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是一个戴着一块1962年西铁城旧表的冷漠男人。他由冷漠散发出来的寒冷气质,无法溶解在9月浓浓薰衣草温暖的清香里。
那时他偶然侧视的目光与我相遇,在空中停顿片刻。这时他的右眼皮开始跳动,我确信他是我要找的人。
1999年的春天,我独自居住在郊外的一所大房子里。170多平米,只简单的铺了木地板,没有任何的装修。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唯一财产。
木地板是我喜欢的颜色。巴西红木。上面有像指纹一样细细的树木的年轮。当暖烘烘的太阳从高大的落地窗照射进来的时候,屋子会发出好闻的香味。光着脚掌踩在上面,那痒痒而温情的细密纹理质感会从脚底顺着神经末梢传递上来,充满安慰。
我画画。我模仿莫奈的风格。我喜欢他的日出和莲花。他的莲花仿若来自仙境,我感受它们雾气一般袅袅的光芒,幻想能有其中的一束照亮我的画面。
寂寞的时候,我就跳舞。我张开沾满颜料的手指,对着暴露无遗空旷的落地窗起舞。我光着脚丫,lunatico的探戈,在雪白的墙壁上映出我半透明的倒影。木地板发出钝钝的踏踏的响声,像拍打着一只大鼓的侧沿。
这样。我一直幻想父亲的回来,墙上陈旧挂钟的发条走尽,钟摆停止,在嗒嗒声猛然停止的那一刻,我突然发现大脑里呈现一大片苍茫的空白。没有任何声响的屋子,灰尘静止。耳膜承受不了重荷,寂静像一团开始发酵的面团在脑海里膨胀,头痛欲裂。
我蹲下身来,难以呼吸。
我终于接受他的死亡。我是他的私生女。我出生于9月16日。他叫我铭楠,而他没有再出现。mr-73左轮手枪的弹头射穿了他的脑门,在他的额头中央留下了一枚硬币大小的痣。血液凝固之后,颜色暗哑,如暗夜中梅花盛开。
一个月前,我坐在他的尸体旁边,放着lunatico忧郁的探戈,用苍白的手指抚上了他的眼睛。
二
我趴在天桥的侧栏上,穿着浅灰色的大衣。夕阳西下,暗影昏沉。我点燃一支烟,低头凝视脚下的车流不息。天空颜色灰暗,云朵陈旧。阳光中夹杂了一丝患了疟疾的寒冷。四周充斥着一些声音。它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汽车鸣笛呼啸而过,一些脚步声,纷杂烦乱。街头上寥落的乞丐,磕头求盼施舍。我闭上了眼睛。我感到惶恐。胸腔里的心脏正不规则的突突跳动。有一些莫名的紧张情绪,想呕吐。我来回踱着步。
我花了3元钱买了一张地铁票,想默默挤在人群中,感受他们从衣服中透出的微微温暖。
10分钟以后,我确信我遇见了他。
他是一个戴着一块1962年西铁城旧表的冷漠男人。眼神晦暗,下巴铁青。当时他正不动声色的将自己的两根手指轻轻插入一个肥胖男人宽大衣袋里。男人正想着一些什么事情,丝毫没有觉察到口袋里微微的动静。西铁城用他像蛇一样游移的手指轻快的抽出一支雪茄。在指甲盖上略微磕了磕,然后掏出火机将它点燃。火光明灭,他吐出了第一口烟。青色的烟雾缭绕在他微皱的眉头,他用左手夹烟。漆黑的袖口下,露出半块未被遮挡的西铁城。西铁城暗灰的表壳下,时针正不慌不忙的指在6点。
这时我冷漠锐利的眼神与他偶然侧视的目光相遇,在空中停顿半刻。他的右眼突然开始跳动,他下意识的用手摸了一下眼皮。我确定他是我要找的人。西铁城,时光如永恒一样不会停止。
三
阳光温暖的时候。我蜷缩在沙发里喝茶。我将茶水缓缓倾注在浅浅的瓷碗里。我望着这琥珀色澄明的液体出神。
我叫他西铁城。因为他坚决不肯告诉我他的名字。他说,若是告诉你,说不定我会遭遇不幸,尤其是告诉你这样令人难以捉摸的女人。
我曾经和我的父亲相依为命。穷困潦倒的男人,带着他没有名分的小女儿,疲于奔命。他有非常好看的手指,根根细腻修长如玉葱一样。一个看起来瘦瘦的文弱的年轻男人,用他像艺术一样完美的手指从别人的口袋夹出他们的钱包。
我们永远是这社会所不齿的渣滓,是最下层的流民,是这世人脚底肮脏的泥。
这是生活的无奈吗?用别人的痛恨,咒骂和厌恶换来愉悦和生活。我们小心的品尝愉悦。因为幸福就像泡泡,抓不住就会幻灭成空。
我父亲吸毒。他老是蹲在厨房的门口醉生梦死。那段日子他给我买很多的巧克力,其实只是为了包着巧克力的那层薄薄亮亮的锡箔纸。我望着他熟练的用打火机将锡箔纸背面的纸烧掉,神色干渴而沉迷。
他把袜筒向下轻轻翻下一层,摸出一个小纸包,然后用颤抖的手把它一层一层剥开,露出一粒vc片大小的蓝色海洛因。他把它放在锡箔纸上用打火机一点一点压碎,压成粉末,吸食的时候,像滚动着一颗油珠。
我愤恨的望着他。把巧克力一把一把的生硬的塞到嘴里,塞到吃不下,塞到想呕吐。我狠狠的咽下去,噎在嗓子眼像堵了一把生锈的铁锁。我的嘴唇突然难以克制的抖动,眼泪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
而西铁城是一个奇怪的男人。相信占卜,眼神时常晦暗不安,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没有未来。他住在我的房子里,与我冷漠对峙。讨厌lunatico的探戈,不喜欢印象派,不喜欢莫奈。他说,莫奈是个危险的象征,因为他用表面的繁华隐藏了真相。我不喜欢不清楚的东西。
我问他,是否杀人也一样。没有人告诉你他要杀人了。他们通常会笑着,然后突然对你动刀子。
他笑了笑说,真正的杀手杀人,不会用刀子。因为动静太大,太血腥。他们会用枪,你怎么会懂。
是的。他们会用枪。干净完美的艺术。像lunatico的探戈,浪漫而忧郁。
四
那年我14岁,初二的时候我谈恋爱了。他是我梦寐以求的男人。我喜欢他,我甚至想和他结婚。可我不愿向他透露任何一丝关于我家庭的消息。我情愿他只是一场梦。只要不醒来,便也觉得漫长。
两个月后的一天下午,他突然把我的数学书恶狠狠的抛在我的面前,他当着全班人的面对我大吼:“铭楠,我对你的家庭再无兴趣,你该送你的数学书进戒毒所了!”书在空中像一只受伤的鸟一样呼啦啦的飞过来狠狠的摔在我的桌面上。我很久没有看过数学书了,可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在他们的哄然大笑中,满天的锡箔纸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飘落在安静的地面上。我呆立在地上,我想,是不是我的书摔折了翅膀。
晚上我安静的回家。楼道里昏黄的灯拉长了我孤独受伤的影子。我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屋里一片漆黑。空气里弥漫着强烈的烟酸味。我打开灯,父亲躺在地板上沉睡。我安静的走过去,托起他的肩膀想把他扶到沙发上去。这时他忽然睁开了眼睛,眼泪从他布满血丝的眼眶中滑出来,滴在我的手上。我把它擦干,然后平静的对他说:“爸爸,明天是情人节了,你的女儿还没有男朋友,你可以陪她过一个情人节吗?”
他的声音突然哽咽起来,然后像一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他把我紧紧的搂在怀里,用颤抖的声音对我说,铭楠,对不起。爸爸真的对不起你。
那是我有生过的最浪漫奢侈的情人节。那天爸爸开车接我回来,他用一块白色的丝巾将我的眼睛蒙上,然后牵着我的手上楼。
在他轻轻打开房门,为我摘下丝巾的那一刻,我惊呆了。我看到了那么多那么多红色的玫瑰为我盛放在烛光浪漫的昏黄里。我呆呆的走过去,欣喜的要晕倒。玫瑰花开满了整个房间,170平米,每一个小角落都不放过。四处飘扬着玫瑰淡淡的芬芳。我用手指抚摸它们红绒布一般高贵的花瓣,在365支白色蜡烛的中央,我发现了一张粉色的卡片:祝宝贝情人节快乐,365天每一天都快乐!我回头望去,爸爸正斜倚在门口微笑着看着我。
我一直呆处在玫瑰的中央,我不停的幻想。我不愿走出去。直到它们都枯萎,即将腐烂。我对着一屋子的残枝败叶幻想它们先前的美好。神经质的踱来踱去。从来没有人送过玫瑰花给我,而他在吸毒。他积攒了大量烟盒软软的纸,然后裹在烟上做成一个吸毒的小纸筒。打开火机,吸食锡箔纸上的毒药。他告诉我,不吸的时候,骨头里就会有无数个蚂蚁在咬。他很多天都没有出去,变卖了家中所有的家具。
我跑过去,看他已经发黑的指甲,对他说,爸爸,你知道吗?我情愿作一颗你小心翼翼藏在袜子里的海洛因。他漠然看着我,眼神变得涣散,然后缓缓歪倒在一边的墙上去。他睡着了。
我冷漠的盯着他,掏出手机拨打了戒毒所的电话。
五
他被抓走以后我一无所有。我饥肠辘辘的吃一只苹果。一口一口的咬下去,看苹果露出奶油一样微黄的果肉,渗透汁水。我思考怎么可以弄到一顿饭。我决定出去。我抽了一支烟,站在天桥上瑟瑟发抖。我花了3元钱买了一张地铁票。
当我的手指轻轻伸入别人口袋的那一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原来我就像他一样有天赋。这些东西轻而易举的潜藏在我的脑海。我想起他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人没有必要学太多东西,只需学一门就够了,但必须学精。这话的确经典。可我不想象他那么龌龊。
西铁城不喜欢外出。他拉着窗帘,时常用一整天的时间来占卜。我不知道他想预测什么。如果我有钱,那么还有什么事情是需要担心的。
他喜欢扑克里黑色的梅花。他告诉我。梅花是三叶草的象征。三叶草代表着幸运,逃脱和幸福。如果幸福对你无意,那你就该去追,如果它藏起来,那就得终尽一生去寻找。
可我不知道幸福是什么。
幸福是红桃k。他解释。他的代表是查理一世。你没发现只有他没有胡须吗?如果你有查理一世的手段,重振你的疆域,实现你的理想,那你将不用再留那象征虚假威严的胡须。他抬头瞄了我一眼说。
幸福是红桃k。幸福是可以达到理想。我笑。我的幸福是左轮mr-73。当它咔嚓响的那一刻,我的心事才能终结。所以我幻想能带他去普罗旺斯,处理一个柬埔寨人,西恩努克,他杀死了我的父亲。
六
我爸爸回来的时候,已经是6个月后。他恢复了以前一样的神清气爽,他瘦了很多。我给他看我画的画,给他听我喜欢的音乐,我告诉他说,爸爸,我不想你再出去。你看我可以画画,我养活你。
可是1999年的一天。他出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他被人杀死在一辆陌生的is200凌志车内。凌晨两点,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并匆匆赶到出事地点。当时车子斜停在路边。车内的引擎还没有熄。他软软的躺在驾驶座上,挡风窗上有圆圆的枪眼。玻璃由于受到巨大的冲击呈现蛛网一般的形状。
他眼睛睁着。一股鲜血如烟一样顺着鼻梁缓缓爬过他的面颊。
七
我想去普罗旺斯。我想看那法南的浪漫。据说那的空气新鲜的沁人心脾,还有那一大片梦幻一般的紫色薰衣草。我甚至买到了mr-73左轮手枪。我没有问过西铁城的想法。我对他说我的家庭说我的一切事。我买枪给他,我需要他。我要亲眼看到西恩努克的鲜血我才能安心,他杀死了我唯一的亲人。从此没有人爱我。
西铁城沉默着吸烟。他吸烟的样子让我又一次想起了父亲。他说,对不起。我要想一想。确实。我除了杀人,一无是处。你是个令人害怕的女人,在地铁里你竟能一眼看出我的职业。
我告诉他说,你的身上有鲜血的味道。有种我莫名其妙熟悉的味道。
他站起身来,眼神忧郁。他走至窗前,背对着我。他说,谢谢你这段时间为我提供的避难所。这世界上,到处都是陷阱。他苦笑。这世界,从来不给人留重新来过的机会。不给你父亲,不给我。
次日我发现他的死亡。
阳光从高大的落地窗照射进来,正刺痛了我的眼睛。我蹲下身来,难以呼吸。他安静的躺在木地板上。暗红的血液如梅花一样在地板上蔓延,盛开。桌上放着一大束紫色的薰衣草。旁边躺着他留给我一封信。
铭楠。直到最后我才发现真相。对不起。这是上天为我设置的陷阱,我需要向你坦诚。铭楠。是我杀死了你的父亲。我是西恩努克雇来的凶手。原谅我的愚蠢。但西恩努克要杀的是另一个人,你父亲偷走了他的车子,我在一个寂静公路的拐角处开了枪,他莫名其妙的做了他的替死鬼。当时我太慌张,我输了钱,有人要杀死我,我不得不受雇于西恩努克,因为我需要他的钱。那天晚上知道自己杀错了人之后,我用发抖的手翻出了你父亲口袋里的电话薄,拨通了你的电话。当时我已经决定出逃,可一个月后却在地铁上遇见了你。
我的屋子里开始飘荡着浓浓的薰衣草香。它们安然盛放,是我喜欢的代表着浪漫的梦幻一般的紫色。就像是lunatico的探戈里提琴的旋律。我曾幻想它们漫天遍野如玫瑰花一般地燃烧。而它们成熟在这个季节里,正在义无反顾奔向它们的宿命。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颓然跌坐在地上。寂静开始膨胀,头痛欲裂。我捂着胸口,缓缓抬起头来,西铁城手腕上的表正嗒嗒地不慌不忙的走着。有些事情,确实出乎我们的意料。生活,信念,以及明知无能为力还继续固执的幻想。西铁城的红桃k,三叶草代表着的幸福,继续苍老着的旧表。而时间能不能倒转,停止,让一切再重新来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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