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四婶是个典型的贫困户，老伴很早就去了另一个世界，只留下她和女儿相依为命。几年前，在外打工的女儿又远嫁他乡。听人说，女婿至今还没有来过她家。
看到万四婶资料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一个奇怪的想法——我想认她做亲戚！
坦白说，我这样做并不是真正想帮助她。当然，也不是为了作秀，像我这样比芝麻还小的官儿实在没有作秀的必要。但是，我决定这样做确实是为了我自己。
“我要租个丈母娘。”这个念头在我心里已经产生很久了。
我是被逼的。
刚到这里当副乡长时，我暗暗高兴了好一阵子。可是几个月过去，我发现自己的业余时间都用来应付别人摆的各类酒宴了，什么七大姑八大姨的婚丧嫁娶、什么朋友的表哥的妻舅的大哥的生日，凡是平时稍有接触的，不管有什么“喜事”都会宴请一番。而参加宴席则必须随礼表示一下心意。往往一个月下来，我那点可怜的工资还不够随份子喝喜酒。
本来我也可以摆几次酒席，弄回一些人情钱。可是我单身一人到这里工作，身边没有亲人，也就基本失去了摆酒请客的理由。
我为此头痛不已，这样下去怎么行？
偶然看到别人租女朋友回家过年的故事，我灵机一动，不如咱也租个什么亲戚摆上几桌吧，这样也可以挽回一些损失。可生身父母是不可能租的，那样太容易露馅；其他亲属即使租一个也没有多少利用价值，只能租个丈母娘来尽尽半子之谊了。
我独自一人找到万四婶家，兜着圈子向她核实了情况，确定这个可怜的老人不只是从来没有见过女婿，甚至连最亲的女儿也有好几年没回家了。
“可能是家里太穷了，闺女一出去就不想回来，她只是托人带信给我，说已经成家了……”老人一提起女儿就激动，没说几句就哭了起来。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便起身背着手踱起方步来，一边踱步一边思考对策。
这是两间泥砖瓦房，墙壁上有好几处裂缝，外面虽然阳光灿烂，但屋内却显得比较阴暗。房间不大，我踱步的这间兼作厨房和客厅，角落里放着锄头、钯子等农具；里面那间并列摆着两张木床，床上放着一张旧棉被和几件破旧的衣服。
过了一会，老人平静下来，她撩起衣襟擦了擦眼泪，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你看我，唉……”
我突然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于是恭恭敬敬递上礼品，声音哽咽：“对不起，我就是您那不孝的女婿……这些年我们工作太忙，一直没来看您，让您受苦了。”我承认，那一刻，我确实被她的故事感动了，也被自己的表演感动了。
很快，乡亲们就把万四婶家围了个水泄不通。有人失声叫道：“吴乡长”。我一看，原来是这个村的村长。村长急急忙忙挤到我身边，如同桃花盛开的脸庞和棱角分明的脖颈让人觉得他刚刚参加完马拉松比赛。干咳两声后，他扯着嗓子使劲对大家喊话：“乡亲们，吴乡长微服私访，到咱们村视察来了，大家鼓掌欢迎！”
周围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感觉有点发烫——这是哪儿跟哪儿啊？什么“微服私访”、什么“视察”，我这个小小的副乡长算得上吗？！
等到场面逐渐冷静下来，我才拉着万四婶的手说：“各位父老乡亲，这是我丈母娘……”
人群又一次欢呼起来，乡亲们都在感叹万四婶好人有好报，宝贝女儿嫁了个好老公，老来有靠，下半辈子将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其实他们哪里知道，就凭我那点工资，要想让自己生活得宽裕一点都不容易；唉……善良的人们更没有想到，我这个“女婿”竟然是个冒牌货。
在村长的张罗下，乡亲们纷纷送上贺礼，万四婶热情地招呼大家坐下喝茶，满脸的皱纹笑成了一朵灿烂的菊花。
回到乡政府，同事们早把这事传开了，党委书记老王笑着擂了我一拳：“好小子，结了婚也不向组织报告一下，我们还到处帮你物色对象呢。”
“是啊是啊，吴乡长真不够意思，这么久了也不把嫂子带出来让我们认识认识。”几个小年轻围住我嘻嘻哈哈地说笑。
几天后，万四婶找到我。一进办公室，她就神秘兮兮地关上门，说有重要事情跟我商量。
老人如数家珍，凭着超强的记忆把亲友们这几天送的“人情”讲给我听，她足足讲了一个多小时，除了耐心述说人家送的礼品数外，还把自己这一辈子送给所有亲友的钱物都讲了出来，并让我记好这些人情往来数目。最后，她异常认真地告诉我，她准备摆几桌酒席，以答谢人家的深情厚谊。
我点点头：“这是应该的，礼尚往来嘛。可以多摆几桌，我有不少朋友，他们可能也会来凑凑热闹。这事我来办吧，您就不用操心了。”她拍手叫好，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离开了。
我偷偷地笑了起来：这几个月撒出去的钱财总算有希望收回来了！
一切按预定计划进行，我们摆了十几桌团聚宴，收支两抵后赚了近五千块。万四婶是个文盲，不会写字也不会算帐。我把开支的数字稍作加工，报了个亏损两千，并表示这两千块由我一个人支付，她不必为此担忧。老人连声说“难得难得，实在难得！别人家的儿子对父母也没有这么孝顺，难得你这个好女婿啊。”我心中闪过一丝不安，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
有了这次成功经历，我信心倍增。几天后，我去看望万四婶，顺便对她的情况作更加深入的了解，当得知下个月就是她六十九岁生日时，我立即表示要好好庆贺一下，老人非常激动，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哽咽着说：“我这一辈子都没庆祝过什么生日，还是别花那个冤枉钱了……”
我急忙打断她，“妈，您辛劳了大半辈子，我们做儿女的应该多多孝敬您。以前做得不够的，现在要尽量补回来。”
“唉，也不知道我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苦了几十年，老了竟然能得到你这样的好女婿。”老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突然把话锋一转，“哎，我闺女呢，她什么时候可以回来看看？”
“哦，她，她在家里带孩子，还有，还有照顾公公婆婆。”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我赶紧补充，“我父母身体不好，孩子又小，她一个人在家里挺辛苦的。我长期在外工作，她一个人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实在难得呀。这都是您教育有方，也是我运气好，娶了个贤惠的老婆。”
“嗨，这孩子啊，从小被我惯坏了，脾气不好，性格又犟，你得多担待点儿。”老人脸上堆满幸福的笑容，“不过她做事还是蛮勤快的，穷人家的孩子嘛，不干活哪里有饭吃？再说了，女人孝敬公婆照顾孩子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当地的风俗比较重视逢十的“大生”，比如六十、七十、八十岁生日，但对其余的“小生”则不太看重，除非家庭条件特别好而且年岁比较大的老人过小生，否则一般不会大操大办。万四婶是六十九岁生日，按理说是不需要宴请亲友的，自家人聚一聚就可以了。但我为了表示自己特别的“孝心”，还是跟她商量，让她提前过七十大寿——说实在的，再过一年说不定我就调走了，所以我急着帮她操办寿宴。推辞一番后，万四婶接受了我的意见。
目的已经达到，我不想跟她再扯下去。说实话，这破旧的老屋给我一种不可名状的压抑感，我甚至觉得它随时都可能会塌下来，把万四婶和我都埋在废墟里。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万四婶的寿宴让我再一次赢得了“孝顺”的好名声，更重要的是得到了我期待中的收益。
我没想到我会这么聪明，竟然能够化腐朽为神奇。一个别人视为累赘的老太婆，到了我手里竟然能够变成带来金钱和荣誉的好工具。
我独自一人躲在宿舍里，一边数着钞票一边自言自语：哈哈，我真是太聪明了，聪明得让人无法置信。如果给我一个大的舞台，我一定能够演出更加精彩的节目；如果我生在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说不定我一个人就能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
正当我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时，有人打来电话，说万四婶摔了一跤，受了点伤，让我赶紧去一趟。
嘿嘿，我正愁没有机会“孝敬”她呢。这不，机会来了，老人摔了一跤，来看望的人肯定不少，到时又可以为她摆上压惊宴了。
刚到村口，我就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还没到万四婶家，村长就领着一帮男男女女迎了出来：“吴乡长，您岳母刚才走了。您赶紧通知亲友来帮忙料理后事吧。”
我一下子懵了，“怎么会这样？不是说只是摔了一跤吗？怎么会死了？嗯？”我抓住村长的手，急促的声音中带点明显的怒气。
“你是怎么当孝子的？哪有孝子这样跟人说话的？”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站了出来，“我不管你当多大的官，今儿个你岳母走了，你是她半个儿子，这个责任你必须承担起来！否则，咱万家的老少爷们全都不答应！”
完了完了，这地方办丧事是最繁琐的。要是哪家老人死了，那他的后辈就成了“罪人”，大把撒钞票不说，连走路都得低着头、说话低三下四。一句话，不管你平时有多牛，这时候都得逢人矮三分，求人家帮你把老人的后事办好，不然你就会被众人的唾沫淹死。
事已如此，我只好低头认错。好在村长“大度”，连声说“你刚回来，不知道情况，不怪罪，不怪罪。”
一进门，大家就叫我快点让老婆带着孩子赶回来治丧。我一时手足无措，急得满头大汗。他们哪里知道，我至今仍是单身一人，但个中缘由怎能道给人知？
好在我这人脑子特别好使，在急出一身冷汗之后，我迅速想出了应对之策。
我嚎啕大哭，甚至哭得在地上打滚，过了好一阵，我抽泣着对他们说：“她前年就走了，为了不让老人伤心，我特意隐瞒了此事……”
“怪不得这几年都没见她回来过，原来是这样啊，我们错怪你了。”白发老者连声感叹，“你真是个大好人，大伙不会为难你的。”
在万氏家族长辈和村长等人的“指导”下，我规规矩矩地操办着万四婶的丧事，为她披麻戴孝，为她跪拜招魂……
丧事足足办了七天七夜，我累得筋疲力尽。负责管事的白发老者说一共才花三万多一点，言下之意是我帮你尽量节约了。他说的是实话，我知道在这个落后的鬼地方办个丧事一般都会花上四、五万的。
我鞠躬致谢，拿了两条烟塞到他手里。他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给我，“这是礼品单，你收起来吧。”我装模作样地把它收好，其实不看也知道，那上面记载的东西除了花圈就是鞭炮和纸钱，没有一样是我拿得走的。
我像被人掏空了心脏，跌跌撞撞地走出万四婶那破旧的泥砖屋，心里暗暗思量：这三万多块的债务足够让我节衣缩食捱上好几年了！
-全文完-
▷ 进入江映月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