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女，这个词在乡间总是与生娃娃有关，并不是有了月经就能算是妇女的。

我是个很会回忆的女人，而我的丈夫不是，他喜欢隐藏一切的故事，只注重今天，把我忘记的药片放在我的手边，为我端上一杯茶，等着我喝下去又把茶杯拿走——他一直就这样默默地做着他认为应该的一切。他从不轻易地说——我爱你，我却是非常清晰地觉察到他赋予我的深情，哪怕我无端地伤害他的时候，我也很明白他对我的爱，而我并没有因为知道就停止对他的伤害，我还会变本加厉，喋喋不休，或者冷战，或者用很多污秽的极不公正的语言在我的日记里诋毁他，直到他疼痛得慌乱不堪，疼痛得生病，我才收回折磨他的魔鬼的利爪，展开仁慈的怀抱去宽恕他的沉默是金宽恕他的不解风情。

我这个女人，总是让消极的情绪泛滥开来，去席卷一个深爱自己的男人，让他陪着受罪，让他感觉到妇女的可怕。

我记得自己最早出现在他面前的样子是十分清纯的高贵的，会写诗，又那样安静，不喜欢与任何男同学交往，读书成绩不错，嗓音优美，人长得又有几分漂亮。他一往情深地把我栽种进心的深处，等着岁月的阳光雨露来滋养这份崇拜这份向往这份思慕。事实上，他不知道我那时被一个男同学欺负了，正受着内伤，用诗歌来医治伤痕，也不相信任何男人，视异性为猛兽，恨不得这个世界上的男人都死光。

我的丈夫怀揣着对我的单相思足足有三年的光阴，忽然在某一日无可抑制地爆发出来。他写了一封简信给我，只有两三句话，好像是非常匆忙非常无意间写下来寄给我的，我也当作一般的同学来稿进行解读。我的回信很有一点夸耀自己文笔的味道的，特别在异性面前，我特别喜欢用我的多姿多彩的词汇来证明自己的强大，以蔑视异性。换在别人眼里，这封信件肯定当作可鄙的酸溜溜的作文来处理了——哼，摆什么谱啊，不就会写点文字吗？文字能换饭吃？才女都是可怕的，鼻子翘得高高的，能把太阳都翘斜了！咱们白白了！要么是另一个极端——这样的语言太深奥，咱还是不要献丑了，开溜吧。可是，我的信件落在这个痴情的男人身上，等于宣判了我的死刑。他的回信比我的更有才华！三年的积淀，三年默默地在文学书籍中寻找语感，他的语言和思想已经站在我的肩膀上了。我不服气，我要写出更有创造力的语言来击垮这个其貌不扬的家伙！于是，我和他的通信就开始频繁起来，他的点评、建议很多时候都比我更有道理。为了战胜这个对手，我把大摞大摞的书籍往书桌上放，不再买衣服买零食，所有赚来的可怜的金钱全搭进书店里。我的勤奋远远超过初三、高三时的那种程度，不到12点钟我不睡觉，夏天的午休全部放弃。我开始阅读艰深的理论书籍，想以稀奇古怪的术语来博取他的赞美，可是他就是不赞美，甚至还否定这种阅读方式。我把发表过的诗歌和散文寄给他看，他也没有多少称赞的话。我遇到了强劲有力的对手，在与对手的论战中，在他没有彻底在我眼前显形的时候，我很不争气地把自己那颗充满情感的心灵交到了他的手上。

时机就这样成就着他的美梦，他在这个我的情商上升到制高点而智商却下降到零的时候来到了我的面前。贫穷，寒酸，拘谨，不善言辞，与信件中那个他似乎截然不同的男人站在了我的门前。我从来没有正眼瞧过他，虽然也知道他脑子很好使，会写一些书法字，绘画也不错，在长达10多万字的来信中又分明感受到他的智慧和细腻的情感，但是当真实的人物以他最朴素的原创性的姿态呈现在一个多少还有一些虚荣心的少女面前的时候，我还是失望了。可是我把这份失望遮掩了下来，一方面因为智商的问题，一方面因为文学的力量，但更清晰的想法是：我可以通过岁月来检测自己的情感到底走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我的丈夫很快就想出了对付我的方法——跟我分手，祝福我。他在我们第二次约会的时候用隐藏身体的方式告诉了我。他明明很热切地等待和我见面的，却始终躲着不出来见我，想用这样伪造失约的方法给我一个不良的印象好让我从他身边走开吗？而我怎么就那样“聪明”地知道他的心理活动，硬把他从角落头拉进阳光里。他真的要把我放手的，后来给我的信便是不停地陈述着贫困和遥远，偏僻和落后，甚至他的结石病和耳疾，他的山村和渺茫的未来。他想着法子要打碎我在他的信件中建构起来的那个男子汉的形象，他说——现实总归是现实，你要相信现实。我想，正是他的这份真实，使我坚信这个男人爱自己的程度已经病入膏肓。从此，在那条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就有了我的身影。有时夜色苍茫，可以听见山猫鬼一样的嚎叫，我因为赶不上最后一段山路上的三轮卡(到他家要经过50多里山路，山路施工，需要分五六段路乘车或步行），只好步行10多里路到他的山村里去。有时曙色未亮，我因为好久没有收到他的信件担忧他出事，又早早地赶到他的身边，只为看上一眼又回到自己工作的城市里去。

我们的交往注定要遭到来自我这边的任何一个熟识的人的反对，他是老早就感觉到这种汹涌力量的可怕了，所以他竭力放弃我来使我安全和快乐。可是，深陷在爱情里的人，除了爱情可以喂饱肠胃和头脑之外，一切非爱情的能量都做不到。亲人们和朋友们说我是白痴，但我非常清楚自己是个头脑健全的人，不过是我的爱情观与他们不一样罢了。我的丈夫，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压力，一切苦难都向着他羸弱的双肩压榨下去。爱情带给他的不是幸福，而是痛苦，贫困和卑微激励着他为幸福的生活努力奋斗，人格上的被侮辱又挑战着他的忍耐极限。我这个依然陷在文学梦幻之中的少女，只单纯地付出我的微笑来缓解他身上的疼痛程度，却没有想到用这一双能够赚钱的手和他一起开辟未来的生活。他在他从零起步的事业上焦虑着，我还在变着法子渴望他的爱的表达。如果他没有在我规定的时间里到达我们相约的地点，我会生气；如果他没有在我允许的时间里写出文章，我会失望。他对我的生气和失望都是非常害怕的，因为我总是把自己当作了施予爱情的那个人，有着一种高高在上的上帝的样子，而他始终认为事实上也是这样的，于是心甘情愿地品尝着我给他的各种折磨。仅仅是相思的折磨，也是幸福的；我给予他的折磨有时是变态的。我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里，住进了一个男朋友的宿舍。他是一个诗友，我慕名而去。因为贪着那个安静的环境，我可以好好准备大专课程（自学大专）来迎接考试，我就住了下来。这名诗友和他的学生住在另一个房间里。我想，那段时间的我肯定是个很坏的少女，从诗友这个角度来说，影响了他和其他女人交往（后来从别人那里了解到，他的老师是希望我和他相处成为特殊朋友的)；从我丈夫的角度来说，他每天要忍受着嫉妒的啃噬和醋意的翻腾。我呢？却逍遥自在，以为自己并没有任何不良的念头，仅仅为了考试和学习，为了避免家里那个乱糟糟的环境影响到我的文学我的学业罢了。等到我忽然的造访，出其不意地来到我丈夫那个简陋的房子里，看到那本流满泪痕的日记的时候，我才知道我的这一轻浮的举动把他伤害到了何等的程度！“让我消失吧。”他的这一句话很痛地敲在我的心坎上。“我绝对不会怪你，是我的到来使你痛苦万状，我不应该向你迈出我的步伐。你爱过我就已经足够。我是一缕没有重量的风，忘记我吧。”他的心灵语言像锥子一样把我的心刺出许多个孔来，这样深情的人，怎么可以不重视啊。不是伤害了一次，我就能够改过自新的。我在给他的信件上热情赞扬着其他男人的诗歌和爱情方式，甚至接受其他男人为我刻写的篆体印石（印石，那可是古人常用的爱情信物啊）和为我买来的书籍。我又装作非常清纯的样子非常无辜的样子向他解释原因，当看到他因为吃醋而伤心，我非但不感到懊悔反而异常得意和幸福。

我们之间的故事很多，每一次见面都是一次感情的洗礼，感情的升华。渐渐的，我发现了自己身上的能量，我确信自己就是为了我的丈夫来到人间的，他的快乐他的痛苦完全可以由我来操纵。我并没有因为这种发现而珍惜他，我身上的娇气和幼稚使我又一次把他推向绝望的深渊。

那个在我青春岁月中伤害我的男人在这个时刻出现了。他是以忏悔的形式出现在我的面前的，他说——他最爱我，从来没有爱过其他女人，包括他现在的妻子。我的智商很快就失去了解题能力，虽然我很明白天底下所有的男人中最爱我的肯定是我的丈夫，但是我还是奔着我的初恋去了。我发现了自己被阳光般的笑容诱惑着深入到一个永远也抵达不了的彼岸，我也发现阳光般的笑容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黑影正等着我掉进去，我更发现爱一个人和被一个人宠爱的感觉是这样的不相同：爱一个人，意味着无私地付出所有；被爱，却是自私地享受着不劳而获的甜蜜果实。这段没有资格享受阳光照耀的日子，让我深刻地理解了我的丈夫那颗厚实的心灵——他在发现我的秘密行动时，忍受了巨大的痛苦，还想着用怎样的谈话方式使我不至于受伤，又能提醒我这样做的结局会给那个无辜的妻子带去什么样的厄运。

我就这样排除了所有的障碍嫁给了他，并且把工作地点也挪到了他的山乡里，和他的事业一起，完成了一个少女到一个妇女的蜕变。

我和他生下了一个女儿。我和他找到了共同的教养女儿的方法。我和他建立了一个十分温馨的家庭。我们也有斗争：我依然会在月经前的几天里，由于控制不了焦躁的情绪而发脾气，目的无非是要他用爱的语言来缓解这种不是出自我本心的不良心情，他依旧会忘记这个日子，会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样安抚这个既给他晴朗又给他阴雨的女人；我依然会在他面前提起哪个男人的名字，或者制造一点秘密来引诱他不太沉重的紧张感，他依旧宝贝一样地呵护我，脉脉深情地看着我吃饭、穿衣、读书和似乎永远也写不到史册里去的文字。我们更多的是爱，这种爱并不是以自私的形式存在着，我的家人和他的家人一起享受着我们能够给予他们的真挚关怀，还有他名下的患者和我名下的学生，也一起享受着在我们的幸福心境下能够给出的所有温暖。

当他走到我故乡的街道上，遇见娘家的隔壁邻居的时候，他们总是说我是个有福气的人，找了这么一个知冷暖的好丈夫。

当我伴着他出诊到山民的家里的时候，山民们总是夸他眼光好，找了这么一个美丽贤惠的妻子。

我们相视而笑。多少的磨难才能成就一对共枕夫妻啊。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们从相识到今天，虽然绝对不可能有千年百年的，也已经24年了，我们有资格有信心这样说了：我们是一对好夫妻，能够携手走到终点了。让2009年的三八妇女节来见证我们夫妻的将来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