴棚的狗“汪汪”地叫了起来,叫声逐渐加强,像喷泉一样射向高空。然后在某个特定位置打住,回落下来——女性的ru*房跟着男性的生殖器一同萎缩了,化成一张平面——灯亮了,镜中什么也没有。屋外响起一阵急促而厚重的脚步声,直往坟茔的方向。

窗外有人监视!“我”的心慢慢恢复了跳动,呼吸也变得均匀起来。“我”朝着墙上的镜子望了一眼,里面现出一副骷髅——眼珠深陷,脸色清癯而带灰色。“我”没表现出恐惧,“我”清楚,那就是“我”。

门外再次响起脚步声,狗吠了两下。那脚步声极其轻灵,“我”知道,凌晨零点三十分了,她从外面回来了。她走进镜中,见到镜中躺在凉床上的“我”,于是径直走到了床边。

“外面有人。”“我”说。

“有人?”

“有人,窥视者。”

“窥视者?”

“窥视者——急促,厚重的脚步声,你没听见?”

“没听见,零零零零零零?”“我”被始料不及地问。

“零零零零零零,你上毛房了?”

“是的。四四四四四四?”

“你真没听见?”

“什么?”

“脚步声——狗吠——”

没有回答,灯灭了。

她从屋中走出来,我的镜头一直跟随着。

她朝着坟茔的方向走去,并不时地回头,看是否有人跟踪。当确定自己的脚步声再也被屋内的人听不见了,便自然地走起来。她从马大哈婆娘的坟前经过,直奔村东而去。

月光像白色恐怖罩着整个村庄。河岸偶尔翔起几只白鹤,翅膀扇动的声音在山间击起回声。少妇似乎受了惊吓,频频转身。她经过几条田埂,滑上一条小道——两旁是绿油油的稻田,在夜的穹顶下,绿色以暗澜取代——风吹得树叶“沙沙”响,藏在其间的猫头鹰“扑哧哧”地扇动着翅膀。不知那家的狗一直狺狺地叫着,像女人的哭泣。那叫声中带有凄婉与哀伤,把个宁静的夜划出道道伤痕。少妇加快了脚步,一直走出村口,才稍稍放慢脚步,并向河中央望了望。

到底是谁家的小孩呢?为何每晚我都看到他坐在那里,莫非他在监视我?每晚我来的时候,他就坐着。等我回来,他还在,一点姿势也没变。可我白天从没见过他,他到底是哪家的呢?河面上又没其他人,他在等人?等我?开什么玩笑?我跟他又没关系。何况等也用不着坐那上头呀!直接站在路中央,既然知道我每晚都要经过这里。他从来就不曾在我出现时表示过什么。他好像是站着而不是坐着的。

妈呀!他怎么没有脚啊!他是怎么爬上去的——哎呀!好色之徒!竟然看我的胸部,小小年纪……我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呀!一会儿到了他那里,我就安心了……我离他这么远,根本看不清他的眼睛,怎么说他在看我呢?说不定他正坐在上面打盹呢。

他似乎动了一下,要走吗?不会!他只是将脑袋伸进了水里面……山上有人唱歌——不对——歌声好像从下游飘来——小孩的大人?好像我也会唱。《刘三姐》?《刘三姐》唱起来应该比这清脆,尤其荡漾在两山夹着的河面上……下游好像有人,用竹竿撑着鱼船正往上滑……还是快点离开吧!去晚了他又不高兴!近来我跟他都越来越强烈了,巴不得他整个儿钻进去!

少妇来到那片树林的入口,兔子般一蹿,几下就钻进了树丛中,消失了。我怎样努力也找不着,尽管我怎样地调整焦距,细心搜索,仍不见她的踪影。只见群鸟齐惊,直刺苍穹,撒下凄厉的哀鸣,接着一声枪响。

我仍不愿放弃,我定要找到她的去向,弄清她到底干了些什么。一个少妇夜晚无缘无故跑进树林会做什么呢?难道她是野兽,为着林中野性的呼唤?我细心地转动着镜头,在镜边缘发现了那个山洞。洞中一片漆黑,洞口的大树树叶稠密。

正当我将镜头移开,一张熟悉的脸出现了,出现在洞口。那人将一条白色的飘带往洞口一抛,飘带就在洞前荡起来。那人对着我的镜头轻蔑地笑了。似乎是在说:拍吧!我早就知道了!接着,那张脸消失了。我听到洞中发出一阵快活的喊叫——一男一女的喊叫。

我清楚地听到,女人的声音正是我千心万苦试图从林中搜索的女人的声音。明明进了树林,怎么突然到了洞口?莫非我拍摄到的不是同一个夜晚?毕竟我面对的是整个历史,二十一世纪本来就微乎其微了,何况一个夜晚。

就在我思索的当口,手抖动了,镜头碰着了,刚好将镜头对准了夜晚河中的青石。不知是否就是刚才拍摄的同一个夜晚。那上面好像坐着个人,我有些看不清……我看到了,但我没有发现他的脸,从他的身形判断,是个小孩。我看了半天,他动也未动。我甚至怀疑那是不是人,毕竟我没看到他的脸。

河面一个人也没有,道是林子外的河岸上仿佛有人向上游走来,嘴里叼着烟,烟火在夜色中一闪一闪。那人走得极慢。石头上的人动了,他头上像头发似的东西向两边去了,我看到了那张脸。这张脸是多么熟悉呀!就跟我小时在镜中所看到的一样。

我失败了。没看到少妇从林中出来,只看到几只白鹤歇在林中高树的顶端。月亮显得有些冷清,一脸的病容,像“我”长期遭受咳嗽的爷爷的脸。当我再次看到少妇时,她已到了村口,我不知道她是从山洞中走出来的,还是从树林里钻了出来。她站在那里,向河边望着。

她将灯关上,一切重又进入黑暗,但“我”不再害怕。有她在,“我”什么都不怕。自然,事实本身更值得“我”担心。但“我”当时完全没有意识到,不过很快就明白了。隔壁的鼾声更响了,狗在柴棚吠了几声,那声音逐渐离“我”远去……在“我”睡着以后,凌晨两点半她又外出过。

她还未醒。床前只剩一只鞋。她躺在床上,头发很乱,脸上带着倦容,她的嘴唇动了几下。今天又是个艳阳天,阳光从瓦缝中照射进来。“我”听到狗在柴棚中吠了起来,接着响起一阵脚步。正当“我”抬头向外望,那脚步已停了下来。门口站着个六尺长的汉子,一个径儿地朝她看,时不时对柴棚的狗骂一句。

可能因为狗吠的缘故,她醒了。她发现了站在门口的大汉,拉起被子把头罩了起来,像受到了惊吓。“我”肯定:在她看到门口大汉时,脸上闪现出琢磨不定的表情里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我”朝大汉瞪了一眼,他的脸毫无表情,压根就没注意到“我”。或许,“我”和所躺的凉床在他的眼里都是不存在的。

这时候,“我”听到屋外有人叫了他一声,他就转过身去跟那人谈了起来。那人请他坐,他没回答。叫他的人是位老妇,紧接着是一场对话——

老妇:“枪——”

大汉:“枪——”

老妇:“老头子——不知什么时候轮到——”

大汉:“迟早的事——对了,你跟他都不能了,不如给我,我跟她也商量过,你看怎样——”

老妇:“我还可以动几年——”

大汉:“大概七十了吧?”

老妇:“五岁不到。”

大汉:“五岁?” 

老妇:“五岁。”

大汉:“……”

“她很疲倦!”大汉对“我”说,而“我”根本没把心思放在话上面。“我”在想,刚才他跟门外的老妇谈论着什么。什么枪呀,大概是“抢”吧?昨天上午,“我”听到有人谈起村里哪家被抢的事,东西全被搬空了,只剩一口水缸;还有老妇所提到的老头子,这人跟“我”有没有关系?

“我”本来可以思索下去,自然也有可能得出答案,可“我”不得不放弃这一行为。大汉动手推了“我”一下,扯过一条椅子坐到“我”的身旁,说话时与“我”靠得很近。

“她怎么样?”他莫名其妙地问。

“什么怎么样?”

“那个呀!”他显得神秘兮兮的,并不时地朝她望,她已揭开了蒙在头上的被子。

“不懂!”事实上“我”没有明确发出这两个字的音来,只是摇头的同时,嘴里发出近似这两个字的音。

“她有没有骑到你身上?”

“有——”我看着他的神情没变,马上改口说,“没有——”

“到底有没有?”他显得有些焦急。

“有!”

“好!好极了!”他将两手合在一起,脸上顿时露出喜悦的神色。“那——感觉怎样,舒不舒服?”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我”觉得这是“我”的私事,不应该告诉他,他给我的印象远不如跟我玩印泥的那人可信。于是“我”摇了摇头,“我”知道,他定是误解了。

“好!慢慢来,会舒服的!那好,你还有什么心愿没完成,都告诉我,我们帮你!

“你比如,有什么后事要交代呀,有些什么遗嘱之类的?”他说话很快,抓住“我”的手在他手心玩着,弄得“我”很不自在。

“你们——跟谁——”

“她呀!”他指着床上的她。

“为什么?”

“我们都是你的亲人嘛!我们都是为你好,你这个样子,她一直都在照顾你!你要知道感恩才对!告诉我,想吃什么?只要你说出来,我们都给你弄到。”

他停顿了一阵,“我”一点反映也没有,他似乎有些失望,于是接着说,“你看,为了你她都累成这个样子了,你忍心吗?你就说了吧!把那些统统告诉我们,就没有人再来烦你,你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没有!”“我”说,事实上“我”的确想不出有什么好回答的。就是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他们到底要“我”说什么。他好象给我气着了,掀翻椅子走了出去。

门外老妇在扫地……

她掀开被子,露出惊慌的神色。“我”看到她举起双手,不停地翻转,手指甲里钳有泥。她的脸变得铁青,半天才回过神来,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对劲。

她从床上下地,鞋少了一只,于是光着脚跑了出去,一会儿就进来了,手里提着那只鞋。

“小孩搞的恶作剧。”“我”说。

“恶作剧?”

“我”看了她一眼,表示肯定。

“一二三四五六吗?”

“什么一二三四五六?”

“一二三四五六嘛,你知道的。”

“我知道什么?”

“真是的!”

“真是——”“我”说,目光恳切。

她没继续问下去。

她又坐到梳妆台前。

从子镜中,“我”看到了她的眼圈,乌黑。眼珠暗淡无光,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不知道为什么,近来她老是跟“我”玩数字游戏,又是二三二三二三,又是六五六五六五,又是零零零零零零。“我”都搞不清楚了,她到底要干什么。

下午两点左右,她不在。“我”在做梦——梦见“我”躺在凉床上做梦——门外有两妇女谈着话,其中一人的口音“我”辨得出来,就是跟大汉讲话的那位,另一位好像也挺熟悉……

“猫——”跟大汉说话的女人说。

“我家男人在枯井旁拣一只死猫。”另一个女人说。

“死猫?”

“黑色的,我男人说可能吃了药,死在你家屋后的枯井旁。看样子,死之前就已经把坑挖好了,爪上沾满了泥。”

“没有哪家放药呀!”

“你我又不是人家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没有人放药?有些人总喜欢干些短命的事,你说是不是?会遭报应的!”

她从门外走了进来,抱着一台影碟机,将其放到电视旁……天就要黑下来,一群晚归的鸟儿从屋顶上方飞过,直蹿向山腰。小路上唱起了儿歌,鸭子在田埂上扑棱棱地扇着翅膀。

“我”记得小时侯,爹从市上买回十二只鸭子,从此“我”就监护起它们来。早上,“我”把它们赶出去。一下水,就是它们的天下了。一会儿屁股朝天,一会儿昂首挺胸,扇着翅膀,快活极了。当黄昏——也是这样的黄昏——“我”站在田埂上唤起来,它们真听话,一个个从田里爬上田埂,摇摇摆摆地跟在“我”身后。

每当那时,夕阳总不放过“我们”,给“我们”撒满金辉,把“我”家的墙壁映成橘红色……河岸上歇着几只白鹤。在夕阳下,白鹤似乎忘记了归巢,或许它们根本就无家可归。河水从它们身边漾漾流过,遇到石头,就溅起水花。

现在,田埂上又传来鸭子扇动翅膀的声音。以往这个时候,爹总会坐在屋檐下,抽着旱烟,望着西天那一抹夕阳凝神叹气……黑夜缓缓来到了“我”的门口,白天的喧嚣都关在了墙外。“我”感到天空就像一张不透光的大口袋,正把“我”的房子罩得严严实实。

门口闪进一个黑影,“我”辨出那人是她,接着灯被打开了。她又回到门口,将门关上,并上了闩,这还是头一次,以前“我”从未见过她闩门。

天空完全失去了在人脑中的形像——事实上它已经没有了形像——一片虚无——月亮上了台阶。她打开影碟机,一个人专心地看起来。她用身子把整个屏幕挡着,并把声音调到最低,低到只有她一个人可以听到。

事实上,“我”也听到了,也知道她在看些什么。“我”听到里面女人的呻吟,男人痛苦而兴奋的喘息。她很快就动了起来。“我”从镜中看到,她将上衣的纽扣解开了,镜中的她已经闭上了眼睛。

她开始呻吟起来。“我”知道,她已经骚动了,一种近似火的流体走遍了她的全身,只有冰水可以帮助她减轻痛苦。她像挣扎在烈火中的布鲁诺,她在向人类——男人——呼喊!“我”想到了丘少云,所有的痛楚都给咬紧的牙齿压抑了。

而她完全放开了喉咙,在向世人——世人中最强壮的男子——呼喊。她要燃烧,也要冰水。在冰水到来之际保持燃烧,足以把世上最坚硬的男子熔化,并把燃烧的铁流注进体内。她要将这房子引爆,她要让火流窒息隔壁的鼾声。她要将“我”淹没,抹掉“我”存在的一切痕迹。

或许是她释放的热量太大,“我”的被子也像着了火。火势渐渐逼近“我”的胸口,继而“我”的血液开始沸腾起来,腾起千丈火焰。“我”听到血管爆炸破裂了,跟着嗅到了一股浓烈而刺鼻的烧焦羽毛的味道。“我”被灼得难奈,几乎忍不住叫起来,“我”使劲咬紧牙关。忍住!“我”告诉自己,活下去!“我”必须活下去!

就在这一刻,“我”感到了生命的宝贵!“我”在内心向生命发出了呼唤!突然,“我”感到什么东西从“我”体内飞离了,浮游在“我”上方,任由“我”的燃烧。燃烧吧,你这臭皮囊!‘我’嘲笑道!

‘我’来到一处沟壑。在‘我’前方,一群人正围着一堆熊熊烈火转圈。‘我’看到一名男子正用铁叉烤着鸡翅,香味从火焰上飘进了我的鼻孔。很快‘我’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一位漂亮的女子抓住了‘我’的手,示意让‘我’跟她一起转圈……尽管火这般大,‘我’却未感到一丝温度,反而,一股寒浪向‘我’涌来,就在她拉‘我’的瞬间,这股寒流直袭‘我’的心脏。‘我’跟他们刚转了两圈半,火突然熄灭了,所有跳舞的人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山腰飘着绿火。‘我’像坠入了万丈深渊,周围死一般沉寂。

她掀开了“我”的被子,抓住“我”的要害。“我”不敢多想,决定不予反抗,反正要发生的总会发生。况且,“我”的心早已开始向她发出了呼唤,等待着她的靠近。

她离“我”这么近——这是“我”第一次跟她靠得这么近——或许这只是她行将远去的前奏。她在向“我”靠近的同时,也在逐渐离“我”远去。事实上,“我”的想法一点也没错,不久之后,她便与“我”银河相隔了。

“我”感到“我”的它正在勃起,逐渐变得坚毅挺拔,变得更有骨气,变得昂扬斗志!她的两眼像蛇盯着青蛙一样盯着“我”。“我”的身子在抽搐,骨头被研成粉末,脑袋被烈成粉末,四散开来,一群饿狗直奔而去,相互撕咬着。“我”听到“我”的头骨在狗的牙齿下面发出“嘣嘣”的巨响。

她骑到了“我”的身上,像个英武的战士骑着千里马,手中挥舞着鞭子,一路呼啸而过,奔向无垠的大漠,奔向太阳的光辉。

“你这个该死的废物!”她指着她的羞穴对“我”吼叫着,并狠狠赏了“我”几巴掌,咆哮道:“贱种!不识抬举!胆敢装傻!这就是你装傻的后果!”

“我”没有回答。

“我”不敢回答。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我”不知道该不该回答。

“我”只感到脸上一阵剧烈的灼痛。

“你是死人?”她终于发怒了——海浪袭击了我们的巨轮——全体成员被卷进了海底……“我”这才发现,一直以来,在“我”面前的不仅仅只是女人,而是从未涨潮的大海,行刑场上的执行官。

她的两眼露出豹子的凶光,银牙利齿,粗糙如挫的舌头舔食着嘴角的鲜血……我们一行人站在行刑队前——站在沙滩上——站在烈日下。背后是狂啸着的大海,前方是无穷的绵山。我们一行不知多少人,都被捆绑得结结实实——站成望不到头亦望不到尾的一行,站成绝望而恐惧的一行。而她就是我们的行刑官之一!

第一人倒下了——被现代文明的机器给绞死,鲜血染红了整个沙滩。

第二人倒下了——沿用了历史的智慧,五马分尸,尸魂遍野。

第三人倒下了——饿虎齐咬,连骨头,甚至连骨头的因素都被吞噬。

第四人倒下了——在烈火中的十字架上挣扎嚎叫着倒下而死。

第五人倒下了——身上被割了一千刀,血流干了,躯体在烈日下闪着光。

第六人倒下了——钩子钩住舌头挂在行刑杆上,耳朵灌满沸腾的铅水。

第七人倒下了——几十条莽汉轮流上阵,被强j*蹂躏而死。

第八人倒下了——抬头的瞬间头就飞到沙滩上,满口沙子,脸上淌着绝望的泪水。

第九人倒下了——生殖器被割破,暴晒在烈日下……

……第九九人倒下了,第一百个人倒下了……“我”正等着宣判命运,等着她对“我”用刑……

“说!”她的眼珠红了。

“什么?”“我”的声音响在远方。

“你知道该说什么!”

“我知道该说什么?”

“别装了!我早就知道你在装傻!”

“我不知道说什么!”

“你不知道谁知道?你说!我在这死人呆的屋子里陪了你多久?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不知道!”“我”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近了,渐渐找回了自己,她彻底被“我”打败了!战争终于结束了,行刑队剥夺了最后一人的生命——“我”离开了意识,飞升了——精尽而亡——‘我’逃逸了——一场剧烈的大火就这样被扑灭,转而代替的是绝望的惋惜之火!

她沉默了!海退潮了!沉默的背后隐藏着什么谁也不知道。可能是力量,可能是爆发,可能仍只是沉默。“我”已做好了准备,等待着她爆发的洪流把“我”淹没。“我”已不再害怕!一个经历了战火洗礼的人什么也不怕!

时钟变成了老朽——滴答滴答——像是拐杖拄在地板上敲击出的声音——沉闷而单调。“我”数着墙上钟表发出的“滴答”声,整整数到一千八百下——空缺——第一千八百零二被门在门框上的撞击声所吞噬——第一千八百零三……灯灭了。她气急败坏地跑了出去,向村东头跑去。

“知道她干什么去了吗?”

房间里有人,“我”的脑子里立即闪现出一个念头。

“我当然在房间里,你这个混蛋!”

“谁?”“我”边问边在黑暗中搜寻。

“我是你,我是幽灵。”

“你是我,那我是谁?”“我”奇怪地问道。话音刚落,“我”便后悔起来。“我”估计他又会针对“我”的问题嘲笑,但他没有。他又重复了问话,“知道她干什么去了吗?”

“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

“你怎么知道?”“我”很想知道原因,甚至大于知道她到底干什么去了这件事本身。

“你到底想不想知道?”

“当然,只是——”

“你会知道的。”

“你的条件是——”

“无须任何条件!”

“被她发现了怎么办?”

“我保证!”

“我怎么做?”

“很简单,跟我走!”

……

“你已经开始相信我了!”

“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镜子里。”

“为什么不走出来帮“我”打开电灯?“

“我不喜欢灯!还是快点准备吧!”

“我”作出正要起身的样子,突然在镜子中看到了他——一个毛头小鬼,说话极像大人。这让“我”有些惊悸。事实上,他不完全处在镜子中,他一只脚跨在镜子外,一只脚仍留在镜子中。这时“我”发现,镜子早已不再是镜子,而是一条无限的迷道。

“走吧!”他发出最后的呼唤。

‘我’走下凉床,跨进了镜子。

‘我们’走进一条漆黑的迷道。路上到处都是小石子,几次差点把‘我’绊倒。最后一次‘我’抓住了他的衣袖,于是‘我们’一起向前摸索着,谁也没有说一句话。他好像对脚下的路很熟悉,走得很轻松。没走多远,几乎就是他拽着‘我’前进了。他像跳舞似的,而‘我’却像走在钢丝绳上,下面是波涛汹涌的大海。

‘我们’就要走到尽头了,‘我’是根据前面的光线确定的。光让人想到希望,想到生命,想到终点,‘我’一直就是这么认为的。如‘我’所料,‘我们’很快就到了迷道出口。

‘我’首先看到的是月光,地上一片银白色。他没出来,只对‘我’撂下一句话就消失在迷道中。他说每晚负责把我送到这个地方,但没告诉‘我’他是受谁所托。

‘我’想重新钻进迷道,原路返回。但‘我’又想,反正出来了,不妨到处看看,毕竟‘我’已很久没有出来了。一直以来,‘我’被装在一个透明的管道中。终于出来了!‘我’转过身,一点也没意识到正处在什么地方。‘我’是先听到有人跟‘我’说话,才知道目前的所在。

“你也睡不着?”一位像是从遥远的地方来的女人问。

“啊——是——”‘我’不经意地回答道。‘我’发现对方正坐在马大哈婆娘的坟头,此人正是马大哈的婆娘。

“也是呀!这夜真长。”

“啊——是的——你在等人?”

“恩!”她的声音缺少一种凝聚力,似呼是由一架破风琴所发出的,她正做着掏牙的动作。

“你刚吃过晚饭?”‘我’又问,反正目前不知何去何从。

她没回答,转而问‘我’,“谁带你来的?”

“小孩。”

“小孩?”她显得有些吃惊。

“小孩!他把‘我’送出来后就不见了,你说你等人?”

“等人!”

“等谁?”

“刘赶三。”她答得干脆利落。

“就是那个光棍?”

“村里没别的刘赶三!”说着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你跟不跟我回去?”她从‘我’刚才出来的那个洞口钻了进去,探出脑袋问。

“到哪里?不是说等刘赶三吗?”

“他不会来了,他已经死了。”

“死了?”‘我’在月光下打了个寒战。才看清‘我’面前正是那片古山,‘我’刚才是从古山里爬出来的。右边两根田埂尽头就是‘我’家。

“是!死了!我也死了,你也快死了。”接着她就消失在迷道——古山——里面了。她的声音还在‘我’的脑际回绕。

我压根没在坟头见到过马大哈婆娘,道是看到了她,夜间看不太清楚,可能是她,没错!

电灯被开启。她站在“我”对面。

“四三四六三六?”

“四三四六三六。”“我”跟着说。“我”不太在意她的问话,“我”在研究墙上的镜子,为何它在黑暗中是迷道的入口,而在光线下就成了镜子呢?“我”在想,镜子总是给人以假像,莫非它是第三者——既不是什么入口,也不是什么镜子——仅是“我”长期误以为它就是镜子?那么,旁边的面具该不会是假的吧?“我”不知道,唯一的途径就是问她。

“那是不是镜子?”

“你还真幽默!挺会装的嘛!”

“你答非所问!”“我”说,又重复了一句:“那是不是镜子?”

“是不是四四四六六六?”

回答与“我”的问题毫不沾边。

接下来是沉默,而沉默所引发的是一场谈话:

“我知道你每晚都要出去,”“我”说,“你不是上茅房,上茅房花不了那么长时间。”

“你怎么知道,每次你不都是睡着的吗?”

“我装的!”

“那你真会装!”她的脸一直背着“我”,“我”从镜中看到她的表情,对“我”的坦白并不在意。“一开始“我”就怀疑上了。”“我”继续说。

“你也知道我干了些什么了?”

“不知道!”

“想知道?”

“不——”说不想知道自然是骗人,但要是“我”知道了,又会有什么后果呢?

她已经脱掉鞋子,坐到了床沿上。

“有人——”“我”又说。

“有人?”

“偷窥!”这时,“我”仿佛看到一个人影从窗外闪过,那影子像是个男子。

“这么晚了,谁会偷窥?大惊小怪!”

她已掀开被子,盖住了胸膛,不再理“我”。

灯亮着,“我”真希望她把它关掉,那样“我”就可以看到门外的一切,说不定真能发现那个偷窥者,并认出他。“我”肯定“我”看到了人影在窗口闪了一下。保不准现在仍呆在那里,就蹲在地上,注视着里面的动静。

会是谁呢?为什么狗不吠?难道这人离“我”家不远,而且常来?可以肯定,至少他在“我”家周围频频转悠。否则,狗一定会发出信号。会是谁呢?为什么要窥视?

对于这样一个人,必须等到别人睡着以后,或者他以为别人睡着了,或他正需要别人醒着,但更多是她睡着而“我”却醒着。

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清楚地窥视到“我”到底将在夜里干些什么。是否悄悄地从凉床上爬起来,走到哪个角落寻找什么——与他有关的——东西,然后把找到的东西换一个地方藏好,以便不被人发觉,而他却全看在眼里了。只等“我”睡着以后,明确听到了“我”的鼾声,即便是“我”装的,他就溜进屋来,径直走到目的地,把那东西拿掉。

当然,可能他窥视与“我”毫无关系。他窥视,仅仅因为好奇,窥视对他来说本身就是一件爽心悦目的事。他也照样出现在别家的窗口,也不排除他从那里窥视到了些什么;

他窥视,是因为他有一种窥视的欲望,比起窥视的动机,他更关注窥视本身;也可能窥视者本人正是受她所托,有意安排来监视“我”的;

他窥视,同样不排除他有着明确的目的,但“我”并不是他的猎物,他的对像是床上的她。床上躺着的是个活生生的女人,而窥视者的身影明显是个男子。这个男子有在夜间寻找野腥的怪癖,整晚整晚地守在别人家的窗外等待下手的机会。

“我”又想起那晚窗台上尖叫的猫,虽然“我”无法知道,他们第二天在屋后枯井旁发现的那只是否就是头晚在“我”窗口尖叫的那一只。但“我”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可能这个窥视者很久以前就已经盯上了“我”,那晚的猫就是被他带来的,在他认为适当的时候就对它用刑,然后“我”就听到了那一声尖叫。天亮后,他再把它扔到枯井旁。

也有可能,她每晚第二次出门相会的人——如果她是出门与人相会的话——正是这名窥视者!他在窗外等她,而对“我”毫无企图,至于他们将干些什么,谁也无法知道,至少“我”是不清楚的。

当然,也不是说就真的与“我”无关,说不定正是冲着“我”来的。她每次出门,目的就是为了交换各自的发现,企图合谋对“我”加害。

等“我”醒来后,太阳已经升起很高了,她已不在镜中。“我”又听到门外那两妇女的谈话。最近她们老是谈些“死呀!”,“猫呀!”之类的话。

“我家男人今早又在枯井旁检到一只死猫,已经第九只了,不知哪来这么多?”第一位女人说。

“你们又可以饱餐一顿了。”跟大汉谈话的女人说。

“哪里敢吃!还不知道猫是怎么死的呢!”

“你们把它怎样了?”

“还能怎样?扔到粪塘烂粪贝?” 

她们的声音有些吓人,“我”怎么听也听不出那是从人的嘴里发出来的,道更像是从机器缝里给挤出来的,或者只是有人用录音机把它给录制了下来,故意放在“我”的门外。

“作晚你听到什么没有?”第一位妇女又问。

“什么时候?”

“大概半夜。怪叫。没多久鸡就叫了,那怪叫也就停了。我男人骂我瞎说,偏说是我做梦。哪里是做梦呀!我明明听到那叫声就从你们屋后发出来。可我怎样讲他都不信,道是他作晚十一点半从河边回来,听到树林里有人说话。

“他说说话的是一男一女,女人的声音像是你门家的人。他想,这么晚了谁会在里面?他很想知道说话的人到底是谁。莫非是想偷树?他问自己,于是他决定看个究竟。哪知道,他刚走进树林就迷了路。他明明一直朝前走,但始终像在转圈。而那两人的谈话声就在他前方不远。他还听到树上的猫头鹰叫,从树缝间,他看到了天上的月亮。

“地上到处有蟋蟀在鸣,四周都是大树。他明明双脚采在一条白色的大道上——这条大道也是他熟悉的——但他怎样也走不到说话人的面前。

“抬头一看,自己却被陷在一团荆棘丛中。他本想大喊几声,可又怕把他们给吓跑了,他是来捉贼的。于是他从荆棘中走出来,继续朝说话的方向走去。走啊走啊,可他又回到了原地。他正想是否再继续走下去,你猜怎么着?”

“他找到了他们?”

“他听到了一声枪响。”那女人继续说道,“接着树林里的鸟全部惊起,直刺苍穹。原来他仍呆在林子的入口处。他想,莫非是撞鬼了,于是大声骂了几句,只听到回声在河对岸震荡不止。哪知他这一骂,让他有所发现,你猜他看到了什么?”到关节处那女人总是喜欢卖关子。

“我猜不着!”

“他看到河中央那块石头上——那块石头你是知道的——他看到石头上坐着个人。但仔细看,又看不到那人的脸。他以为那人是背对着他的,可他又明确地看到那人的两只手就在前面。就是看不到脸。他想,管他呢!抬起手表一看,时间也不早了,差十分钟就到凌晨零点。可就在这时,他看到了那张脸。你猜那人是谁?”

“谁?”

“恩——诺——”

“他?——”

“不就是他了?”

直到后来,我在天空才观测到,她们所说的“他”就是指躺在凉床上的“我”。她们怕“我”听见,那女人说的时候就对着门口指了一下,听话的女人顿时脸色苍白。

“你以为是谁?他当时也很惊讶!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于是赶紧转身朝村里走来。刚走到村口,他碰到了你家女人。”“我”知道,她指的是她。

“小声点!别让他们听到。”跟大汉谈话的女人慌张地说,尽管她的声音很低,但“我”仍听得一清二楚。

“怕什么?她不在,我来的时候看着她出去的,她还是那样?”

“是呀!真是作孽!接下来怎样?”

“也没怎样!反正就是我那男人走着走着,忽然抬头一看,就看到了你家的人,她正向河边望。我男人问她从哪里来,她说没从哪来,睡不着出来走走。我男人没再多问,也把头扭了过去,向着河边望,石头上的人已经不见了。道是岸边一个高大威猛的男子——反正他是这么跟我说的——肩膀上扛着一杆竹竿似的东西向村口望着,他把他当成打鱼的。”

“怎么可能是打鱼的呢?打鱼应该在水面上。”

“也是呀!他转念一想,觉得有问题。那男子正站在树林的入口处,好像在望着他们。那竹竿似的东西好像是一杆火枪。他自个儿笑了一下——他没给我讲他为什么笑——独自回来了。”

“她呢?”

“他没跟我讲。”第一个女人说。

……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河中青石上坐着个人。尽管我在此前几个晚上——确切说是在无限的未来——就观测到了。当“我”听到门外两人谈起那个人,“我”就在想,到底是谁呢?大人还是小孩?是大人的话完全可以理解,正如“我”爹当年一样,打鱼累了,到上面去坐下来抽一袋烟。要是小孩就难说了,因为她们的谈话中并未提及河面上还有其他人。

也许是“我”听力的缘故,“我”只是模糊地记得她们好像还说了下面一些话,但“我”不是很肯定。

“你男人为何半夜三更还到河边去?是不是——”跟大汉谈话的女人说。

“你别瞎猜,我那男人规矩得很!他到河对面办了点,回来晚了。”

“他一个人?就没有见到其他人?平常夜里总有人打鱼。”

“他没跟我讲,可能没看到。”

“……”

我将镜头再次对准事发当晚,那女人讲得一点不假,是有一个男子从河边走来,也进了树林,最后在村口见到了她,并同她讲了话。但他到底进去干了些什么,我未观测到。

“狗死了!身上爬满了苍蝇!”那小女孩已有好几天未出现在“我”门口了,今儿一出现就给“我”带来这样的噩耗。“我”首先想到的是“孤独”与“寂寞”四个字。

“我”这才想起,“我”已好些日子未听到它的声音了。在这段时间里,门外总是那两妇女说三道四,嘻嘻哈哈。一到傍晚,窥视者总会如期而致。她照样每晚出门两次,镜中的小孩也时有出现,不过,谈上几句也就消失在镜子深处。何况,“我”也不再相信他。

或许是她每晚必看的影碟让“我”忘记了一切,或许是她对“我”的引诱让“我”忽略了狗的存在。这时候,突然得知狗已死,真不知该怎样讲好。它长期被栓在柴棚,大概已有八年了吧!在这八年之中,它独自默默度日,靠着家里人定期定量的施舍维持生命,常常饿得站不起来。吠人时发出的声音极其微弱,又要忍受这般寂寞与孤寂,同时忍受着性欲的煎熬。

突然,“我”自责起来。可能它一直都在向“我”发出信号,但它无力把“我”唤醒。它对“我”是忠实的,它是在孤寂中死去的。“我”可以真切地感到,它在死的瞬间——可能于它是一种解脱,一种超然,一种凌驾万物的空灵——将是怎样的痛苦与绝望。

生前所有的孤独与不平离它而去,天空完全变暗的瞬间,眼前一片漆黑,紧接着眼前赫然明亮,新的幕布拉开了,那里堆满了山珍海味——它离“我”而去了。

“我”的下肢早就麻木,大腿以下,肌肉开始萎缩。就连“我”的脑子也日益变得混浊,只有她在引诱的时刻尚还清醒。

“我”的身子日渐消瘦,可越是消瘦,越渴望她骑上“我”的小腹——渴望——行走在沙漠中的人对清泉的渴望,流浪在异乡的人对故乡的渴望,行刑前的人对生命的渴望,淹没在大海中的人对一根稻草的渴望……甚至已不再是渴望,而是呼唤——生命的呼唤,本能的呼唤。

前夜下了一场大雨,为“我”证明了窥视者的存在。昨天天亮,屋外那个老女人就开始抱怨,说有人在阶院上踩了很多脚印。“我”听她抱怨说,脚印很大,是个穿水靴的男人留下的。脚印一直从屋外大路上延续到窗前。

最近开始,“我”老是做梦,也不知道哪是梦。有时,在“我”醒着的时候,反而以为是做梦。而在“我”真正处于梦里时,“我”又觉得“我”是醒着的。每晚镜中的男孩都说带“我”出去,搞清她干了些什么,但“我”已不再相信。

今天,“我”又发现了一件事——面具不见了,连挂面具的钉子也被人弄走了,只留下一个孔。“我”怀疑是镜中的男孩故意所为,说不定明天它又挂在那个地方了。

“我”的脑中莫名其妙地闪现出一副场景——两个大男人把“我”死死按住,一个女人对“我”狂笑,向“我”逼问,如果“我”想活命,就告诉她们“我”的秘密,至少对她来说这是秘密。但“我”到底没让他们得逞,最终他们对“我”宣判了,用型的工具正是那挂面具的钉子,从“我”的头顶插下去。等“我”停止了呼吸,再把钉子取出来,重新钉在镜子旁,把面具挂上去。

十天前的一个夜晚,“我”甚至萌发出这样一种奇怪的想法——窥视者是一个会飞的男子。每次来的时候,“我”都听不到脚步声,尽管有一整晚“我”都没有合眼,就是为了听清他是从哪个方向来的。结果“我”什么也没有听到,反而感受到了他的呼吸,那呼吸很均匀。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会飞,而不是从地上走。只是那夜的脚印让“我”无法自圆其说。

每当她进屋的时候,那呼吸也就停止了。等她上床关上灯,那呼吸又在窗后响起来,一直持续到天亮。然后“我”便听到柴棚旁边桉树上的猫头鹰叫,“我”就怀疑,窥视者正是那只猫头鹰变的。

我在天上观测了这么久,总算可以给大家一个交代,给我自己一个交代。说到那个窥视者,正是那晚从河边归来,又在村口碰到了她,还跟她说了几句话的男子。那夜的脚印就是他留下的。

每晚,等他老婆睡着之后,他便悄悄地溜到“我”的窗口。当她第一次从外面回来,他就躲进柴棚,屏住呼吸。只要她一上床,又溜到窗台下,静观里面的动静。

同样,我也观测到了他们夫妻间的一次谈话,他的老婆就是常在门外跟老女人说话的那位——

……

男人说:“六位还是五位?”

女人说:“当然是六位了。”

男人说:“那张纸检好没有?”

女人说:“别担心!我把它收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

男人说:“那好,千万别弄丢了,千万别让人知道,那对我们极为重要。对了,你最近有什么发现?”

女人说:“也没有。那死老太婆,天天跟她谈也谈不出个所以然,我看她什么都不知道。”

谈话就此结束,无头无尾。从谈话间可以看出,我不过是观测到了一个极小的片段。可能他们的谈话跟他的窥视毫无关系,他们谈论的是另一件事。

也许,他的窥视是因梦游引起,可梦游的人都是无意识的,旁人的出现根本就不会影响到他。但每次当她从外面回来,他都要躲进柴棚,这就不像是梦游。甚至最近几个晚上,当她第二次出门,他总会偷偷地跟踪,而她从未发现。

同以往一样,她的手里总是提着一只鞋,另一只穿在脚上。出门的时候要是灯关上的,她从不开灯,而是摸着墙壁走出门外。然后走进牛圈,在那里抓出一团黑黢黢的东西,绕着屋子来到屋后的枯井旁,将鞋子扔进井里,把那黑色物放在井旁,向四周打量,像是在看是否有人监视她,可她的目光又只停留在地上。

那名男子似乎也发现了她的异常,知道她不会发现他。他就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静静地偷看着。估计是她发现周围没人,便双腿跪地,用手指在地上使劲地刨着。她把刨得的土放进井中,一点也没注意周围。她越干越起劲,腰跟着动起来,屁股来回地抽动着。他把这一切全看在眼里,丝毫未发一点声音。

四周是墨绿色的田畴,田埂上是一个个黑影,那是树,矗立在各自的位置。银色的月光撒在水田中,发出幽明的光芒。河中的青石上,那人始终不动。河面杳无人影。那一片树林显得极其幽静,静得出奇。整个村子,只有河水细细地诉说跟她的喘息。

她时而用衣袖揩拭一下额头,抬头望着月亮莫名地笑着。她一直刨呀刨!眼看那个坑可以装下一个小孩了,她又跳进井里,把土捧起来,将坑填好。等重新找到鞋子,衔在嘴里,再爬出井来,坐在井边缘凝视着不远处的坟茔。

要是村里的鸡还未打鸣,她还会来到马大哈婆娘的坟头,坐在上面想些什么,至于那黑黢黢的东西就留在了枯井旁,也就是她们在“我”门外所谈论的那些猫。

只要鸡一打鸣,她就会回屋。那时候,脚上的那只鞋已经不在了,手中的那一只还提在手上。等她回屋后,将鞋子放在床前,也不开灯,也不洗脚,就上床睡觉。

那男子也不再回到窗前,直接摸到他婆娘身边。他婆娘通常都会翻个身,蠕动几下嘴唇。他抱着她的身子,沉沉睡去。

我将镜头推到三年前的一个傍晚——我看到了什么呀!

小女儿(作者注释:她身后的小女孩的确是她小女儿)跟她来到井边打水。那时天已黄昏,群鸟归栖,群山敛迹。远处夕阳烧透的天空完全退色,浓浓的夜色正向大地袭来。

村里各家各户陆续亮起了灯。

正当她将一桶水从井中提上来,旁边站出一名魁伟的男子,双手将她拦腰抱住。她转过脸去,看了男子一眼,那名男子对她嘿嘿地笑着。她一点也没反抗,只是说:“一点正经没有!”

男子说:“我就喜欢!”

女人说:“喜欢也不该在这里,小孩子会乱说的。”

男子说:“她——年纪还小!”

男子说着在她胸部抓挠起来。女人放下木桶,顺势将男子的脖子勾住。那男子便像野狗一样在她脸上乱咬乱啃。两人倒在地上打起滚来,空着的一只木桶也像他们一样,一直滚到离水井三四米处,滚到他们身旁。他们双双扯掉对方的裤子……那时月亮还没升起。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两人才渐渐平息下来。

在这二十多分钟里,两人都失去了自己,完全抛开了肉身,抛开了尘世。在万丈大海中飞速下落——下落——下落。四周的水泡从他们眼前直往上蹿,形成串串水花。

他们巴不得早点到达底部——到达目的——到达魔鬼的禁地——到达表像的深层。他们在创造——创造一种意识,创造一种名字叫快感——超然的兴奋,令人痛不欲生,醉生梦死的呻吟。

男子说:“明晚我等你!”一边扣着纽扣。

女人说:“等你妈,来的人是你妈你也干?”

男人说:“你就是我妈。”乘机又在她胸口捏了一把。

女人说:“不要脸!”

男人没再说话,女人从地上派起来,走近井边,发现女儿不见了,心里一慌便喊了起来。

一点动静也没有!

很快,她的喊叫中就带着一种哭声,扰动了邻居,各家的人都出来了,男子已不知去向。后来,他们在水井里找到了女孩的尸体,把她就地埋了。从此,再没人去那里打水,久而久之,井干枯了。

今晚屋中又多了一名男子,至少在“我”的视线内还有一名男子。这名男子“我”以前见过,我还清楚地记得他跟门外老女人的谈话:

老妇:“枪——”

大汉:“枪——”

老妇:“老头子——不知什么时候轮到——”

大汉:“迟早的事——对了,你跟他都不能了,不如给我,我跟她也商量过,你看怎样——”

老妇:“我还可以动几年——”

大汉:“大概七十了吧?”

老妇:“五岁不到。”

大汉:“五岁?” 

老妇:“五岁。”

大汉:“……”

同样,我也记得他跟“我”说的那些话——“有什什么遗嘱……”很多时候,“我”一想起这些话就毛骨悚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本能告诉“我”的无非也就是毛骨悚然。

“我”说至少在“我”视线内还有一名男子,一点不假,他仅仅只在“我”的视线之内。“我们”之间隔开了!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我”隔开。她在屋中间挂着一道长长的布帘。男女呆在一起有什么了不起呢?他们想干什么谁都知道,难道一道帘子就真的可以隔断一切?

帘子挂得不高,刚好遮住他们两人在床上的影像。但“我”仍然可以从帘子上方,从镜中看到的一切,包括那盏灯。很可能,这不仅仅只是一道布帘,只是“我”误以为那是一道布帘。再说,到现在为止,“我”仍然不知道她每晚出去干了些什么。

已经到了她第一次出门的时候了,但她没有要出去的意思,而是领进一个男子。很可能,她外出就是为了这名男子。也可能是这名男子迷了路,误撞到了她的床上。也可能呈现在“我”面前的全是假像,这一幕发生在数个世纪之前。也可能是未来世纪才应该发生的提前发生了。

“我”说一道布帘隔断不了,事实证明,“我”是个多么可笑的家伙。才几分钟,这道布帘就开始发挥了它的功效。在“我”跟他们之间不再是一道布帘,横在“我们”之间的分明就是一条银河。镜子成了无限的天空,电灯成了唯一的星辰。所有银河那边的一切发生在数世纪前,经过几万年的跋涉,才进入“我”的视线。

可能,她是穿过时空的门远“我”而去,回到了她本应居住的地方。她本属于另一片天空,突然出现在“我”的卧室,只是一时贪玩。

他们正离“我”远去……银河渐渐变宽,天外下起了暴雨,“我”从镜中看到了斗大的雨点,直往遥远的土地上砸落。“我”听到雨点砸在房顶跟着房屋一起倒塌的巨响。接着雨点连成了珠串,从银河的上空直往下淌。

两人正被洪水淹没,悬挂高空,随着雨窜堕落。雨窜完全裹住了他们弱小的肉体,他们正在雨窜中摸索着对方的存在,拔开雨窜的侵扰,抓住对方不放。

他们成功了——抱到了一起——一起堕落,一起坠毁,一起灰飞湮灭,又一起被雨窜浸透——他们正在阻止这种堕落,他们要让眼前的一切变得美妙——妙不可言——他们要阻止坠毁,他们要永恒——肉体的永恒存在——他要热烈的保持,保持她的热情,火焰——即使他们无法阻止掉进大海,他也要祈祷,为她完结,为“他们”——独立于两人之间任何一人——完结——他要在她体内放射艳阳,把海水煮沸,靠蒸汽把他们重新射向天空。

女人扯下男子的衣服,向银河抛去,划过镜子的天空,像流星划过苍穹——消失了,熄灭了;男人也扯下女人的内外衣,掷向银河——又两颗流星划过情吕的天空——女人张大了嘴,大声嚎叫着,震动了穹顶——穹顶破了——洪水直灌向大地,下在远方,下在数世纪前——“我”什么也没听见——两人在镜子的天空,在银河的对面震颤摇撼,似狂风摇撼着大树,似推土机摧毁建筑——周围的一切远离他们而去,显得苍白无力。电灯充当着的星辰孤寂的挂在镜子的天空。

……

那不是灵魂的雷鸣,那是肉体的瓦崩——那不是精神火花的碰撞,那是肢体的解构——那不是和谐的旋律,那是鼓噪的散乱——那不是和平的祥和,那是战争的废墟——我看到新的战争帷幕拉开了,多年前的战争重新呈现在我面前——

到处弥漫着战火的硝烟——弹道四周尽是残肢断体——血肉模糊的尸首重重叠叠——新兵在毒气下的恐怖与无所适从——老兵在炸弹下的苍白无力——敌人的刺刀插向了老弱病残——少女被奸污了——辉煌的宫殿倒塌了——文明的像征变成了废墟一片——海水染红了天空——瓦砾在红色的浪尖翻腾……

一阵狂风刮过,一切随风而散,换来和平——废墟式的和平。然后,一切重演——风化——崇拜——嫉妒——勾心斗角——招摇撞骗——肉欲——堕落——沦丧——战争——战火,硝烟——疲惫——怅惘——重蹈历史的覆辙……

正当两人堕落之际,正当他们从镜子的天空向银河的大地坠毁之际,正当他们经历了战火的洗礼后重新获得和平之际,正当他们抹去积聚在心头的战乱带来的悲戚之际,正当他们重新手拉手欢呼之际——‘我’超然了,脱离了“我”的束缚,上升到无际蔚蓝的天空,鸟瞰这大地的弹丸。

‘我’企图找到“我”的住所,找到贪睡着的“我”。一次次来回在赤道上空,旋转探索。结果,‘我’在一片无垠的沙漠驻足。四周是无限的红色,太阳正从远方消失,地平线射来幻觉似的光芒。

‘我’迷失了——口渴了——累了——饿了——远处是一片天然湖,湖水澄澈,波光迤俪。终于‘我’在红色之中发现了蓝色。‘我’向着蓝色狂奔——向着家园进发——向着希望——向着下一站靠近。蓝色始终在‘我’的前方——向‘我’招摇——向‘我’呼喊。

‘我’爬在地上,眼睛迷失了……迷失在一片峡谷之间——四周桃红争艳,黄鹂在翠柳之间自由穿梭,桃红自在地飘荡,桃心羞涩地躲藏在充满春天气息的微风中。地上到处绿意招摇,泉水丁咚作响,欢快地流淌着。山腰薄雾轻绕,幽兰随风轻摆。

就在‘我’的前方,一位绝色女子,穿着历史的打扮,对‘我’露出笑靥。‘我’不由自主地走到她的面前,拉住她柔滑的纤手,踩着刚出土的青草及夹杂其间的野花,一路飞奔向上,一路欢笑,笑声撒满峡谷,声声铮铮。

‘我们’来到一处清癯的潭边,上面岩石上,一滴滴翡翠般的琼浆从草尖漏下来,落在潭面,溅起一圈圈迷离的漪涟。几只蜻蜓飞过,翼翅的扇动直沁入‘我’的耳膜。而那滴水声却滴滴弹拨着‘我’的灵魂,像钟声的滴答。

她在‘我’旁边的石头上坐下,撩起绸缎做的衣袖,将两只光洁圆润的小脚没入水中。‘我’看到她的脸上有两只笑窝,就像潭中漾起的涟漪。

“你看——”她对‘我’说。

“什么?”

“紫罗兰,真漂亮!”

“像你。”

她笑了,倒进‘我’的怀里。

‘我’正要抱住她时,“我”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声回到了现实:布帘已解去,银河退去了,镜子重新回复到它本身。那名男子坐在床上,死死地盯着“我”,面目狰狞,欲要置“我”于死地的样子。他的上身光着,胸口长着一团黄褐色的毛。女人屁股上的红痣闪闪发光。“我”不敢多看,盖上了眼皮。

隔壁的鼾声又响了。窥视者的呼吸正离“我”远去。一阵脚步声从卧室中延伸到门外,消失之际引发了一段谈话——

男子说:“慢慢等——用不了多长时间了——”

女人说:“要是他不——”

男人说:“他会的,按计划行事!”

女人说:“我会的。”

——沉默——三分钟——

女人说:“明晚——”

男人说:“我来!你找到那张纸了吗?”

女人说:“你不相信我?”

男人说:“不是!你估计它会落在谁手上呢?”

女人说:“我也想知道。”

男人说:“那好,先进屋去吧!”

女人说:“我——”

男人说:“那狗——我叫人告诉了他——”

女人说:“没什么反应。”

男人说:“我们会成功的!”

“……”

我准时捕捉到了这一分手的场面——男人在离开之前,将一团东西塞进女人的手里,然后奏到女人的耳边嘟哝了一阵……村里鸡又叫了——村口响起了枪声——猫头鹰在树上扇动着翅膀。

这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一道道煞白的闪电划破了夜的黑幕,闪电过去,整个苍穹重又漆黑一片。那些山,那些树,那些田畴,那些房屋,那些河流,那岸上的树林……全都融成一体,黑黢黢的夜空将它们容成了一体,唯有闪电可以将其分割,只有雷鸣才能将其唤醒——又被黑暗吞噬,电光一停,重又陷入黑暗,分不清哪是大地,哪是天空。

河水上涨了,青石被淹没了。所有栖息在林间的飞禽在雷鸣之余发出凄惨的哀号。山上岩石直奔而下,谁家的房屋倒塌了,“我”听到村里有人求助上天的声音。雨越下越大,越下越猛。电光闪得更加迅疾,雷鸣更刺骨髓了。求助的声音时断时续,很快被吞噬了。

灯在镜中苍白地闪烁着。时钟停止在凌晨零点。窗外,窥视者的影子在晃动。她戴着面具站在“我”身旁。虽然戴着面具,但她的鼻息,她的身影,她的形体,她胸部的突起与凹陷,她屁股上的红痔,都是“我”所熟悉的——她没出去,也有可能出去过,只是提前回来了,且戴着那只面具。

“我”从面具中看到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充满了杀戮的欲望——“我”听到瓦屋顶上雨水“哗啦啦”的响动,已经听不到窥视者的呼吸了——雷声从远古时代赶来,从异乡踏步归来——她戴着那只面具,这只面具曾一度失去了,当时“我”断定是镜中的小孩所为,现在他又把它还了回来,而且就戴在她脸上。

可她为什么要戴上它呢?难道这人不是她?那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找来这么一个人冒名顶替,难道她真的远去了,跟“我”银河相隔了吗?她的脸上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她脸上有特别的秘密,需要这面具遮挡?还是她的脸本身就是秘密,就是面具?

“面具!”“我”无意间说喊出两个字。

“面具?”对方反问,声音有些奇特。像是狼的嚎叫。这声音一点也不像从人的口中发出来的,“我”只需从隔壁的鼾声就可以把它们区分开来。

“面具!”“我”又说——她未开口,不由分说,撕破了“我”的裤衩,抓住“我”的命根,像抓住悬崖上的树枝,紧紧地拽着,并企图把它在空间里拉长,在时间里变粗。

“我”看到了,她那神奇的魔力把它变长了,变粗了,坚挺了——她咆哮起来,像大海在翻腾,像火山喷发,像地震摇撼,像泥石流——她弄乱头发,抖动着奶子——已不再是奶子——是战场上的榴弹,重型枪炮,相互攻击的城堡。

她的眼睛在面具下放电——那是豹子的眼睛——她的嘴在面具下大张着,像巨大的漩涡——而“我”的抵挡物仅仅只有那只面具,却也掌握在她手中——她骑在“我”身上,发出狮子的吼叫,海的呼啸。“我”听到“我”肉体的岩层正慢慢绷裂,一座巨大的山峰正向“我”涌来,“我”无处逃避。“我”的呼喊在雷鸣中显得虚弱无力,“我”的求助在闪电中消遁,“我”的目光在镜子的天空迷失。

当“我”听到惊雷从“我”体内传来的时候,“我” 虚脱了,瓦崩土解了——残肢堆砌在四周——干枯的残肢——血管堵塞着的残肢。她从“我”身上跳起来,一丝不挂地冲出门外。出门的瞬间,屁股上的红痔最后一次灼伤了“我”的眼睛——“我”彻底迷失了——

“我成功了!我成功了!”她在门外剧烈地嚎叫着,叫声很快被雷鸣吞噬。“我”感到整个房屋颤抖了一下,地基抽搐起来。镜子被震成碎片。玻璃碎片发出刺耳的撕咬,呈现出千万盏灯——“我”要逃走,“我”在心里焦急地喊着。

隔壁的鼾声停止了,人醒了——第一次在夜里醒了,站在院中,站在雷雨中——“我”不能动弹,一道电光划亮了院中人的脸——那是老妇跟先前常常出现在“我”门口的小女孩——“房子快塌了!”老妇呼喊着,小女孩惊恐的脸色跟电光一样煞白。

“我”的心一惊,身子在历史中最后一阵抽搐——‘我’挣脱了,撞破屋顶的瓦片冲了出去。外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我’撞到了树上,身子正往下落,无意间抓住了什么东西……‘我’毅然迈开大步,走向通往太阳的路……又是闪电!借着电光,‘我’看到一段披头散发的煞白的luo体悬挂在院中大树上,随着电光,luo体在树上晃荡着,没有了下肢……

‘我’逃离了!在逃离到太阳身边之前,‘我’得赶去赴约——前世,前万世就已注定的约会。‘我’又来到上一次到过的那条峡谷,那位历史着装的少女仍在等‘我’。没有雷声,没有呼喊,没有嚎叫,没有闪电。只有她的守侯及岩上漏下的水滴,和着它的笑语。

‘我’牵着她的手直往山顶奔跑——抱住她——疯狂的吻她——‘我’把她举起,一同从山顶起飞了——‘我们’在空中仍不忘亲吻,同历史亲吻。不忘呼吸,同外界呼吸——‘我们’终于找到了归所——‘我们’的归所。‘我们’双双欣赏着共同划过天空的弧线——身下是一片蓝色深情的海洋,向‘我们’张开了怀抱——沙滩上站满了人,手捧着鲜花,向‘我们’呼唤——同样,在‘我们’上方,那一片蔚蓝色的天空也向‘我们’发出了召唤!

‘我们’停留在半空,抒发着历史的爱恋,亲吻着历史的亲吻,亲吻着历史,亲吻着上帝的掌纹,亲吻着阳光的缎带——横过历史的上空,‘我们’亲吻,‘我们’创造——‘我们’久久停留在二十一世纪的上空,永远的停留——不再迷失,不再战争,不再攻击,不再欺骗,不再偷袭,不再算计,不再受损,不再堕落……所有的漂泊,所有的孤寂,所有的恐怖,所有的虚伪,所有的镜子,所有的面具——统统见鬼去吧!

镜子的天空远去了,天空的镜子重生。

天放晴了,太阳重新悬在天空——泣着血,四野残红一片。村里失去了往日的宁静,那半段luo体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芒。男人跪在地上抱头恸哭。院子里站满了人,老女人用手巾擦拭着眼泪,手里拉着常常出现在“我”门前的小女孩。

我的摄像机几乎被这一悲壮的场面毁坏。所有的人都围着那半段luo体惊叹惋惜。可是另一段呢?她的双腿又在哪里?似呼所有的人都没有反映过来。那段luo体就是天天在“我”门外说话的女人的,也就是“我”所谓的窥视者的婆娘。

……

“我”的卧室就在他们的悲痛中飞离了。

“我”在早晨醒来,眼睛已经睁不开了。“我”已感觉不到“我”的肉身。“我”知道,这完全不只是麻木那么简单。“我”想用手感受一下身体的存在,但“我”不知它在何方。“我”仿佛听到有个男人在门外失声恸哭,还有许多人在那里说着话。紧接着,“我”变得“轻浮”起来,同卧室一起缩小,起飞。

“我”飞了起来。可能是“我”太轻,也可能是房屋本身就是一架飞行器。总之,“我”飞了起来。开始,“我”还听到狼的嚎叫与北风摧残径草的嘶鸣,“我”以为“我”停留在了某个荒野地带。很快,“我”又飞了起来,什么也听不见了。“我”飞得很平稳,很快到了太阳身边,太阳只是个光着屁股的小孩。

作者小结:故事到此就结束了。叙述这段故事,我好像重历了世界大战——文明取代了战争,肉体取代了武器,床第取替了战场——这是新的战争,使人堕落的战争,使人灵魂损害的战争——这是新的恐怖,文明的恐怖,历史的恐怖——这就是文明,这就是道德,这就是新时代产生的伟大的创举——可到底是文明,还是堕落——还是文明的堕落正日益取代道德的堕落?还是二者共同取代惜日战争与人性的堕落——我问我自己,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没有读者相信故事将会这样结束。我就再把一些零碎的材料加进去,权当一点补充,以慰读者沉重的心灵。这不并是个轻松的话题,也不是让人愉悦的故事。这是血淋淋的战壕,以及滚滚的硝烟——

三天后,河水退去了。河边树林入口处躺着一具庞大的尸体——脸朝上,面目全非。从胸部及胸口的那团黄褐色的毛,可以断定那是个男人。身旁横着一杆火枪,枪杆已生锈。河中的青石重新露出了水面,在阳光下呼吸着。

就我发现河边那具尸体的当天,有人在她的枕头下找到了一团揉得皱巴巴的纸,那是一张方子——龙啸虎翔丹——药方:海马研末五克,淫样霍十克——用法:煎水冲服,每日两次——功效:刺激女子性欲,狂如野马,似奔草原。

就在我无意转动镜头时,我还听到村子里有人说,隔壁的老妇在枯井里找到了那只面具。

不知不觉,我在二十一世纪的上空停留了三年——令我伤心绝望的三年。原以为,我所不明白的一切,通过这次努力都可以水落石出。事实上,我失败了,我变得更加迷糊了。我所观测到的只不过是表像,琐碎,零乱……事实的真相永远留在了二十一世纪,留给我的仍只是困惑与无知。

我只想尽快逃离此地,逃离二十一世纪,逃离那些魔鬼数字。就在我收拾像机的同时,总算听人谈起了“我”,关于“我”本身的事。那是村里一家人饭后的谈资——窗外明月高悬,凉风习习,屋内灯火在窗帘背后轻轻晃动,伴随着晃动,我听到了下面一场对话——

男人的声音:“死都不说。”

女人的声音:“坐骨神经断了,活着也没意思。”

男人的声音:“那几十万的存款不知——唉!打几年的工,虽说挣了几个钱,把腿给搭上了。”

女人的声音:“别提了!谁想谁倒霉!”

男人的声音:“……”

女人的声音:“……”

——全文34000个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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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评论共[2]个
方东流-评论

这么大的点击率,居然没有一人回复,给提出点批评意见,遗憾!at:2009年03月09日 早上9:40

驭志无疆-评论

很不错的一中篇,无疆问好东流!at:2009年03月09日 上午1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