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青寻梦]夜色轻风

（一）

我又来到了这个边境小山村，村前的大山下有一条河，那是界河。

界河其实叫北仑河，北仑河从中越两国无数山峦中穿插而来，经过一个不小的瀑布，落进一个深潭，到小村前逐渐变得平坦而宁静。水在河床上悄悄地流，既使越过一个个凹凸的乱石也不在水面上泛起一线波纹。河两岸都有一个半个篮球场大的沙滩，堆着各色的鹅卵石。

村中有一条小路，绕过几家门前，穿过一片芭蕉林，直直地插到河边的沙滩上。河对岸也一样地有条小路，只是在穿过一百多米的木薯地后，拐过一个山脚，折进大山中消逝了。河中央盘着几个大石，象一串虚线点或者说省略号，把两岸的小路连接起来。

（二）

这是我第四次来到这个小山村，这次是应阿琴的邀约来的。

阿琴是这个山村里长大的姑娘，如今在省城一所大学里读书，今年将要毕业了。她说毕业前有很长一段时间去实习、找工作，于是就约了我一起回村子里去看桃花。

我们沿河岸逆水而上，阿琴走在前面，忽而跳跃，忽而疾走，忽而采一朵路边的山花，忽而凝视河水出神，俏丽的背影，娇美的侧影，甜美的笑容，跃动而玲珑的身姿，无一不与周围山的嫩绿、水的清秀、石的圆润、草的丰盈、花的娇柔融为一体，在我的眼前、心底留下一幕幕迷人的风景。

阿琴斜挎一个大布袋和一把吉它，似乎不是现时的风尚，然而每一次跃动，吉它便拍击她健美的臀部，发出铿锵的旋律，让我疑虑这还是不是我二十多年前牵过、抱过、背过的那个小姑娘。

（三）

上世纪的八十年代末，我从军校毕业，一颗激情燃烧的热血之心以血书之举要求分配到了边境一线部队，凭着对刚刚列装部队的炮兵诸元计算器的熟练掌握参加了十年汗季作战的最后一战。应该是在那年春节前的一个佛晓，最后一轮炮击的所有准备工作似乎都已妥贴，突然，营长从基指（基本指挥所）打来电话说：必须开设一个前观（前方观察所），派一连长、两个侦察班长、一个通信兵和我这个新任指挥排长去某村的某号高地，也就是这个村前的大山上开设。我怀揣那把跟随我走过高中、大学学生时代的口琴，第一次来到了这个小山村。

第二天傍晚我们撤下来时，就在这个山脚下，我们发现了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端坐在一块大石上，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里掘强地噙着一眶眼泪，一脸恐惧却又坚毅的坚守在那里。我们小心地观察了十来分钟，然后十分警戒地派一个班长上去询问，然而，小姑娘一样戒备地不理不采，对连长和那个通信兵也一样，当我们准备不管她依次往下走时，她却紧紧地攥住了我的裤管，并伸着另一只小手，似乎要我抱。我看看连长，连长点点头，于是我就抱着她一起撤回了基本观察所。营长一看，告诉我是当地民兵营长的小孩，民兵营长正带他的民兵在我们阵地帮忙呢，并赋予了我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带她一个晚上。

那天晚上，月亮很圆，晒在地上的清晖，将我们所在的山头照得有点敞亮，往前再越过两座小山，可以朦朦胧胧地看到那个小山村的十来户人家就零乱地洒落在山坡和小溪边，但没有炊烟，没有灯光，透着一种严肃的静。小姑娘谁也不搭理，只是总让我牵着跟在我后面。对于问她名字，拿东西给她吃，对我也一样拒不张嘴。我给她洗了脸哄她睡，抱着或放在床上，她都不肯睡，却总让我坐在山头的一颗松树下，坐在我怀里定定地看着那个小山村。也许，那时那景，让我有了一种需要音乐的心绪，我吹起了那把口琴，“夜色多美好，晚风轻轻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悠扬旋律让小姑娘慢慢地放松了下来，终于她在我怀中睡着了。

早晨，山间布满了雾，一切都显得飘渺，似乎是电影里天宫的景色。营长告诉我小姑娘的父母只能今晚上来接，我的任务还得继续。不过，小姑娘已完全不同于昨夜，孩子的天真活跃本性回到了她的身上，她在山上采花，折腾我们整齐的内务；她到树丛中找野果，在我们的背包里拿罐头；缠着我吹口琴，只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哼歌，似乎就是“夜色多美好，晚风轻轻唱……”这一句的旋律。

也是傍晚时分，她妈妈来接她了，并给我们背来了好大一筐甘蔗。她告诉我小姑娘叫阿琴，她的奶奶也就是阿琴的曾外婆就在界河那边，小路拐弯后的大山下，一个同样的小村子里，昨天去逝了，她去看她，没想到阿琴偷偷跟出来了。我们想好险啊，界河以及两岸边都埋了好多地雷的。临离开时，阿琴却赖在我身上不走，直到我把那把口琴送给了她，并答应打完仗下山时再去看她后，她才坐进了她妈妈的背箩。然而真正撤离时，因为太忙，我并没有兑现对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的承诺，或许是完全忘记了这回事。

（四）

河岸已开始爬坡，那个有五、六米高的瀑布就挂在我们的眼前，也许是这个季节雨水不多，瀑布没有多么壮观，但跌落下来的水拍击水面的声音还是淹没了阿琴的嬉闹，阿琴已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上痴痴地盯着河里的水潭。阿琴向瀑布呶呶嘴，告诉我，当年她妈妈就是从这里过去看她的曾外婆的。我想阿琴现在坐的石头，应该就是当年我第一次看到阿琴时的那块大石。阿琴说，这块石头叫相逢石，对岸也有一块，几乎一模一样。

我站到石头上望过去，确实，对岸对应的地方也有一方大石从河床耸立着，足有两米多高，象嵌在对面的河岸。它的后面生长着一颗大榕树，一条粗壮的树杆跨过水潭，横着伸向瀑布的上方，在即将到达水流的中心处有被砍断过的痕迹。河岸到水面，也就二米多高，但潭水有一米多深，清沏见底，但再往远处看就只剩下一汪深绿。尽管后来在我第二次回到小山村时，阿琴的母亲已跟我讲述过当年是怎样过河到对岸的，如今站在这里，我仍然不敢想象阿琴的母亲当年是冒着怎样的危险，避开两岸的雷区，淌过这片潭水，爬上瀑布，再攀上横伸的树杆，象走平衡木一样走到对岸，进入对面山峦中的小村的。

（五）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中越关系已趋缓和，边民互贸在边境线上遍地开花，边境大排雷工作正如火如荼。我已调到师机关进行情报工作和边境排雷的群众工作。又是离春节不远的一天，我回到了这个小山村，这是我第二次来。阿琴的父亲依然是民兵营长，而她的母亲，我从机关的材料上早已知道她是一个立过多次战功的民兵情报员，而我这次正是有事来找她的母亲的。

阿琴刚上小学，她母亲告诉我，阿琴一直盼望着我这个排长叔叔来教她吹口琴，小时候她多次吵着要她父亲带她去找她的排长叔叔。那把口琴也一直珍藏着，她的姐姐、弟弟谁也不能动。如今她已跟着收录机唱会了那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阿琴的母亲跟我说，其实她的奶奶也会唱这首歌，奶奶是中国人，曾听她说过就是唱着这首歌去援越抗美的，后来嫁给了一个越南军官，就在那边定居了，早些时候是在河内，因为奶奶太想念祖国和亲人，才移居到边境上。而把她嫁回中国来也是她奶奶“蓄谋已久”的心思，所以她的小学、中学都是在中国上的。

这一次，我还是没有见到阿琴，更没有教她吹口琴。

（六）

我问阿琴还记得这块大石头吗，她调皮地眨眨眼说：“记得，小时候经常来这玩”。然后抓起吉它向山上跑去。我想也许她记得口琴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却不一定记得那个傍晚和这块沉静的大石。

我们爬上了山坡，爬到了缠在山腰上的沥清公路上。这条公路其实就是经过小山村的背后，一路修过来的，叫沿边公路。是几年前国家实施富民兴边战略时修的。我第三次来小山村时，公路还没修到这里。

（七）

那是新世纪的第二或第三个年头，正是阳春三月间，作为扶贫工作队人员，我把扶贫点选在了这个小山村，然后打起背包住进了村子里。其时阿琴的父亲也已是镇武装部部长，母亲也在镇政府负责侨民工作，阿琴已去市里的重点学校读中学了，一家人都搬到镇上去住了，只留下一间老屋在村子里。阿琴的父亲就陪着我住进了她家的老屋，我就住在阿琴姐妹俩曾经的房间。显然这里还有一些阿琴的痕迹：墙上的镜框里还有几张阿琴不同成长时期的照片，那张当年在野战观察所戴着我的迷彩帽依偎在我身边的黑白照已经乏黄，却嵌在最显眼的正中；床头的墙壁上还贴有一张小学生的练习薄纸，上面一行行隽秀的书写体曲谱歌词《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依然依稀可辨。

这一次，我在村子里住了四十五天，启动了一个浩大的扶贫攻坚工程——在边境打造一个万亩果园。我动员和带领着村民把公路两侧的山坡，以及远处的山头都种满龙眼、荔枝、大青枣树，还有成片成片的菠萝、香蕉，我们计划着三、五年后再修一条硬化游园路，不到十年，这里将成为一个相当规模的果园经济和生态旅游点。四十多天里，阿琴只来过一次，给她父亲送衣物。我正在山上植树，还是没见到她。不过，回来时看到晒在外面的衣服和整洁清爽的房间，我知道阿琴在这里忙碌了半天。阿琴的父亲告诉我：阿琴学习成绩很好，但还没有使出全部精力，她总用很多时间来听音乐、唱歌，今年要考中考了，让他很有些担心。而我偶尔也会想：那个小姑娘现在我还认得吗？长成什么样了呢？

（八）

阿琴领着我沿公路走了大约五百米，路边的一个大草坪上停了好些车，一条小溪从北仑河边斜伸出来，钻进了一条山谷。此时，谷里面传出许多人的喧闹。谷口前一块高大的彩虹牌子上，“桃花溪”三个大字闪闪发光。阿琴欢呼着：“看桃花了！看桃花了！”牵起我的手就往谷里跑。下了公路，来到谷口，阿琴突然停下来，很玩皮的看着我说：“排长叔叔，我还是叫你大哥吧”。这让我确实愣了一分钟：“什么都行啊。”

谷中是一条潺潺的小溪，溪边都是一片缓坡，向两侧延伸大几十米，向里却看不到尾。坡上种满了桃树，如今开满了粉嫩的花。谷里很多赏花人，大人小孩，绿女红男，莺歌燕舞，花是景，人亦是景。

我们在树丛中穿行，阿琴从布袋里摸出一个相机交给我，然后象一只蝴蝶飞进了花丛。我追着她将她的各种风姿装进了相机。

（九）

其实，到现在我也没弄清阿琴的姓名。这次的相约和相见是二十一年来的第一次，真正直接的联系也是始于去年。那时我刚用“夜色轻风”上烟雨不久，阿琴在网上看到了，也许因了这几个字的特别触动，亦或对“夜色多美好，晚风轻轻唱”的太多记忆，便与我在网上聊起了那个熟悉的小山村，那些熟悉的人。于是她在电脑屏上打上了“我终于找到了我的排长叔叔”一行醒目的字，而我也终于再认识了那个记忆深处的阿琴。就在那天她向我发出了重回小山村的邀约。

（十）

不知不觉，我们穿过了桃树林，来到一条山脊上。山坡上种满菠萝，山梁尽头就在前面几十米的地方，那有一个平台，是一个平顶的山头，山头的边沿上成品字型矗立着三颗松树，有人在三棵树间横架了三根木头，很便于人们坐下来欣赏这一片壮观的菠萝地。

天色已近傍晚，阿琴变魔术般从她的布袋中掏出两桶麦当劳鸡块、薯条、两罐青啤，还有一个红布包，然后坐到最靠边的松树下，凝视远方。我感觉有点凝重，也就随她的视线望去，突然我似乎想起了什么，这儿莫非就是当年我们观察所的位置？就是我带了阿琴一夜一天的地方？

阿琴把红布包递给我，抱起她一直背在身上的吉它说：“排长叔叔大哥，和我吹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吧”。我打开红布包，这是一条洗得有点发白却洒发着一种特殊香气的红领巾，里面包裹的竟是我当年送给阿琴的那把口琴。

随着阿琴的吉它声起，我轻轻地吹响了这把曾经熟悉我的口琴，“夜色多美好，晚风轻轻唱……”的旋律就飘向了曾经飘过的夜空，飘向了远处的北仑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