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着这迟到的第一场雪，在通往妹妹学校的路上。突如其来的雪，将好容易褪了的冬衣重新拾了起来，于是借着为妹妹送衣服的由头，也好顺道欣赏雪景。

其实关于妹妹，一直都不愿意去描述，在我看来，那些宝贵的东西，用文字来裸露甚至都是一种痛彻心扉的疼痛。只是，如果用逃避或者掩藏，就可以让她一直美好的存在着，是一种妄想。于是，趁着自己还能有勇气拼凑出这些文字的时候，将它们记录下来。

妹妹的学校在这个城市古老城墙的外面。掩藏在某个不知名的巷子里，却有许许多多传奇般的故事发生，或者正在发生，或者准备发生着。每次来这里都是颇多感慨的。这个封闭式的学校，并没有许多学生，所以每次进门的时候，门口老大爷总会问。你找谁？想必每个孩子在他的脑海里都是深刻的。这个校园面积很小，只有一座四层的宿舍楼，一座五层的教学楼，一间像库房大小的饭堂，一个半大不小的操场，去年中旬才铺上了塑胶跑道。粗粗算来应该只有几亩地大小。也算精致。这里来过太多次，来的最多的就是教学楼，感触最深的也是教学楼，因为他的每间教室门口都有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此间教室由某某企业，或者某某单位，或者某某个人捐助。教室里的每一样东西，那十几张绿色的桌子，推拉式的黑板，包括讲桌都是别人捐助的。这个学校很安静，几乎没有吵闹的声音。偶尔来时，会听到楼道里传来悠扬的笛子声，那是我听过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多少次我都想循着声音去看看，那个吹笛子的孩子是谁，却总怕自己的脚步声扰乱了这样轻柔的音乐。后来妹妹说，那个孩子，是盲人班的。想想也应该是的。

妹妹在这个学校已经是第八个年头。从一年级到八年级。一直呆在这五分钟可以转一圈的校园里，每天与这些或多或少有些残疾的孩子门一起吃饭，一起学习，一起生活。或者别人想不来那是怎样的生活，或者连经常去学校接妹妹回家的我，也想象不来那是怎样的生活，就像妹妹流着眼泪用不太清楚的发音大声对我说，你根本不明白一个人听不见是什么感觉。是的，我们都不明白，我们不明白如果一个人一辈子眼前都是一片漆黑会是怎样的害怕，不会明白一个人一辈子听不到任何声音会是怎样的寂寞，更不会明白一个人一辈子只能通过手势来喊妈妈是一种怎么样的疼痛。他们不知道其实衣服有很多种颜色，校园里的花草树木每一样都有自己的颜色。我在想老师在告诉他们红色的时候，要通过怎样的形容来告诉他们红色是一种什么样的概念。他们不知道世界上有贝多芬，有钢琴这种乐器。有歌星这种通过声音的传递来让人们记住他，喜欢他的职业。相比而言妹妹是幸运的，她在这样的一群人中，还算比较健康的。至少她可以说话，尽管这些语言需要非常认真的去听去理解才能明白，尽管她要把家里电视声音开到最大，才能勉强听到有那么一些声音。至少她离我们的世界很近。也能感受到这个世界的多姿多彩。

记忆中，妹妹问的最多的，就是那句“为什么要生下我呢？有姐姐一个人不就够了么？”每每这样的时候，我都无比憎恨自己的存在，那种或者只是自己强加给自己的罪责感轻易能将如此强悍的自己摧毁到片甲不留。巧言善变的我，一瞬间可以找出不下十个理由来回答这个问题，可一个都从嘴里走不出来。那是一种怎样的无力。或者爸爸妈妈比我更加的清楚明了。有的时候，不得不去相信宿命这个东西。就像一直被外婆抚养的妹妹一岁那年因为贪玩从炕头摔下来，刚好就有那么一块石头扎进了她眉头的中间，血流成河。村里的大夫说，那个洞，用那么多棉球都塞不住。整整打了一个月的青链霉素。血止住了，伤口好了，妹妹的听力却开始迅速下降。很多人后来问，为什么不找那个大夫讨个说法，我说，大姨家四个孩子有三个都是同样的原因失聪，并且都比妹妹严重，三姨家的大女儿也是同样的结局。不是不想去找，而是因为本身家族遗传基因就是对各类霉素过敏，并且根本皮试不出来。像这种慢反应的药物，没有丝毫证据可言的情况下，即便就是讨，也是讨不回来的。毕竟是几年的冗长反应时间来为他开脱的。并且不是每个孩子都有反应，比如幸运的我，因为遗传了爸爸的基因比较多，也是自己小时身体好，不像妹妹稍微的磕磕碰碰都是大灾，即便一下午从墙上摔下来三四次，硬是连皮都不曾擦破一点点。就算是小时也打过几次，却也不见有任何反应。妈妈说，你命硬不像从小多灾多难的妹妹。这样的时候，我总是握着自己双断掌的手，默默的想，究竟是不是别人说的那样，自己在克着。一次又一次被自己吓着。

如果说这些都只是生命中遇到的坎坷，那么这个生命的起始，就是伴随着许多伤害和无奈的。所以，妹妹直到十六岁，才叫出那声妈妈。其实妹妹很懂事，一直都很懂事。安静的做自己的事情，照顾着自己，从来不要家人多操心，爸爸总说，我这两个女儿，都很独立。努力的活着，就算命运赋予自己的一生，是如此的不公，就算这些是无法通过努力就可以消失的。她依旧如此善良，会在我哭泣的时候递上毛巾，我生病的时候给我做饭，每天晚上睡觉前过来对我说“晚安”，早晨上学前对我说“姐姐我上学去了”。出门前给征求我的同意。没有人教过她这些，所有人只懂得用爱来包围着她，弥补着说不清是天灾还是人祸的愧疚。然而只有我，总是认真的对着妹妹说“记住姐姐的话，你带着助听器，就是个正常的孩子，所以你不能用听力来作为任何开脱的理由和借口。你的人生，是自己的人生，既然老天爷夺走了你的那些，你就要用加倍的努力来告诉别人，即便失去那些，你依旧不比任何人差劲。所以姐姐不会把你当做残疾人，姐姐也相信你会让所有人因为你的努力而认可你，并不是因为爸爸妈妈或者姐姐才认可你。”我想，她一定懂，这个唯一对她严格要求，时刻要她注意一切，做好一切的姐姐的良苦用心。她一定明白，姐姐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深爱她。甚至可以为止付出生命和一切的深爱。

于是我便不想去讲述，那些关于小时候的过往。毕竟都已经是过去。时间带走了一切，事实也让每一个曾经因为妹妹的特殊而将所有爱给予妹妹忘记了我这个一直试图通过某些激烈的方式证明自己的存在的所有人眼中最问题的孩子有了新的认识。足够了，真的足够了。人生不应该浪费太多时间去记住那些不愉快的东西。那些有着伤害的东西。只要我们现在都幸福，温暖着，不是比任何记恨与埋怨更值得去珍惜么？

我走上楼梯小心避让开迎面走来的两个互相握着手顺着扶梯下楼的盲人孩子。将衣服递到楼梯间妹妹的手中，妹妹提着我给她送来的衣服，满口嘟囔，明天不是礼拜五么？怎么今天还专门跑一趟过来送衣服呀。我拍着脑袋骂自己“小白”。怎么就只记得冷，忘记了明天妹妹就该回家了。离开的时候，她还在喃喃着。雪已经停了。穿着许久没穿的粉红长大衣，徐步穿梭在城墙外的巷子里，空气在雪的洁净下终于闻到了这个迟来的春的味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