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现在已经是雌的了,省省悲哀地想。想当年,爷们是如何有男人的样子,夜色一旦铺下屋顶,女人在厨房间伺候着,邀几个朋友一起吆喝,或吃酒或谈论,有时来108号文件读读,有时来长城摆摆,开荤段子,论议娘们事情,天下和股票都在桌面上齐齐整整地摆着,哪一样不是雄赳赳的,直使爷们唾沫横飞,痛快,刺激,那叫生活!现今儿个,洗碗刷地,守着小人做家庭作业,还要赶这个来料加工,呸,真是熊到没有样子了。也是命运不济,金融危机怎么就会影响到我的股票,我的工作,我又没有犯法,怎么就要忍受危机?眼看着生活越来越有样子,还打算造个房子扬眉吐气一番,赫,股票死在银行里,连女人也死了,死在那个吵吵闹闹的跳舞里。
省省满肚子牢骚。两个七八岁的双胞胎孩子正开小差,为着一块饼干撕扯起来,把老师布置的虱子样小样的作业——抄写5个生字三遍落在了一旁。省省很火,骂道:“做作业!不做就整整你死!”这句话也不知道说了多少回,早已失去了威胁的力量,孩子“闻”丝不动。省省一个巴掌拍在桌面上,今天,他很烦,与白天干活有瓜葛。这个年代,很多人家都有像样的卫生间,他没有。于是他计划着做个清洁卫生的厕所,这不,刚干到做化粪池这个环节里,女人却到公园里跳舞去了。没有帮手,孩子又多,三,大女儿早上去上学的时候把父亲衣服袋里的20多元钱偷去了,这对双胞胎儿子又把邻居放在桌面上的10多块钱顺手拿来,单就孩子这两件事情就够烦人的,而自己的女人竟然撒手不管,去跳舞了,呸!回来,看不揍死她!两个孩子终于发现父亲的脸色很严峻,甚至比老师批评他们干坏事的面色还可怕,收敛了些,乖乖地把一些惊惧的表情挂在两只眼睛里去,低头开始抄写生字。
省省的女人在公园里。如今农村也有公园了,一大块平地,旁边种点花花草草,一些体育器材插进地里去,还有一个高大的篮球架提醒全民要健身。一只黑色的巨型音响就矗立在篮球架下,忽然乍响开来,有割裂天空的架势。除了一个政府派下来指教的男老师之外,全是女人。老女人也不少,小女人——读小学的女学生也有好十个,中女人是主体。乡村舞蹈,专门为解救中年女人的精神危机而来到乡村的。女人,是与表演这种艺术共生的,在女人的精神世界里,没有表演就好像身子被抽走了筋骨,失去了力量的支撑,失去了梦幻的依靠,失去了诞生浪漫情怀的花床。从小到大,女人,都在表演的想象里生活着,美女的脸蛋和身材,美女的声音和味道,即使自己没有,也可以通过表演来获得平衡。所以,女人特别爱打扮爱梳妆,爱走上舞台,再丑陋的女人都有突起的部分和柔软的声音,哪怕一个背脊,舞动的背脊,女人都可以给世界带去遐思,给自己带来那种称之为美丽的感觉。当男人们有了钱变坏之后,有多少女人认识到世界的不公平,男人在社会里混来混去赢得了几张女人的面孔来折腾屋里的糠糟,女人们为什么不可以给自己一个舞台来释放受欺凌的心灵?女人们普遍缺少自信,因为没有展示的平台,这个舞蹈的台子不仅可以满足一个女人自以为是美女的愿望,更可以疏导郁闷的精神使自己容光焕发得以好好生活下去,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理由,也是国家领导人赋予黎民妇女的神圣使命:强身健体,文明娱乐,焕发民族精神。这个理由确实非常重要,男人们沉沦在赌桌酒桌甚至各种女人之上毁灭着健康,引发家里的女人多少担忧多少绝望!而女人们的精神空间往往只盛着家里的男人和孩子,狭隘的空间使她们整天浸染在斤斤计较说三道四目光短浅的悲剧性格里,这个室外的舞蹈无疑拓展了她们的交际空间,眼光变遥远了,社会变庞大了,心境变开阔了。那些舞蹈技术超群的女人,那些从舞蹈中找到生活寄托的女人,从这个村庄转站到那个村庄,从乡间转站到城市,一路美丽,一路快乐,把女人的精神世界添得满满的,自信和幸福的感觉就像春天的花一样开满大地,无怪乎,走在任何地方,都能遇见美丽的女人啊。
闲话不说,还是把目光对牢省省的女人吧。这个领头雁,此刻就在所有女人的最前一排最中间的位置——鹤立鸡群,就是这个意思。她扭动着腰身,摆动着手臂,皮靴跟随着音响节奏噔噔地敲击着地面。她前面是一个小型舞台,离地面一米左右高,宽度只容得下两三个人,现在只有男老师在上面领跳(有时,省省的女人被老师邀请到台上给大家做双人跳的示范)。省省的女人跳舞极其投入,她肥胖的身躯完全沉浸在音乐里,这个算不上美丽的女人对舞蹈有着天生的感悟能力,被全村妇女顶礼膜拜是真实的。她现在跳的这个曲子叫《辣妹子》,大家的舞蹈确实辣味十足。有几个妇女还是羞答答的,含羞草般辣不开来,男老师就大声地呼叫起来,其他妇女跟着应和,鼓动着羞答答的玫瑰。带着孩子来参加的女人们,往往孩子学会在先,母亲模仿在后。老的女人,学起来不容易,看看的居多,但是也能像缅怀青春一般动动屁股甩甩胳膊以陪衬这样的气氛这样的情怀。没有哪个时代不具备音乐的,没有那个时代缺少舞蹈的,以前这些高雅的艺术都在“资产阶级”的群体里盛行着,现在终于回归到民间来,火焰一样盛开在乡间的夜色里,让普普通通的乡下女人也尝到了一点城市公主般的感觉。一支舞蹈结束,另一支舞蹈袅袅而来,抒情的,连绵的,暧昧的,忧伤与欢喜共存,纯净与复杂同歌。很多女人是不会欣赏音乐的,但是身体的舞动可以带来快感,还是那种说法——表演,使女人感觉莫名的兴奋和满足。
省省的女人波浪般地舒展着肉体,思想落进一个美丽的女人浪漫的情感世界里去。美丽的女人是为男人而生的,男人色色的目光会醉死女人,男人麻麻的赞语会酥死女人,男人如果有炽烈的欲望进一步地要求女人,女人就会骄傲死的。省省的女人也有着许多的想征服男人的欲望,省省太没有滋味。她有时也现实地思考自己,这个肥硕的身材尽管舞姿优美(没有人不称赞她是个舞神的),男人们还是比较喜欢苗条型的,不过,那是年轻的男人的想法,有经验的男人还是喜欢摸到一大把肉的,软软的,整个身体陷进去,味道实在无法用语言描述。省省的女人确实也遇到过几个对她动手动脚的男人,那个时刻,她觉得自己还这样年轻,如狂的喜悦使她忍不住想跟那些个男人有点事情做做。这个世界,男人经常有一y*情,女人就不应该有吗?不过,她想起孩子,她的女儿经常跟在自己身后,她不能自由,也觉得羞耻,这个冲动暂时搁在一旁。她自己很明白,这个时刻会来的,因为省省那样没有本事,又老管束着自己,对于这个跳舞活动,他是竭力反对的,几乎每次都要吵架。今天出门前,省省咆哮着要揍死她,她可不怕,这个男人经常威胁着要怎样怎样的,结果还不是被自己几顿臭骂给平息了拾掇了?前几年七八万土地征用款发下来只能补窟窿——把办厂欠下的债务填平了,后来赚了点钱又被扔进股票里套住了,房子还是他老娘手里分家分来的,破旧多年,连个卫生间也没有,孩子读书又花钱,省省这样没有本事,没有跟他这种孬种离婚是他的运气,有多少女人离婚过上了有钱有房甚至有汽车的日子啊。他还敢骂我?还想揍我?哼!等着瞧!省省的女人一边跳着舞,一边在心里咒骂着省省。
省省此刻在家里犯头晕。这个头晕的毛病已经不止一次两次了,医院里也进去过好几趟,吃了不少的药片,总不见好。他母亲是个基督徒,劝儿子相信耶稣,耶稣会来拯救的,耶稣是最好的草药,一帖就灵。省省不相信,可是金钱紧张,到大医院又吃不消,所以这个头晕也老好不了。早几年还有私房钱存着,看病也自由,现如今私房钱也被没收了,香烟都好几年没有抽了,女人把管着经济,看病花钱还要遭受她的唠叨:就你身体不好,年轻轻的,不是偷懒得的就是贪吃得的。省省很难过,也没有办法,男人如果钱赚得不多,理该被女人骂,再加上身体不好,就更有被女人嫌弃的必要。这个时代,相依为命的夫妻不多,很多女人都冲着金钱把男人给踹了,找个老板嫁去。即使嫁不了老板,也能捞上一笔金钱,过着自由自在的日子。省省非常担心女人离开,可是在一起又很痛苦,自从女人迷上跳舞之后,这个原本缺乏温馨的家庭更加冷气袭人。晚饭后的家务归他所有了,孩子的学习监督归他所有了,女人来料加工剩下的赶急的活归他所有了,他没有了自由。当然他也可以看看电视,也可以会会村里的其他男人,可是电视里都是一些贵族生活,村里其他男人混出来的生活似乎个个比他强,而他大小还是一个村长的弟弟,这些印象让他不平衡,难受,憋气。最让他不堪的是今天早上碰到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曾经想嫁给他而他当时还嫌弃女人个子不够高,如今这个女人一副贵夫人派头,含着鄙夷的眼神对省省说道:“过得这么艰难啊,真想不到啊,啊。”省省羞辱至极。
省省觉得头晕得更加厉害了,呕吐的感觉十分强烈,村中心公园那边的音响传过来,使他更加难受。两个孩子坐在电视剧前,一动不动。省省的母亲跪在地上,对着北墙上一座马蹄钟——暂且把它当作十字架了,做着祷告:主啊,赦免我儿子的罪孽吧,祈求你把他的头昏给治一治吧,阿门。她跪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嘴里不停地说着这些文字。她虽然闭着眼睛,但是她从心里看到了省省痛苦的面孔:青紫青紫的,一忽儿又蜡黄蜡黄的。终于呕吐出来,感觉好过了一些,省省拍拍自己的头。可是不久,疼痛又锁住了他的精神。两个小孩看着父亲这个样子,狐疑地交换了一下目光,并没有过去关心一下,依旧回到电视情节之中去。大人的世界,对于他们来说还是相当麻木的,尽管电视里正播放着一个小孩体贴大人的镜头,但是他们现实的生活中从来没有被母亲或父亲绘画出这样温情的图案,所以他们无动于衷。省省的哀嚎引来了邻居老人的光顾。省省很难为情地接受他的同情询问,从对方去年造房子的事情上来说,省省和他的女人对这个老人冒犯过很多次,几乎把世界上最难听的词语都泼到老人身上了,可是现在他伸出了援手——省省,坐我的车子,快到医院里看看吧,如果没有钱,我这里有四五百块,先拿去看看,病是不能延误的,去吧,去吧------省省哽咽着,没有接过钱,笑笑说:没事,呕过一阵,就会好的。话未说完,头又剧痛起来,使得脸型都扭曲了。这下子,祷告不已的母亲慌乱起来,连忙劝儿子就医,生拉硬拽的,扯到三轮车上去。那对双胞胎终于从电视机前站起来,害怕地看着省省。省省坐上了电动三轮车,“吧吧”一响,三轮车冲进了浓重的夜色,往乡镇医院赶去。
村中心公园里,第七支舞曲拉开了帷幕,名字叫《做你的爱人》。省省的女人陶醉在表演的境界里,她的女儿就在她屁股后头扭着刚刚萌芽的青春身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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