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雨愁》

还是那颗梧桐树么？粗壮的手臂张开着，叶片虽不是茂密的征象，却已有几分风情了，在春风中摇晃着，像你的眼睛，隐隐有着深邃的力，要把我吸引进去。还是那只小鸡么？个子是小了点，羽毛还是都有了的，能够遮盖住皮肤了，在绵绵的细雨中瑟瑟发抖，担忧着未来的日子，没有阳光灿烂的日子。

这树和这鸡曾经是你文章里的形象，曾经感动过很多人的心灵，他们和你一起落在那个破落的低矮的学校里，像十年浩劫时段的牛棚，要改造我们这些读书不用功的人。我们的老师也真是奇怪，对你这篇文章赞誉不休。事实上，情景交融的写法并不神奇，也不新颖，可是，我们所有的灵魂都被你营造的凄惨、悲凉、忧郁、迷茫、孤独而无奈的气氛沦陷了，沦陷进整整一个潮湿的发霉的季节里。

我想，那个阶段，我们的老师肯定遇到了灾难，或者是爱情伤害，或者是觉得才人被屈辱在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里而伤感不已，我们呢？难道都觉得自己本来是凤凰是飞龙是因为被中考这支大棒驱逐到这里来的吗？难道我们之中就没有一个人想过自己不过尔尔只配有这样的学校接纳这样的梧桐雨沐浴这样的草鸡做陪伴吗？没有人会用后者的想象来伤害自己，每一个人都沉醉在你的消极情感里，苦难把我们的心都系在了一起，你成为我们每次回忆的第一幕场景。

这个场景很快被岁月的风沙遮盖了。

这个场景又屡屡被岁月的大手描画。

失意的时候，梧桐雨声声打在心上，冰冷，寂寞。透过如烟如雾的雨的身影，你的饱含感情的眼睛就会翩然而至，被老师誉为才子的你，此刻有佳人陪伴否？不敢说是思念，一只丑小鸭是单纯的，善良的，低微的，她谦卑的眼神里不敢夹杂丰富而高贵的欲望，除了祝福，她把心疼锁在深处。那段惆怅的时间，我的居处比那个破落的学校还沧桑还阴沉，头顶上是黑乎乎的年代，落满烟灰的椽木条上蠕动着数不清的小虫子，它们喜欢掉进我的后颈窝里，亲近我，啃噬我，馈赠给我痒痒难忍的斑点爱痕。我睡在地板上，草席下是稻草，这个雨季，再干燥的稻禾也要被渲染得风湿。空气中是霉味，我是个终日散发霉气的人。我的霉气经过我的手，落在水中的衣服上，落在锅中的米粒上，落在黄泥和石灰搅和着的塑料小桶的提绳上，落在一个台阶一个台阶上去的正在建筑施工的水泥师傅的眼神中。唉，我清楚地听到自己那声没有通过胸腔和咽喉出来的叹息：即使在这样不堪的处境中，你的那篇《绵雨愁》还是阴魂不散地吵扰我，使我在忧伤苦闷的海洋里因为你给予的氛围而对你遐想不已。

人生对于我来说，似乎没有阳光灿烂的日子，又看到一只羽毛正长到均匀地铺盖在身子皮上的雏鸡从檐溜雨下惊慌地逃窜出来。于是，你的浓密的头发和卧蚕眉又生动在我的眼前。你曾经把我那张照片细细地细细地描画，这个描画的动机我到现在还是无法替你解释，虽然那个时候我心慌慌地以为有那么一点铺垫了，可是你终于描画完，终于递给我，终于清晰地说：不想留作纪念，还给你。懵懂的人，还是不懂得疼痛的滋味的，我像犯错的罪人，立刻把照片深藏起来，觉得是自己做错了，想错了，幼稚了。这个决绝的回答，让每天用幻想来喂自己肠胃的我一下子成长起来：谁认为你是才女或者佳人呢？你连那只在阴雨中寻找方向的雏鸡都不是呢。

我很想为那份凄伤的情怀做点什么的，在我眼里，你是一个形容词，是一个我们老师给予你的形容词：凄凉而悲伤。于是，我构造了一个非常傻瓜的事件——同情。那个时候，我没有想到一件事情原来都有潜藏着的玄机，更愚蠢地把你当作一个单一的人来考虑，我们的老师早已为我们揭示了你的根本，而我还是犯下了滔天的罪行。我把一张邮票贴到给你的信件上，顺便把当时买来的其它几张邮票也放进了信封，我怕你没有钱买邮票，因为我经常会遇到这样尴尬的境地。这个“顺便”，本来带着我的善良和温暖出发的，但是它被一个敏感的人接收到后成了一种侮辱，零下100度的侮辱！你要烧毁我的文字，而且叫嚣着是“毫不留情”！所有的希望顷刻间粉碎，我给予你的文字里面显现的忠告和诚挚的劝勉化作了垃圾，被你狠狠地烧个片甲不留！我沉默在自己的幻想里，我沉默在对一个才子敬佩又迷茫的感觉里，我沉默在一颗善良的心不被解读的忧伤里，我沉默在那个你创设的如今被我亲身体验的凄风苦雨里。

我的顿悟就从我对你完美的设想和你对我错误的这一刻的“愤怒”中开始。

岁月用它冷峻的面孔锁住我在绵绵春雨中的浮想联翩。

岁月用它理性的笔触书写你在滚滚红尘中的每一道生活轨迹。

20年后的今天，我们以中年人的姿态回到母校，回到那颗湿透了的梧桐树下，我们谈笑风生，惟独你竟然还是一副颓丧的样子，你的身上看不出才华横溢的痕迹与浓郁的情感姿态，你像一个干巴巴的桔子，悬挂在生活这棵冬日的树枝上，等待着岁月的最后凋零。真的，此刻的你确实有点像你文章中的小鸡，虽然你把你的妻子也带来了，但是你的落寞你的焦躁你的郁郁寡欢你的伪装都被我瞧得一清二楚。别人都从你的文章中得到了某种生活的力量，都学会了转移苦难的各种方法，难道唯独你自己还是深陷其中，依然没有找到获得灿烂晴空的能量吗？你的文章莫非有一种可怕的魔力，使你走进去就出不来了？难道我给你的那封信上的那句话——"一个感性的人注定因为缺少理性而缺少坚持的精神"真的把你的半个浮生归纳到山峰一样的高度揭示到真理一般的深度了吗？我们之间的交往只有这样一封书信，如果你的命运真的被我说中，就像一个佛者事先给你下了禅语，那么我是你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可是，你把我推得那么遥远，你把我所有想给予你的想象都瓦解掉，你把我因为崇拜你的文章而想和你共同创造文学之梦的道路彻底摧毁，你把我整整两年来想超越你的10万字的文章底稿顷刻间丧失了生存的意义。我多么想得到我们老师的赞誉，但那一定是以你的《绵雨愁》的对立姿态出现的，它是没有阴霾的，阳光的，奋进的，我喜欢这样的气氛这样的味道。我们的老师是铁定欣赏你的忧郁了，于是我沉落在土壤的底层里，一直被忽视着。我多么想在我们走出学校大门之后的某一天，忽然在报纸上、书店里读到你写的文章，可以是缠绵悱恻的，可以是血气方刚的，它们都会带给我十分的惊喜，并且也给我前行的动力。你却与文字绝缘了，生活的浪潮把你卷进卷出，你的分寸迷乱在感性的生活里，你的气息淹没在絮絮叨叨的无聊话题之中，你的浓密的头发凋谢了一大半，你的深邃的眼睛因为酒色的过多浸淫而浑浊不堪，你，终于无可奈何地成为今天这样一个劳碌而懒散的人了。

《绵雨愁》，这篇文章曾经深深地触动着我这颗敏感而多情的心，如今，它像烟花一样，绚烂了一会儿就灰成一片模糊的印象了。唉，我又听到来自心灵深处的长叹了：会写出那样深情细腻的文章的人，怎么会读不懂一个小女孩的心呢？连一只小鸡都能怜悯的人，怎么会那么心狠地对待一个想获得他的友谊的小女孩呢？被老师赞誉为一流才子的人，怎么会把生活过得这样榔槺这样消沉呢？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