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那是个“家”，不如说那是个“窝”——这是张永的想法。

用他自己的话来讲，他还是比较负责任的。只是这个“责任”在经历了不到一年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之后，就又被什么“破危机”敲了一闷棍。偏巧这个时候，张永刚刚“蒸腾”起的事业，很无情，也很无奈的被全世界共同的危难“强*”了。于是他便转过头来，把那个所谓的“家”当成了他失败的中心，以其为圆心再扩展开来，画了一个大大的“圈”。他把这个圈称做为“丑恶”。因为他总会用自己那并不太活跃的头脑去想些事情，他一直认为和她睡了五年之后才把她取回家，是由于自己的良心——也就是他自己所说的“责任”。可婚后的生活里到底有没有爱情在里面，这一点他也不知道。他更加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拼搏了那么久，却要在他处于“阴沟”的时候，她还要挺着个肚子离他而去。所以在他画完那个圈，放下担负在肩上的“圆规”之后，他轻松了，尽管他觉得他经历过的有些荒诞。

于是他叫那里“窝”，因为现在那里的确只是个“窝”。

很自私的讲，他自由了。这种自由来源于他内心处最黑暗的角落，他感觉到了那种压抑的释放，甚至有了一种冲动——一种想窒息的冲动。

他有一只猫——几年前买回来的一只白猫，是他和她在刚刚同居的时候买回来的。张永有些讨厌它，就像讨厌窗外的空气一样。有时候在半夜里醒来，张永总会看见那一双暗黄色的眸子，一动不动的望着他，就像望着一只老鼠——一只猥亵的老鼠。每当这个时候，张永都会产生一丝恐惧，没来由的恐惧，它教唆着自己的每一个毛孔都扩张开来，再从里面渗出满身的汗水，浸透睡衣，浸透盖在身上的被子。而后，他会把头转向自己的枕头旁边，那里还睡着另外一个人，那个叫“红君”的女人，是他老婆。

可如今，那一丝恐惧变为了现实，变为了有来由的现实。

于是他更加憎恨那只猫，就像憎恨她一样。这种憎恨里夹杂着对过去责任的松懈，夹杂着对失去金钱的落莫，夹杂着对执着于爱情的不屑，还有对自甘堕落的崇拜。

更确切的讲，是对“死”这个字眼有了更多的理解。

所以张永拿起了电话，拨通了物业的号码，语气有些像僵尸，冰冷得让人听不见半点活人的气息：

“喂，麻烦您那里过来个人，替我收尸。”

朋友们问起过张永，说你小子也算不上什么“帅”疯了的家伙，怎么人家就跟了你呢？

张永一般情况下是用鼻子抽一口冷空气，然后好像很怕受累似的说道：“都他妈和老子睡了五六年了，不跟我她跟谁啊？”

这也算是个理由，至少张永是一直这么拿着的。张永是个地道的“烂糊嘴”，也就是光说不练的那伙人，但自从有了红君之后，他的确改了不少。于是他真就开始奋斗了，那劲头有如上山打虎。因为他知道，除非某一天他自己破罐子破摔，不然他绝不会放弃已经到手的这么个便宜的“香芋头”。

他不是靠骗，是红君那小丫头真就跟他对上了眼。怪就怪在这老天爷把“缘分”这俩字糊弄得太蹊跷，连张永自己的脑袋里都在播放着一部电影，叫《美女与野兽》。

之后的日子里，张永是觉得平淡无奇的。往往他在献出浪漫的时候，会糟到很无情的拒绝。原因很直白的摆在他面前，就是因为“钱”——要省，要攒，不然以后过日子难。张永终于在那一段时间明白了什么是“爱情”，它就是叼在麻雀嘴里的一只蟑螂——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将要进入别人的肚子里，却还在死之前拼命的欣赏着天地之间的辽阔。所以比起爱情中的浪漫，张永不得不承认，金钱已经成为他生命里唯一一个能和眼前的这个女人划上等号的东西了。

张永开了个汽车修理厂，实际上经理伙计都是他一人，总算是有了个开端。可没几天就被人给“栽赃”了。那是一辆宝马，它的主人把车停在了张永这里之后，几杯酒的工夫便转回来了，死活说张永把车的玻璃给换了，张永哭笑不得。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何况又是张永这么个小脓包，好端端的一个“厂子”被人砸的是七零八落。张永突然想起了《疯狂的石头》里是怎么样形容宝马的。

“bmw”——别摸我。

红君的反应很正常，也没有太多的埋怨，只说了句：

“你个尾巴朝天杵的主，连人家玻璃都敢换，你活该。”

这使张永很郁闷，他一直都觉得自己的这张嘴很麻烦，但毕竟骨子里还是个本分的家伙。他明白红君骂他的话里面有着另一层的意思，无非就是嫌他没出息，连自己家的生意也保护不了。所以他更加努力，因为他实在是不想听到自己的女朋友会说出“无法保护她”一类的话。

于是张永换了个行当，这得归功于小时候他父亲逼着他翻修他们家的房子，外加他的一张能把太上老君“忽悠”下凡的嘴，他居然领着些刚进城的农民工做起了“包工头”，自此日子算是好过了些。

终于混进了地产界。公司开业的那一天，红君给了他另外一个惊喜，说他要做爸爸了。张永终于想起了这么些年来二人的不易，眼眶红红的和红君说：

“那咱们赶快结婚吧。”

婚后的日子一直处于波澜不惊的状态，或许有些人的说的对：当时间长了，爱情可能就变换成了亲情，这个时候彼此间便更难割舍。张永倒没有觉得这么长的时间彼此间有什么变化，因为他们一直就是这样的状态，所以到底是亲情还是爱情他说不清楚。只是红君的要求越来越多了。

“老公，今天陪我去逛下街好么？我要去买……”

“老公，晚上早点回来，顺便帮我带束玫瑰花……”

“老公，别忘了今天是我妈生日，你帮我准备些礼物……”

“老公……”

变了，张永觉得红君变了，变得有些突然。他经常想起过去的那个曾经和她一起吃苦的小丫头，他觉得那个时候她单纯的也只是个小丫头。而今她是他老婆，需要用他的无声去呵护、去保护的老婆，因为现在他有了保护她的能力。可为什么总有着一些烦闷压在心里，到底是什么在中间做着阻隔，张永很迷惑。

公司的生意还算不错。那几个楼盘刚建成的时候，张永忙得不可开交，红君的埋怨便多了起来。

“老公，你现在一点都不关心我和我肚子里的孩子，你能不能多陪陪我们？”她故意把“我们”两个字说的很重。

“好，好！老婆我多陪你就是。”

可是灯红酒绿的年代里，那一庄庄的生意已经不再是摆在路边摊上的“煎饼果子”了。

于是张永买了那只白猫，为的是使红君不再寂寞，更多的是别让她再像个苍蝇似的在他的脑袋边上“嗡嗡”。

但他不敢这么说，他有些怕，怕他所得到的一切都只不过是水中望月，他怕这些都只是一场浮华的梦，当他睁开眼睛时，留在背后的是一双双鄙视的眼睛。所以自从那只猫进了他的家门的时候，他就莫名其妙的产生了恐惧。

终于他病了，在公司繁忙的业务里，在红君白天黑夜的埋怨里，在那只猫的眼神里，他倒下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他不是在医院，而是躺在了自家的沙发上。

红君冷着脸孔向他走来，她已经很久没有开开心心的笑过一次了。张永觉得红君那个时候的眼神特别像那只白猫夜里的眼睛一样，暗黄色的色调里透着几分寒意。

“今晚就别进房间了，你就在这睡吧。”红君的语气和她的脸一样冷。

张永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怕他把感冒传染给了她，影响她的身体，这样对孩子没什么好处。

张永点了点头，心里却结了层冰。

经济危机袭来的时候，张永感觉他刚刚建的那几个楼盘突然全都倒塌了，并且重重的压在了他的身上。破产之后的他终于可以腻在了家里，可他却发现红君的眼睛里总闪烁着不安，这种不安使张永也不安起来。他决定把这种不安彻底根除，他认为一切都来源于生活中最基本的东西。

他去曾经欠他钱的朋友们那里讨债，可往往都是无功而返，回来的时候却总是面对那一双烦躁而又焦灼，甚至有些惊恐的眼睛。那是她老婆的眼神，就像白猫被张永踩住尾巴时的那种眼神，一模一样。

终于张永爆发了，像多年沉睡的火山一样，他对红君歇斯底里的时候，红君正爱抚着她的猫儿。那猫正眯着眼睛，享受着哪怕只有一刻的温存。

“我受够了，受够了，我把我自己装的像个人，其实我什么都不是。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当成什么？一个赚钱的机器？一个做家务的奴隶？还是你身边的一只猫，你怀里的那只猫？”

红君没说话，也没有觉得哪里不妥，就好像她早就在等着这一天，等得她烦，烦到她想扔掉手中的猫。

她还是把它扔了出去，那白猫摔得惨叫一声，一道影子似的钻进了床底。

“我们离婚吧。”平静的声音里听不出别的情绪，只是平静，有如死水。

“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扶不起了，我知道你经历了那么多，已经没力气了，你累了。所以我不可能再和你继续走下去了，因为我看不见希望了。”

张永明白她的话。她说的对，他已经没了力气，没了可以用来挥霍的身体，没了可以冷静思考问题的能力。败了就是败了，不仅败了自己，还败了一个家。

“只因为这？”

“没错！”

“不对，不对，你开始嫌弃我了，因为我没……”

“没错！你什么都没了，我曾经没有，但后来我有了，如今我习惯有了，但现在又没了，所以不能忍受。”红君有些激动。

床下的猫突然探出头来，巡视了一下外面的情况，又将头缩了回去。

张永低下头，他又一次读懂了红君的话。其实这就像你爬山一样，你爬上了一座巍峨的山，站在山顶向下看的时候，那种感觉注定一辈子刻在了你的脑海里，所以你不愿意下来，目的就是要留恋风景，可当你真正下来的时候，你依然不会去抹杀掉那存在于记忆里的、短暂的美好，这也就决定了你今后的行动。因为谁都明白，你还会再次爬到那座山的山顶上，除非你累了，就像张永一样。

“好，你走吧。”

红君走进卧室，取出了早就藏起来的箱子，还在卧室里打了个电话，这才走出了门外。

张永叫住了她。

“我们的孩子怎么办？”

“他也应该幸福……”

“幸福……”此刻只有苦笑。

张永回过头去看向窗外，一辆他曾经很痛恨的“bmw”停在楼前的空地处。

张永终于死心了。

“这他妈就是她说的幸福。”

白猫终于从床下走了出来，悄无声息的又钻到了沙发的垫子下面。

张永堕落了，体现在无穷无尽的“酒海”里。他如今才知道，其实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爱情”到底是什么玩意，他不知道“金钱”到底是什么玩意，他也不知道爱情和金钱到底是什么关系。或许“金钱”是“爱情”这栋别墅前插着的一枝花，又或许“金钱”是“爱情”这座坟墓里埋着的一具骨，又或许它们根本就没有关系。然而所谓的“责任”在这二者之间是显得这样的渺小，就好像是河中的一粒沙，微不足道的逃出了人类的视线。

物业是感到很奇怪的，也很惊讶，他们打了电话给110。

张永开门的时候还有些惊诧，原来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多让人不明白的事情，他不明白110为什么也来了。

警察们也很惊诧，因为张永这一身的鲜血很是让人触目惊心。

有些东西是想不明白的，就像男人最重要的是什么？最珍贵的是什么？当知道了这些东西后，那我到底应该怎么做？

所以张永要努力的去想明白，他必须要明白，不然他只有死的一条路了，这是他自己所认为的。

但他还不能死，因为他要想，他还要抛弃掉一些东西——一些在现实中消失，却在幻觉里产生的东西。这样他才能自由——真正的自由。

所以他只能让那只白猫去死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