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住在南方的一个小山城。二十年没有离开过。

习惯站在山腰公寓楼的落地窗边，看山下繁华热闹的景象，想象有一天，在那个人潮如涌的路口，他会紧紧的抱着我。我肆意的在他的怀里哭着，泣不成声。他的手指温柔，眼神神情。让我迷醉。

然后他转身离去。留下决绝的背影。

成千上万个门口，总有一个人要先走。每次听到这首《十年》，就会想起他。潮水般的爱恋，依然不减。时间凝固，便成永恒。我希望时间就停在那一刻，停在他柔软的手心，停在他温暖的胸口。停在他的眼角眉梢。

我像一只抽了肋骨的羔羊，软在他双手围起的世界里，感受着恩宠与溺爱。可以看到兜转在他周围的女人们羡慕带着敌意的目光。心中有富足的自豪感。拥有他的爱，我便引以自豪。

他会在朋友面前俯下身亲吻我。会在生日时给我最惊喜的礼物。会安排一个非常浪漫的情人节。他有很多新奇的想法，维持我们的感情不变色，可以满足我所有的虚荣。他会安分的陪在我的左右，固守着坐井观天的幸福。我坚定不移的相信他忠诚的爱，即使为他倾尽所有，也心甘情愿。

我不是一个阳光的女子。冷漠带着高傲。世界与我们格格不入，没必要摆出假装快乐的态度。

我爱的人，他有一双深邃的眼睛，俊俏的侧脸。对我以外的人，不苟言语。却能够让人感到他的随和亲近。可以自如的面对一切突如其来的变故，即使天倾地陷，有他在身边，也会觉得安全。

2

楼前有一片树园。几树樱花绚烂的开放。每年的这个时节，我们都会比肩的坐在树下，感受眼光最温暖的照耀。洁白的花瓣柔软的覆盖在身上，有清新的芳香。

我要做你的新娘。

他微微的笑。将我揽在怀里。坚毅的表情，像是在说非你不娶。迎着太阳细细的光束，从怀里斜望他的侧脸，是最美的风景。高挺的鼻梁，微扬的嘴角，有点凌乱的发梢稀落着几片樱花花瓣。这样的表情之下，一定有最幸福的人生。

可是我确定他不在爱我了。他的眼神，在与我相遇的时候仓皇逃离。我讨厌他心不在焉的陪在我的身边。请容许我的多心。在他的心里，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一旦拆穿，就会有人深受其害。

他开始有意的疏离我，将近一个礼拜我们没有任何的联系。也许他对我已有所警觉，害怕我对他的生活进一步窥探。

“最近很忙吗？”

“恩。”

“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吗？”

他沉默。

沉默变成尴尬。一旦停止交谈，两颗心就会越来越远。

“请不要回避我。如果你还爱我，应该和我一起分担的，不管什么事。没有什么比坚守我们的爱更重要。我可以体谅你的难言之隐，但是请你要真诚。”一口气说完的话，在他看来有责怪的意味。

“你今天怎么了，是在怀疑我吗？”他深呼吸，调整了语气继续说：“好了，不要多想了，我是真的很忙。”他挂掉电话。不对我有任何迁就。

夜晚的风中保留着刺骨的寒冷。套了件棉布外套，坐在阳台上。一脚搭在护栏之上，一脚悬在空中。这是个危险的动作，会随时夺走我的生命。我有预感，有一天，我会从这里摔下去，粉身碎骨。

相信缘分，相信宿命。有的东西，小心翼翼的呵护，也依然会失去。有的人，苦苦挽留也终会离去。我并不害怕那一刻的到来。包括死亡。

抱首残缺的听王菲的歌。《夜会》。只为那陌生戒指/重新打量你修长的手指/你送我的指纹/我欠你的心事/恐怕要在今夜还给天使/喜悦出于巧合/眼泪何必固执/走完同一条街/回到两个世界/原谅你和你的无名指/你让我相信/还真有感情这回事/怀念都太奢侈/只好羡慕谁年少无知/二月十三号到此为止/霓虹灯奄奄一息/十二点钟即将成为历史/往事若无其事/关系也没关系/我们再来不及重新认识/两个人的巧合/总有个人坚持/回到原来的路/住同一个城市。

觉得无可奈何。对于爱人的分离，原谅吗？做不到。仇恨吗？做不到。那就只能默默忍受。宁愿在爱里相互摧残，也比不爱要好。

3

时间倒回到那个夏日，炙热的阳光火燎般的烘烤着大地。咖啡厅内，旁边墙壁上脉脉的流水，带来阵阵清凉的空气分子。他款款的走来，坐在我对面，说：“你真是个让人疼爱的漂亮女子。”我敏锐的感觉到他是爱我的。这在之后的日子里得到证实。在同一个瞬间，我也爱上了他。

忘记了后来交谈的话语。关于公司业务方面的洽谈，常常只是在为了老板拒理力争。和他的谈话很顺利而且愉快。一个很绅士的男人，不会和女人计较。懂得怎样保护与疼爱自己的女人。

这场谈话像是特意安排的陷阱。捆绑了我的自由。身不由己的在爱情里万劫不复。从此任他摆布。寂寞的季节被驱赶出我的世界。不在身单立影的行走在斜阳暮色里，不在看到夜灯下单薄的影子寂寞游晃。

相爱的过程就这么简单。不经过任何的积淀，两颗心便沦陷。我们到底能够一起走多远。未知的答案。匆忙组合的人生，等不到白头偕老的那一天。想到这里，心情就暗淡下来。是不是越是在乎的事，就越患得患失。

4

在你遗忘我之前，我都是爱你的。他说。那个夜里，我拥有了一个充实而安稳的睡眠。只希望醒来的时候，看到你迎着阳光的侧脸，而不是灌满阳光的空房间。

记得青河唱过的一首歌。《爱你在下一秒之前》。那时我们上高中，不爱学习，不是所谓的好孩子。他每天和一群背着吉他的少年在绿油的山坡上，歇斯底里的唱歌。头顶飘扬而过的是飞机的轰鸣和风筝的影子。我躺在青草繁茂的地方，带着敬仰的心情，思绪纷飞在他们的歌声里。

青河里开了这个城市。无力挽留也无法和他们一起离开。他说要去寻找他的爱人。每个城市都会有一个专属于我们的爱人。她在那里等候我的到来。

青河的话我信以为真。如果毕业以后在这个城市里没有找到我的爱人，就另外的城市生活。青河会找到爱的人，带着她一路歌唱一路前行，过着潇洒的人生。

十七岁那年，那个男人出现在我的面前。当青河问我是否愿意和他们一起过游走四方的生活时，我告诉他已经找到了我的爱人。决定为他留下。

一个人，一座城，弥足深陷。忽然觉得他的话和青河的话有如出一辙的模式。在遗忘我之前，我都是爱你的。

他说青河是爱我的。我莞尔一笑。你误会了。

“男人比女人更了解他们的同类。寻找爱人只是他的借口。他爱的人，就是你。他想逃离，爱到想逃。”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痛苦的。带着愤怒。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有那样大的反应。可是他坚定的语气不允许我有丝毫的怀疑。好像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我决定放弃这个无意义的争执。

5

青河带着心爱的人远走高飞，逍遥自在。他会从不同城市里给我email　。告诉我那个城市灯红酒绿的生活与我所在城市的大同小异。我会在深夜回信给他。说我和他的点点滴滴。叨叨诉诉，像一个人的宏大独白。

最近的一次来信里，青河说准备在云南的一个乡村安定下来。那里没有发达的交通，没有畅通的网络。不受世俗世界的玷污，民风淳朴。他会在那里和女孩相爱一生。结尾处说以后可能会很少给我来信。

还有几张邮寄过来的cd。让我代他保存。习惯听着这些cd，读他的信。有点难过，为自己难过。青河是幸福的，一直都在为自己活着，唱歌，漂泊。当这一切都累了，便找个安静的地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日起而作，日落而归。那里四季如春，开着不会凋谢的花朵，还有找不到迁徙归路的候鸟。

6

在他走进我的生活之后，也拥有过短暂的幸福。一年的时间，一个春夏秋冬的轮回，便已物是人非。世事的变幻莫测，总是抢先占领我们所能想象的高度。

青河离开了，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爱的人，也离开了我。永远不会回来了吧。他说，我叫青淮，青河的哥哥。他说，忘了我吧，下一秒我将不在爱你。

青淮，青淮。我爱的人。他真实的名字。青淮，青淮。我还没来得及叫出这个名字，就找不到他驻留的影子。

我们站在淮河路的天桥上，他如想象中的那样紧紧抱着我。眼泪大颗大颗的滴落在我左脸颊。无比疼痛。我第一次看见一个男人的哭泣，绝望而彻底，没有声音。

我们在劫难逃。请原谅我。忘了这一切。他断断续续的说。然后松开手，背影淹没在涌动的人潮里。他终还是弃我而去。

7

青淮离去后的第三个礼拜日，我收到青河的信。是青淮写的，用青河的邮箱。这样写到：

亲爱的久。在你看到这封来信时，请不要对这些事实追究什么。

我必须向你坦白三件事。一、我叫青淮，青河的哥哥。二、青河死了。三、青河一直爱你。

我们都爱你。这是青河离开的真正原因。他知难而退，也是成全我们的幸福。那日在咖啡馆，我不知道对面的你就是他一直爱着的女子。直到深陷在你的爱里也依然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真正的知情者，是青河。我们的举动，在他看在眼里。却不敢去揭晓这个真相。我想他是无法蒙骗和回避眼前的真实，才决然离去。他承载了比我们两个都还要多的痛苦。

他常常在夜里，紧闭着房间，在黑暗里唱歌。那些歌，都是为你写的。

以为好好的爱你，给你最知足的幸福，就会安慰青河的离开。弥补对青河造成的伤害。可是每次想到青河时，听到你提起和他的那些快乐时光。心里就痛恨自己，我的无知的闯入，破坏了你们完美的青春乐园。

青河离家出走，不是冠冕堂皇的离开。我一直对家人隐瞒着他的行踪。一年多来，他靠着在酒吧唱歌维持着生活和旅费。边走边唱，孤独前行。没有人陪在身边。那些伪装的幸福，只是在安抚我们的心。

离开你的那个星期。我去了云南。去看躺在医院里的青河，我的弟弟。他在从西藏到云南的途中，遭遇车祸，生命垂危。我带着负罪的心情走进他的病房。他脸上开满纯净的笑容，对于病情，轻描淡写。

青河的病情很糟糕，如果能度过这段危险期，就会平安无事。他很关心你的情况，每次提到你，就兴致勃勃，情绪高涨。也许他在这样好的心境里，在你的信仰里，会顺利的度过这短危险期。我几乎说遍了和你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

他让我帮他隐瞒着这个真相，永远都不要揭开。如果他不幸离去，就代他继续给你写信。告诉你已经决定在这里安定下来。还让我寄回几张cd。他的歌。为你唱的歌。

那些虚假的症状不过是青河死前的回光返照。三日后，青河病情恶化。他想就这样安静的留在这里，春暖不衰，花开不败。在那个春光明媚的日子睡过去，没有在醒来。

打算长久的留在这里。却没有勇气和决心割舍你。

原谅我的不告而别。原谅我的有意隐瞒。无法带着这样的谎言陪在你身边，也无法若无其事的继续爱你。心的宽度，超越不了生离死别的界限。而我自私的爱，又显得那样的自惭形秽。

忘了我吧！下一秒我将不在爱你。离开是解脱，各自带着轻松的心情生活。

青淮。

2008.3.31

我合上信，泪流满面。翻出cd，第一次认真的听青河的歌。更像是听他倾诉。

爱你在下一秒之前，不说永远，不说再见。一秒的时间，那么短暂，怎么都过不完。在视线的最边缘，看你一眼，想你一遍。一天又一年。——《爱你在下一秒之前》

这一路风景，怎么进入你的眼睛。你守他的心，我代你旅行。——《代你旅行》

为什么流浪，边走边迷茫。最想去的地方，就在你身旁。为何去远方，我挟爱逃亡，自由的飞向，有你的天堂。——《想去的地方》

……

8

这些年只顾着叨诉自己的生活，全然忽略了青河的感受。没有走近青河的世界里，聆听他心底的声音。可是，一切都已无从弥补。他们终究还是欠我一个斩钉截铁的理由。一走了之。

已经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个生活了二十年的城市。青河说过，没个城市都有专属与自己的爱人。离开这里，也许会找到新的幸福。

起程的日子定在明日。只想越早的离开，越迅速的遗忘，越快的解脱出来。几件衣物，青河的cd。和那个装满了来自不同城市信息的笔记本。关于青淮的东西，发现出了回忆，一无所有。遗忘是唯一的止痛方式。

学会了喝酒，无法克制回忆往事的时候，就用买醉来遗忘。你说会爱我，在遗忘你之前。这一刻，你还爱我吗？

坐在阳台，喝到醉眼朦胧。凉风迎来，有天旋地转的轻柔感。像被卷起翻飞的落叶。天气阴沉，浓稠的雾像塑料袋包裹着这个城市，人们困难的呼吸，面色疲惫，山坡上滚下阵阵雷声。一场大雨倾盆而来。地面上碎落的花瓣，像断翅的蝴蝶，振翅难飞，抵死挣扎。朦胧的雨中，一个女子的身影从十四楼飞奔而下，听不到坠地的声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