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学一二年级是在村办小学校上的,三年级才能到村东的初中去上。初中里有个老师叫齐光斗,虽然不认识他,但从一句顺口溜中知道了他的大名:一个布袋一个口,里面装着齐光斗。就是说,他是一个大右派,常被人批斗装口袋。他当右派的理由很简单也很荒唐:长的像国家主[xi]刘少奇,又是大学生。
果然,上三年级以后,见到那个常常倒背着手脸朝天散步的瘦高个就知道这是大名鼎鼎的齐光斗,跟刘少奇长得也太像了:稀疏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整齐地朝后抿着,清瘦的面庞,高鼻梁上架一副黑红边的老花镜,尤其那口型,俩门牙前突,更像刘少奇,怪不得中学生不放过他。据说造反派最拿手的斗人方式是把人装口袋里扎了口滚沟坡,那滋味没人受得了。村里的惯偷小羊不怕拉梁头不怕饿饭,就怕这手,还没等装口袋,便屎尿横流,问啥招啥。齐老师却是常常装口袋,才有了上面的顺口溜。他几乎朝手背弯曲的右手中指就是挨批斗时被人折磨造成的,散步时常常用左手握着,不停地摩挲,大概还是疼。好在那时已到了一九七四年,斗人的行动少了很多也缓和很多。我及我的上一级学生都没见过齐老师挨斗的情景。但齐老师的表情总是很严肃,透出镜片的目光冷峻无助,再加上他是右派,我们认为他凶,是坏人,躲着走。
一年后,我上四年级,教算数课的就是齐老师。他还是散步的架势走路,微微地昂着头走进教室,俩镜片反射着教室后窗的亮光。他慢慢踱到讲台上,教科书放教桌上,一丝不苟地朝后梳理了梳理头发。我们全班起立给他敬礼后,他脸上溢出和蔼慈祥的笑容抑扬顿挫说:“你们这些小孩儿真懂礼貌,真好,真可爱。你们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是幸福的一代,一定要好好学习,做毛主[xi]的好孩子。我先介绍一下自己,我姓齐,叫……”说着转过身在黑板是写了三个大字:齐光斗。当时的老师很反感学生直呼他们的名字,更别说在学生面前介绍了,齐老师是第一个,我们学生感到新鲜,哄地大笑起来,等我们笑够了,他双手按在书本上,右手的中指高高地翘着,还是用抑扬顿挫的声音有起有伏地说:“以后我是你们的算数老师,咱们讲新课……”。
我们发现,齐老师不愧是戴眼镜的,课讲得很好,我们一听就会。他讲庄稼的株距行距,先在黑板上画两条平行线,再等距离画点点,是立体的,好懂易记学得快。不象别的老师,水壶里煮饺子,肚子里有倒不出,他讲好大工夫了,还讲不出个子丑寅卯,我们更不懂。所以,我们喜欢齐老师,也喜欢上算数课,而以前是最讨厌算数课的。我们喜欢齐老师还有一个原因,和气,和善,不打不骂我们学生。讲一会课便提问学生,学生站起来答对了,他喜笑颜开地夸:“你们这些小孩儿真聪明。”“你们这些小孩儿脑袋瓜真好使,是些好孩子,毛主[xi]就是喜欢聪明的孩子……”回答不对他也不恼,再讲一遍再提问,不怕麻烦。我们知道他不会打人后,认为他是右派,不敢打贫下中农的孩子,胆子渐渐大起来。他在台上讲,我们在台下交头接耳,他还讲他的,下面更不像话,你戳我一指头我捣你一拳,动静闹大了,他便板起脸把教科书狠狠地摔在教桌上:“你们这是干什么?!不像话不像话!有这么学习的?毛主[xi]不喜欢不学习的孩子——”说着摘下眼镜,慢慢地擦镜片,慢慢地揉眼睛,像是被气哭了,倒背着双手在台上踱步。我们吓得一声不吭,连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到,他才再次讲课,脸上还是笑眯眯的,像没发生过什么,“你们这些小孩真好,真听话。”
这样的情景发生过多次。没学生怕他,至多摔书本,又不挨打挨骂,怕什么。
我记得很清楚,齐老师说话也有自相矛盾的时候,上课之前,总先象社会上背语录似的,先讲一通大道理:“你们这些小孩,不光要好好学习,还要积极闹革命,造资产阶级的反,听毛主[xi]的话。毛主[xi]不喜欢学习好没斗争精神的孩子,那是五分加绵羊,不行的……”看看,黑教育十七年的话又出来了,五分制就是那时候的特征。我上学的时候,早改成百分制了。
我们的好日子没多长时间,不知是齐老师年纪大了还是什么原因,突然调走了,没一点小道消息。他讲完一节课后,脸上没有了笑容,声音喑哑着说:“你们这些小孩儿真好。我真舍不得你们。我就要调走了,不能再教你们,不过以后我还会回来看你们的……”他说得很突然,我们象听错了,教室里突然静下来,他摘下眼镜揉眼睛,我们才明白过来,齐声问:“齐老师,真的吗?真的吗?”他缓缓地点点头,许多学生当时就哭起来--
齐老师再次摘下眼镜,慢慢地擦着眼睛,连声说:“你们是好孩子。你们真是好孩子……”
我以后再也没见过齐老师,却时常想起他,觉得不该欺负他,惹他生气。后来的老师用教鞭敲做小动作学生头的时候,让答错了提问者上讲台罚站的时候,我们更加想念齐老师。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要是齐老师还健在,还能看到我这篇小文,收到我的忏悔,该多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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