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丈夫的外婆去世了,我这个外甥媳妇没有什么可以送她到天堂的,除了文字。
太婆,走好。
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正捧着一本言情小说在看,感觉十分惊奇:七十多了,还能看小说,而且是言情小说,这在农村里是绝无仅有的。那一刻,我喜欢上了你,觉得我们的心灵十分接近。果然,你把我的心思看得十分透彻,叫我坐在你的身旁,听你说你外甥如今是我丈夫的童年往事。你的记性很好,你说话的语气十分轻柔,像一杯泡好的茉莉花茶,让我一下子沉浸在芬芳的往事里去。
你是地主的女儿,你读书至高中毕业,本来升入大学的,可是因为你母亲病危不想让你离开,于是你留在了家里侍奉母亲。这个决定使你一生从高坡滑到低地,你的女同学们后来都成了城市里的人,她们的另一半都是高官达人,惟独你留在农村。后来土地改革,你更是到了偏远的地方,过着艰难而闭塞的生活。没有人不说你心灵手巧的。你编织帽子、毛衣,你纳鞋底、做绣花鞋,你裁剪服装、缝纫新年衣服,一点一点积累着金钱,一点一点置着家业,把三个孩子辛辛苦苦养大,其间还失去过一个女儿——被洪水淹没了。对于太公,你一向不满意。太公很斯文,达到迂腐的程度,你个小却勇敢,又肯吃苦耐劳,这个家没有你估计就支撑不起来,或者支撑起来也是摇摇欲坠的,至少不可能建起三层的小洋房。你嫌弃太公的不仅是斯文得没有男人气魄,连说话都慢悠悠的没有性子,你更嫌弃的是太公的卫生习惯远远达不到你的要求。你虽然住在农村,骨子里却比城市的姑娘还要求洁净。你的房间里什么东西都是井井有条的,每样东西都摆在合适的位置。你床上的被褥叠放整齐,又洒了点香水。床前右侧有一个脸盆架,脸盆里的水是新鲜的,挂着的毛巾是雪白的。有一个书柜,放着一些名著和言情小说,还堆着高高的一摞《钱江晚报》,很有时间顺序,一天也没有缺少。食品柜上是小点心,经常拿出来招待客人的,我每一次来,你都拿出你认为最好的给我吃,而我也从来没有吃到过的,你说是你以前读书的同学从城市里寄来给你吃的。那时我很羡慕你有那么多的同学,你都七十多了,还有同学关心你,你肯定是一个奇特的女子令人敬仰的女子。后来听丈夫说,你曾经在城市里帮他们带过孩子,因为你有学问,你有温柔的爱心,更有教育孩子的良好办法,他们一直用这样的小点心来表示对你的感激。这间房子还有一张床,是太公的,你嫌太公脚臭,不经常洗,你不允许他和你睡在一起。我不知道这样的睡觉方式你经历了多少年,你的梦中是不是没有太公这个人物的出现,也许你最爱的人因为历史原因无法和你在一起,甚至一生都没有联系过,你只能在梦中见他爱他。你这样入迷地看着言情小说,难道不是寄托了一个少女对无法扭转的宿命无限的哀伤吗?你曾经对我解释过看言情小说的理由:人老了,看看书好打发时光。
太婆,在你命定成为穷人成为被批判的地主成分的女人的那些日子里,你是怎样找到精神支柱的?只有孩子,只有这些娇嫩的孩子会使母亲坚强地面对一切苦难的。
你的三个女儿个个都很聪明,也不难看,但是没有人敢娶,而你又不想她们离开你的视野太远。大女儿,就是我的小学毕业的婆婆嫁给了一个文盲,这个文盲公公犯着严重的大男子主义,我的婆婆低声下气地生活着,像封建社会里的小妾一样,丝毫不敢违抗丈夫的意图。二女儿留在家里,招赘了一个泥水师傅,同样是地主成分的,同病相怜,应该会惺惺相惜。三女儿的命算好一些,嫁给了远处的一个臭老九——穷教书的,一年也回不了两趟娘家。太婆,你把女儿的命运安排好了,你应该休息了。可是外甥出世了,我的丈夫是个早产儿,没有一个人敢说他能活下来的,是你,亲爱的太婆,硬从死神手里把外甥这条薄命捡了回来!你带着外甥,一带就是小学毕业,13年倾情地奉献着外婆的情谊,让这个外甥一辈子都沉浸在外婆的美好之中。灾难离你总是很接近,你把管钱的责任交给外甥女的时间还不到两年,也就是你二女儿的女儿才21岁的时候,外甥女被一辆车子撞死了!六年之后,你的上门女婿又患肺癌死去。三年之后,太公又离开了!
你本来是嫌弃太公的,一直嫌弃着,可是没有了太公,你连嫌弃时可以发泄不满的情绪的对象都没有了。你的孤独,没有人来聆听,你的三个女儿都忙于生活,我婆婆是畏夫如虎的,二姨婆的生活因为连失两个至爱已经变得十分消沉而自顾不暇了,三姨婆一个人要管许多田地庄稼也没有时间来陪伴老母亲,剩下来的就是一只野猫,天天在你的房间里觅食,你们很快就成了知己。我的丈夫,你的花去心血最多的外甥有时很内疚,把你接过来住。你住了一段时间,还把一大包金银首饰和几张存折交给我保管,我虽然感激你的信任,但更惧怕言语风霜的袭击,请求着婆婆出个好主意把这些钱财分给你的女儿们保管,我是外甥媳妇啊,算什么人呢。你很失望地离开我们家,回到你自己的巢里。你的房间还是那样整洁,一尘不染,旁边你二女儿的儿子,你的三外甥的新房倒是杂乱不堪,这令你很生气,忍不住讲了三外甥媳几句。于是年轻人嫌弃你唠叨,搬离了家门,到外面租房子住,这无疑在你的心上划上了一道极深的伤痕。你越来越孤独,二女儿也嫌弃你了,你在三女儿面前讲亲人们的不是,于是,你更加被他们孤立。在这个以生命力说话的社会里,谁会来呵护你衰弱的生命啊?你翻看着早年的书籍,陷进蒲松龄的故事里去,陷进宿命论里去。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你对着孤灯流下凄凉的眼泪,不知道你怀抱着那只被你养大的野猫时说过多少伤心的话语。你有保留文物的习惯,不知道你青春时代的东西带给你多少苦楚难堪的情怀。在你十分痛苦的时候,我知道电视不可能让你忘却回忆,小说更要增加你的寂寞,沉沉黑夜漫长使你难挨,亮亮的白昼耀眼使你觉得现实太清晰而分外凄清。看着岁月染白了满头,疾病从各个方向伺机而动,一切华服都成了灰色,所有的钱财全部落在了子女的手里,那种深刻的认为自己已是废物的感觉从每一个活着的人眼中被自己窥破,太婆,你慌乱而疼痛地拾掇着残破的心灵。这一片是23年的,鲜嫩如天使;这一片是41年的,正做着对幸福婚姻无限遐想的美梦;这一片是58年的,挣扎在饥饿的死亡线上;这一片是70年的,大外甥用林黛玉的口吻关心你的病情使你觉得异常温馨;这一片是------
想的太多了,你终于精神分裂,分不清白天和夜晚,分不清真钱和银锭,分不清许多事情。你的理智脱离了你的躯体,你只能记起几个你认为是好人的人。于是,你的亲人很气愤,他们的气量实在太小,你容忍了他们这么多年,可他们却不能容忍你留在世上的短短几年啊。他们把你的失去理智的举止当作笑话来传播来讽刺,他们因此有理由对你怠慢对你疏忽对你冷淡。你很焦急,经常很害怕地躲在房间里,拼命抱着那只野猫,不停地把你的恐惧告诉它。你完全混淆了人类和畜生的界限,你和猫一起吃饭喝汤睡觉。猫伏在你的怀抱里,感触着你的创伤而无奈,它的叫声分明就是你的泣诉,可是谁也不怜悯你。猫把身上的疾病传染给你,你的精神更加颓丧,经常一整天的痴痴坐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甚至什么也不想。这个时候,你的亲人们都觉得自己仁义至尽——他们没有不给你吃饱啊穿暖啊,他们的生活很忙,根本挤不出时间来陪伴这个80多岁的老人,再说,人都有离开人世的一天,还不如早点解脱呢。可是,如果离开人间的最后几天里没有受到关怀,这颗曾经无限热爱生命并且也诞生了和培养了这么多鲜活生命的心灵如何能够安心地离开呢?至少,我们应该让她记住我们有一张写着“真情”二字的面孔啊。
2009年3月16日上午,我丈夫到她房间里去问候,看到她睡觉了,就轻轻地退出房间。下午一点钟,我婆婆幸运地坐在她面前,看到她停止了呼吸。
可是我却在外面,太婆,你给我的戒指还在我的无名指上戴着,我会一直想念你的。
太婆,走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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