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漫的烟花三月，是女人的节日。大抵是造物主的偏爱，女人生就阴柔娇媚，活脱脱一朵花儿。女人如花，或许来自李白的诗句“宫女如花满春殿”吧。虽花姿花态各有特色，有如牡丹的雍容，有如梅菊的冰傲，有如茉莉的清秀，也有如玫瑰的奔放，但只要是被誉为花者，皆有色相，皆有韵味。丁香本无情感和情绪，一旦被诗人误认为是姑娘时，就充满了忧愁，飘逝在悠长悠长的雨巷。喜欢闭目聆听西北的《花儿》，山高路远，孤独一人在荒凉的高坡，身边只有风和羊群，天边的女人就是花了。

无端就想起两个女人。

低到尘埃里，开出花来的张爱玲，应该是水仙花吧。凌波飘逸，美的醉心，毒得寒骨。张爱玲的幸运，体现在她不仅具备女人特有的细腻心灵，还拥有一颗男性的睿智头脑。张爱玲却也不幸：面对纷繁世界，她锐利的目光洞穿一切。因为洞穿一切，便没了值得崇拜值得追随的东西，灵魂处于真空般的孤寂。犹如一朵雪花，夏季里不幸早产，徘徊在半空中，不肯屈就与红尘，犹豫间，却已形消魂散。张爱玲给胡兰成的信里写：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够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一代才女，终落入俗套，曾经盛世繁花、终了残红满地。

世间有种人最痛苦，那就是预言师。能提前预知灾难的来临却无计可施，倒不如浑浑噩噩醉生梦死。张爱玲因为智慧，不得不举起预言师的罗盘，慌张又无奈地给世人絮叨。久了，自然会被旁人讥笑神经质。只是过了些许年，后人看到了被她验证过的事实，才如获至宝地重温她的絮叨。

身为女人，张爱玲勘破了男女天机。这样的天赋更让她痛苦。女人如花，只在特定的季节特定的眼里才成立，稍微一错位，女人就是枯枝败叶了。要么作为附属品随手馈赠，换取利益；要么作为艺术品，置之高阁，不食人间烟火，永远“高处不胜寒”；要么作为象征符号，被政治、哲学、文学等翻来覆去地玩弄。正如此，女人之为女人很难，永远不能像男人那样淋漓尽致地挥霍权力，毫无顾忌地展示本能。

施特劳斯说过：“女人需要能够和她完全契合的男人。”男女大抵永远无法契合，除非男人也如花。可惜，男人不是花，只是赏花者和摘花者。所谓“闻香识女人”，女人的美，都在表象，内心世界，无人走进，也无人能走进。

爱情面前，女人只能被施与，却不能给与。即便如花似玉，身后一群追逐的献花者，女人仍然处于被遴选的状态。一旦走入围城，女人就失去了优越感。张爱玲说：“出嫁前，女人考虑最多的是自己爱不爱他；出嫁后，考虑最多的却是自己是不是被爱。”爱情，在女人心里，是一生的诉求；在男人嘴上，却是招牌，却是幌子，不过是一生某个片段的驿站。张爱玲的觉醒，让男人世界狂躁不安。因为男人只允许女人如花，点缀情趣，万不可成为树、成为海，影响社会关系的平衡。

今天重读张爱玲，男女读者的感受截然不同。女人只觉欣慰，自己走过的错路弯路，早就有人精彩地概括了。男人却觉得脚底爆冷，笔墨不多，却如手术刀，剖析得无比透彻和支离破碎。张爱玲真的如水仙，观其妖娆，闻其清幽，品其却索人性命。

将梅艳芳比作夜来香，或许有失风采。但，实在找不到别的花适合演绎她了。与张爱玲不同，梅艳芳生前光环四射，甚至被神化，被虚拟成一尊不可亵渎的圣女雕像。活着的人，没谁愿意做雕像。梅艳芳更具独立的个性，当然也不甘受制于人。她虽不美，却有独特的气质磁场。最摄人心魄的，是她那低沉凝重、如风如泉的沧桑百年的嗓音。听她的歌，万不可当作流行乐，也万不可睁着眼，狂放的也好，幽怨的也好，闭了目，关了灯，摒弃一切凡俗，沉醉在黑暗里，才发觉梅艳芳不是尘世歌女，竟是神灵派来拯救苦难的天使大姐。

一曲《女人花》，唱透了女人的宿命，也终结了梅艳芳的爱情。“我有花一朵，种在我心中　，含苞待放意幽幽　，朝朝与暮暮，我切切地等候　，有心的人来入梦。”梅艳芳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穿上圣洁的婚纱，她还愿意用今时今日的一切，换取一个普通女人最基本的渴望--爱情。可叹她不是普通女人，怎能品尝到凡庸　的爱情？真可谓“孤芳自赏最心痛”。

换个角度想，梅艳芳真的冰雪聪明，在最美的瞬间空自凋零，留给世人无尽的唏嘘和慨叹。也庆幸梅艳芳没换取到爱情，若真的品尝到了，会更心痛，身上的婚纱或许变成了悬梁的素带。

女人如花不是花，赞美“年年岁岁花相似”，最怕“岁岁年年人不同”。既然将女人比拟成花，倒也有贴切的理由。花有怒放时，更有凋谢期，花开动京城，花落无人埋。梅艳芳香魂未散，一干人等就开始诉诸官司，分割她的遗产，或许是让她最欣慰的一件事：阳间不可久留。

夜来香，摇曳在红尘中，聚光灯下，欢呼、谄媚都不过是过眼烟云。曲终人散，花瓣枯萎，空旷的街道乃至空旷的都市，只剩下一个人在寒风里颤抖了。

曹雪芹对女人如花有个最好的注解。黛玉葬花，怜香惜玉的同时，也是在为自己选好了墓穴。“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纵使我们好事，拉出棺材里的老曹，改动故事的结局，将林黛玉嫁给宝玉，最后依然悲惨。那宝玉要么会休了黛玉，要么就气死黛玉，总之，黛玉不会有幸福生活的。

“女人如花花似梦”，梦是自恋者的精神家园，花的梦，兴许更绝尘，更空灵。所以，只好“花开花谢终成空”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