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则故事将在细雨中完成。

所有认识我妻子的人都对我说：你妻子真漂亮。我也因此感到无比的自豪，甚至有些沾沾自喜。此刻，我就站在我们曾经相识的桥头，望着我们曾经放置温馨的家的大楼。我辨别不出哪个窗口曾经属于我，我曾从哪个窗口在白天或夜晚望向城市的繁华。

一晃十年过去了。十年以后的今天，故事本身早已淡去了轮廓，模糊了应有的界限。十年之间，我经由四川攀枝花展转北京、上海、西藏、新疆等地，绕了个大圈子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我站立的桥变得陈旧了，但故事越发清新了。

我有一个漂亮的妻子，所有认识我的朋友都这么说。我还跟她生了一个乖巧的女儿，取名张巧儿。我离开的时候，巧儿已上一年级了。

此刻，我在努力猜想她的模样，她长得是不是像我？

十年之前，故事从这座桥上诞生。十年之后，故事也将从这座桥上开始。只是，参与讲述故事的人少了两个，留下来的只有我自己了。

我离开这里已整整十年。十年之间，我从未回来过。尽管这里并没有发生什么大的变化，最多只是旧了一点，但我相信它肯定跟我一样，仍然记得那个乞丐，跟维纳斯相比，更显得魅力无穷、纯真、憨厚、朴实、残损。

我依稀记得他的双眼，阳光一样的双眼。那里面有阳光的源泉，有月亮的梦幻，有星星的温床。他的一张脸透露出一种无法掩饰和扼杀的魅力。

他没有一件衣服，这是他与别的乞丐迥然不同的地方。也正是因为他全身只套着一只麻袋——上及胸部，下及膝盖——才引起了我特别的注意。两条胳膊已被上帝拿走了，上身齐齐整整。

十年之前，我就住在对面大楼的八楼上。当时，我在文联上班。早上，我吻别心爱的妻子跟女儿，走出家门，路过上班的必经之路——这座石桥——就看到他坐在桥头，背靠在铁栏杆上。

事实上，在他第一次坐到那里，我就注意到了他。

他与别的乞丐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唯一相似的就是他们同属乞讨。他将头抬得很高，似乎望着天空，望着太阳，望着四周的高楼。但他的眼神又明显地目空一切，藐视万物。他从不开口向人乞讨，也不伸手——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手——向人讨要。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早上，当我吻别妻子和女儿，上班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叫住了我。开始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我发现当时周围再没有别的人，就我和他两个。这是我怎么也没想到的。他的表情很严肃，语言中透射出一种穿透力。

“我认得你，我也认识你妻子和女儿，你是一个不幸的人。”

我感到很奇怪，奇怪他为何认为我不幸。事实上，我过得可幸福了。

“你觉得我不幸吗，是不是所有人都得丢掉胳膊才算是幸运呢？”我转身面对着他蹲了下来，对他讽刺道。

他认真地望着我，认真地说：“对，你不幸。”

“是吗？”我的口气更具讽刺意味了。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你比我更为不幸。因为，我们都受到了同一个人的欺骗，你比我更不幸，是因为这欺骗仍然在你身上延续，而我完全摆脱了出来，远离了它，站在比它更高的高度。”我仔细地听他讲着，并不想打断他的话。我感觉我越发对他感兴趣了。

“希望你的女儿平平安安，早点长大！”

“这个不用你管，我的女儿自然会平平安安。”我虽口上这么说，但我已经把自己跟他摆在了同一高度。

“我很喜欢你的女儿，他长得真的很像你。我曾经也有这样一个乖巧的女儿。”我发现他的眼睛逐渐失去了光，变得有些潮湿起来。

“是吗？”

“她实在太可爱了，可能因此老天才生了嫉妒之心。”他讲得很慢很慢，接下来是短暂的沉默，“要是她不离开，现在应当读小学三年级了。她跟你女儿长得像极了，又聪明又可爱。她可听我话了，每天屋前屋后‘爸爸爸爸’叫个不停，我几乎快开心死了……”

“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哈哈——”他笑了，笑出了眼泪，不停地吸鼻子，眼泪顺着两颊流了下来，与其说他是在笑，毋宁说他是在哭，在歇斯底里地发泄，“这是跟你没有关系，可你怎么知道失去女儿的痛苦，还是被她妈妈亲手杀死！”

我突然感到毛骨悚然，脑子里闪过曾在报纸上、杂志上和电视上看到过的关于母亲杀死儿女的故事片段。他的眼泪还在不停地流着，脖子扭了过去。我感到非常扫兴，被他讲一半留一半搞得很不痛快，我极力想他接着说下去。

我不知道如何开口，但我知道，他暂时不会讲下去。身旁不时走过上班的人，没有人停下来。我也站起来，转身朝文联走去。当时天上正飘洒着毛毛细雨，我丝毫没有想到他会怎样去对待雨，只在脑子中思索着他的话：

——我认得你，我也认识你妻子和女儿，你是一个不幸的人。

——希望你的女儿平平安安，早点长大。

——我们都受到了同一个人的欺骗，你比我更不幸，是因为这欺骗仍然在你身上延续。

那天一整天我都在思考着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我不明白所谓的欺骗到底指的是什么。还有他所讲的同一个人，那个人到底是谁呢？直到晚上下班回到家中，我仍然无法猜透他所讲的一切。

雨一直下着。我听到雨点打在窗玻璃上细微的声音。我失眠了，妻子睡在我身边，女儿睡在隔壁。我在黑暗中睁大着眼睛，只看到涟漪似的七彩同心圆，这圆慢慢演变为浪沫，最终形成一只只旋涡。

我闭上了眼睛，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我从混乱中挣脱开来，悄悄地溜下了床，探到窗前，拉开窗帘，推开玻璃。我看到了那个乞丐，还有那些水洼，水洼中无数的街灯。我想起了刚才那些同心圆，那些旋涡。他仍坐在那里，稳如磐石。我感到他正望着我的窗户，望着我，仿佛知道我会在半夜起来看他似的。我的身子莫名地一颤，内心像是受到了风雨的摧残。

我打开了灯，妻子仍呼呼大睡，我从衣橱里取出两套穿旧了的衣服，拉开门，踩着地上的雨水来到他身边。水花在我身后起伏跌落，延伸出一串串贝多芬的噩梦。我气喘不止，全身已被雨水湿透。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他见我没说话，只站在旁边喘气，“因为你的内心充满了迷惑。只要你内心充满迷惑，你就一定会来。在此之前，你也并不像你显示给大家的那样。我常看到你半夜打开窗户，站在窗后望着外面的灯光，手上夹着点燃的烟蒂。”

“是的！”我将手中衣服向他递过去，“你说得很对，这并不奇怪。人的身体就像乌云，只是形式，当它完全散去，阳光才会明媚。太注重身体本身，往往忽略内心暴露自身秘密。把这两套衣服收下，作为给换取你的故事的报酬。”为了让他收下衣服，我撒谎道。

“我不要！”他往后靠了靠，“你拿回去吧！对于像我这样的人，我还要你的衣服干什么？要了你的衣服，反而会使得我的生活更为难过。如果我身上不只是套着麻袋，你曾经还会施舍给我钱吗？要是我的双手还在，我也就不会呆在这里！”

“你的手臂是怎么折的，能否告诉我？”我站在雨中，雨水渗透到了我的背心，我感到我在发抖，而我面前的乞丐全身只套着麻袋，却坐着岿然不动，“我是说，你是怎样沦落今天这个地步的？”

“因为女人，因为女人漂亮的形体下面掩藏着的那颗恶毒的心。”他边讲边看着我的表情，讲得很痛苦，就像是揭开他伤口上的胶布，碎烂的皮肉跟着胶布一起被撕了下来，“那个女人就是你现在的妻子。”

我怎么也不相信，我的妻子曾是他的妻子，曾是现在沦为乞丐的男人的妻子，他们还曾生活一个女儿，这个女儿被她母亲活活杀死了。为了把这段故事还原，我将按照他所讲的完完整整地记录如下：

我是从云南来的。我家住在农村，家里很穷，住是的木头房子。我爹在我八岁那年就得病去世了，我娘勉强供我读完了高中。高中毕业后，我就回家种起了庄稼。读过高中并留在村里的年轻人不多，我在村里担任了文书一职。

白天除开了在田地里忙活，还得到履行工作。在村里，我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不错，村里最漂亮的女子看上了我。尽管后来我知道这只是个假象，像我这样的穷光蛋，谁会看得上呢？可是，我竟然相信了，居然会感谢上天。真以为就像他们说的，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一切进行很顺利。三个月后，我们走进了洞房。我娘看到我成家了，高兴得合不拢嘴，见人就跨他的儿子有福气，儿媳漂亮贤惠。可是只有我知道，她为什么会委身下嫁于我。她是怀上了孩子，怕丢人现眼才不得已而为之的。在她跟我走进洞房的那个晚上，孩子已经整整有四个月了。我到现在还不知道那个孩子到底是谁的，结婚的第二天，我们就到医院去把孩子做了。

自她嫁给我之后，为了支撑这个家，我从早忙到晚，可是你不知道她是怎么对待我的。我们虽然睡同一张床，但我从来都未感到我们是夫妻。一年后，她为我生下了一个女儿。我干起活来也就有劲了。

她整日找我吵架，骂我无能，还跟村里的男子私通，她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虽然我从未揭露过她，但我一切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我对她失望极了。我企图从劳动中寻求安慰，从乖巧得女儿身上找到慰藉。

我早就应该知道，她不是那种容易满足的女人。她不甘于过苦日子，而我只是普通老百姓。我没法让她过好日子，没有钱给她买新衣服，跟着我还得干苦活。她跟我的日子里，她是靠想象过活的，这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同床异梦——这四个字恰到好处地概括了我们夫妻。我们就这样度过了五年的时间，我似乎变成了八十岁的老头，而她当时只不过才24岁，比嫁给我的时候更显妩媚迷人。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交谈过了，那些日子她变得神神秘秘。我猜不透她到底想些什么，我只知道在劳动当中忘记。除此之外，女儿就是我的全部。

我几乎忽略了她的存在。我还记得她曾对我说过，要是我再不盖新房，她将带着女儿离开。我以为她只是开玩笑，就算她带着女人离开我，我也能够接受。哪个漂亮女人愿意安分地过着清苦的日子？

有一天，我的女儿生病了。她让我去请医生，我没多想就去了。在这以前女儿生病总是我带着她上医生家，而女儿也总是愿意跟着我。尽管这次女儿还是要跟着我走，但我听了她妈妈的话，把她留在了家中，亲自看着她乖乖地躺在床上，我才离开。

等我把医生请来，家里发生的一切却让我感到震惊。我们家的房子着火了，整个房屋陷在一片火海之中。我没有来得及多想，丢下医生冲进了火海。我只想着救女儿出来，我仿佛听到了女儿的哭叫声，但听得不是很清楚。我根本就没有考虑娘也在屋中，她的下肢已瘫痪，整日躺在屋内的睡椅上。

女儿被活活烧死了，娘见房子起火，想往外跑，结果摔倒在地，也被倒下的柱子压着去了。我就用不着多讲，你已经看到了，一切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当我冲到女儿跟前，女儿已经倒在了床脚，脸全被烧伤了，头发没有了，气息没有了，衣服烧成了灰，沾在身体上。我在火海中抱住女儿弱小的身子号哭不止，就在这时，一根柱子朝我砸了过来。我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

……

妻子家的人都来了。我们离了婚。至于我是怎样来到攀枝花的，其间经历了多少坎坷，我想已经不重要了。我只想说说我到了这里所发现的一切，我来这里没多久就看到了她，五年过了，她依然那么漂亮。也就是在那天，我看到了你，开始注意你。

“你到底想说什么，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听完了他的故事，很不以为然，我甚至在雨夜怀疑他的故事是编的，而且编得很蹩脚。

“当然跟你有关系，因为她就是你现在的妻子，同样也跟你生了一个女儿。”他痛苦地说，“我第一次看到你，你们一家三口在一起。你们吃过晚饭出来散步，你拉着你的女儿，是你女儿引起了你对我的注意，也是因为你的女儿，才引起了我对你们的注意。但我怎么也想不到，走在你身边的女人就是我曾经的妻子，就是那个亲自放火烧死自己女儿的女人，我怎样也无法相信！”

“这不可能！”我大声地吼叫起来，“这不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她叫刘玉珍，今年29岁，中秋节那天出生的。右手手臂上有一条长长的刀巴，是在家乡被别家女人坎伤的，那女人逮住了自己的男人跟她睡在一张床上，用家里的菜刀砍伤的。”

“……”

“我从云南来，我是被家里人赶出来的。本来想来投靠这边的亲戚，可是我在路上把地址搞丢了，何况我还是很小的时候见过他们，现在就算他们从我身边走过，也不认得了。我叫马莉珍，刚刚高中毕业两年，本来想考大学的，可家中父母不支持，所以——”

当时我们就站在这座桥的桥中央，我下班回来，看到她一个人站在这里，茫然地望着前方。我发现她非常的漂亮，故意放慢了脚步。她可能注意到了我，在我经过她身旁时，她向我露出了微笑，笑得很腼腆，也笑得很迷人。

我们打过招呼，刚刚聊过几句之后，她便对我说了上面一席话。我没有让她继续说下去，将她带回了家，最终成为了我的妻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但我怎么也不能相信，当年那个站在我面前装可怜的女子，竟然会是个结婚五年的女人。更让我不敢相信的是，跟我同床共枕了五年的妻子，竟然会是杀人凶手。

跟那个乞丐一样，我们结婚也进展得相当神速。婚后五年以来，我们一直相敬如宾。对我这个在文联上班，她一个领取1000元工资的丈夫更是关怀倍致。对我们的女儿，也像命根子一样疼爱。

因为工作原因，我将离开攀枝花半年，这也是我选择离开家的接口。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女儿。然而，我当时什么也没想，就在那个雨夜后的几天离开了。这一去就是十年，十年当中从未回去过，只跟女儿保持书信和电话联系。

就在我离开两年后，我们离了婚，我们共同拥有的房子和女儿都判给了她。我一直在外漂泊，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到过不少地方。看到了很多，也经历了很多。女儿曾问我要照片我没有寄，我问她要，她也没有给我寄。

当我离开那个乞丐后——到现在我甚至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更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方，过得好不好——痛苦地走进家中。我推开门，站里了很久，像是几个世纪。最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叫了刘玉珍，而不是马莉珍。

当我见到我的妻子撞鬼似的从床上跳了下来，我就明白了一切，那是真的。她傻站在我的面前。我当时在想，这个漂亮的形体之下，到底掩藏着什么？要是我哪一天也不如意，混不下去，她会对我们怎样？

……

我们接下来谈了什么，已经不是很重要了。要我跟一个杀人凶手在继续生活在一起是不可能的。我知道，我将在那个夜晚之后选择离开。我不想破坏她在女儿眼中的形象，更不想再跟这个女人多说一句。

“编一个故事，漂亮的故事，不要让女儿受到伤害。我相信你，你不会再一次亲手杀死自己的女儿。我已经无法跟你继续生活下去，这栋房子归你，我离开后你可以要求离婚，你可以再嫁人。不过，一定要送女儿读书，我会寄钱回来——”

之后没过几天，因为工作的原因，我需离开攀枝花，我就离开了。离开那天，天上下着雨。当我走进细雨中，雨也就在我内心深处下了起来。十年了，十年之后，这阵雨还下在远处，我捉摸不定。但当我再次回到这个地方，一切依旧，只是少了那个乞丐，由我来充当他的角色。

“爸爸！”我听到身后有一姑娘的叫声，转过身去，面前站着一位漂亮的大女孩——高高的，瘦瘦的，常常的头发，白皙的脸蛋，大大的眼睛。

我的脑子迅速回朔到十年前的那个夜晚。我站在窗口看着雨中的乞丐，耳朵里响着面前这位姑娘的鼾声。那夜的雨水打在窗户上，沙沙沙的声音重新响起。同时，那个乞丐所说的话也在我耳边响起：

——当我看到你们三个人从我身边走过去，我几乎叫出声来，我的身子猛烈地颤抖着，脑袋像要爆炸。我真没想到，她看着我的时候一点反映也没有，好像我们从来就不曾认识，继续跟你又说又笑。

——她曾经找过我，威胁我，要我滚回云南，不然会找人结束我的性命，她说她不想我破坏她现在的家庭。她说我让她白白浪费了五年的青春。今天的一切都是她自己换来的，她不想那么快就让它毁掉。

——她还曾拿300元钱给我。她说，要是我把我们之间的事告诉你，我也将没有好日子过。我还能说什么，算了，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你了……你现在有一个心爱的女儿，整日里亲热地叫你爸爸……

“你不是我爸爸。”面前的女孩转身要走，“不过你真的很像我的爸爸。”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我关切地问。

“我叫张巧儿，你就叫我巧儿吧！”巧儿姑娘认真地注视着我的眼睛，我失去了表情。

——孩子已经出生了，你是孩子的爸爸，孩子的名字由你来起。

——我们的女儿有乖巧又漂亮，就叫巧儿吧。

“孩子，你没认错人，我就是你的爸爸！”

“爸爸——”女儿向我扑了过来，我早已张开了怀抱！

（全文6230字）

草稿于2004年11月，整理于2007年9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