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岁子君就开始叛逆,那年她在县城读高一。
瞒着父母子君逃课去了一个叫张家港的城市,看了一场美丽的烟花。去见了一个叫做启明的男孩--------那是她孩童时候青梅竹马的邻家玩伴。
子君答应了他的邀约后,约定高中毕业后考上江苏的大学再见。
18岁子君怀着无限悲伤继续读书,因为启明曾无限柔情地对她说“我等你考上这里的大学”,子君握住他的手作出了承诺。
20岁那年子君没有去录取她的那所江苏省纺织专科学校就读,第一次来到南国东莞,在厚街镇的一家鞋厂“朝七晚十”地劳碌。
子君心想:说再见,但不是要对任何人抱有任何的期待。任何人都会改变,任何故事的情节都有可能向着与愿望相反的方向发展,任何承诺都无法确定。这个世界一点也不符合我的梦想,真的一点也不。
一个人的爱情,有时如一株小草,虽然开过最茂盛繁华的花儿,却永远也没有结果。
这个世界节奏太快,变得太快,容不了悲伤,容不下停滞不前。早在17岁的时候,子君就已经开始明白。
(一)
江苏海滨城市----张家港七月里有一场盛大的烟花晚会,子君已记不起是为了纪念某哪个特别重大的节日政府才放宽管制限度。
启明发给子君的邮件里,有许多烟花晚会筹备的照片,在字里行间无不透露着启明对烟花晚会的期待和喜爱。
启明更期待的是子君能来,当然,从未出过远门的子君也如约而至了。
张家港无处不透露着现代工业城市的气息,高楼林立,商铺如云,多如过江之鲫的工厂也建得象花园一样,街道绿树成荫,繁花锦簇,别致气派的名车在宽阔洁静的柏油路上往来穿梭,穿着各种新潮衣饰的青年男女一个个俊俏得象电影名星。连扑面而来的透着凉意的清风和从海平面升起的金灿灿朝阳,也是如此让子君痴迷。
街头的大电视墙不断重复着往年这个相同日子万众同欢沸腾的画面。
原来记忆中的江南水乡,除了风景优美如画静谧安祥,少女美丽多情,淡洁素雅外,市井竟是这般繁华热闹。子君风尘仆仆地拖着行李箱,找到街角的ic卡电话机,插卡,摁键。然后说:启明,我来了。
子君痴痴地想:若干年后的重逢,他们的友情决不会调谢,有的只是相对无言里的脉脉含情,有的只是韩剧里男女主角的那种孩子般欢呼雀跃……
(二)
那年夏天,子君终于不用上学(补课)了。
就在突然间,子君对从前执着追求的某些东西完全丧失了兴趣。当兴趣消失殆尽,那曾经愉悦心志的所谓理想和追求,便成为了无穷压力从四面八方逼来,让人恐慌和窒息。
子君想要逃避这个世界,想要寻求一种解脱的方式。
傍晚在旅馆楼顶的阳台上,子君看到多如牛毛的名车行走在这新潮、拥挤、喧嚣的海港城市,街市高楼峙耸,那是星级酒店,公司行政楼和不计其数的银行、超市、手机数码城、衣饰专卖店。日幕时分的港城华灯初上,富丽堂皇,歌舞升平。
“子君!”
“启明!”
子君突然见到启明,猝不及防得有点发呆了。他已经不再是几年前那个又矮又瘦,受人欺负的小孩子了,眉宇间有了几分英气,身材高大结实,肤色是黑里透红的那种健康色,面容俊朗清秀,连眼神也与记忆中迥异,恍若隔世般地显出十二分的聪慧和几分陌生。衣着也是令人眼前一亮,连浅白的棉布衬衫上的木头扣子,都是不久前在时尚杂志上看到的那种。
来之前已千百次想过那个在长沙望城坡从小玩到大、玩过很多次“过家家”游戏的启明的样子,那是前十几年印象的叠加。然而,子君知道:这世上所有的人和物都会变,只是,有的东西变得太快太突然;有的人变得太快太多,让人来不及想象。尽管启明外表上完全变了个样,直觉却告诉子君:从儿时小伴到长成大人,他还是那个和自己两小无猜,两情相悦的启明。
启明接过子君仍背在肩上的灰色小背包,忽然转过头刮了刮子君小巧的鼻尖,然后手稍稍停顿了一下,自顾自地哈哈大笑起来。
子君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汽车,又累又困,头晕晕的。此刻却被这一阵朗朗的笑声击懵了,反而清醒得头皮生疼。
“为什么笑我?”子君用疲软而温怒的声气质问。
“没有没有,”启明挤眉弄眼地解释:“是昨夜梦见你,一个红苹果似的脸,身子穿三件棉衣臃肿得象个太空人,一肩长发飘飘欲举……”
子君一脸委屈,猛地冲到启明前面,拦住去路声嘶力竭地喊:“你忘记我了是不是?我不符合你的梦想是不是?你现在就可以走呀,你走啊!”
子君还是从前那个倔强好强,蛮不讲理的子君!
启明忽然愣了一瞬间,放下背包,变戏法似的拿着一个红艳溜光的糖葫芦,并逗孩子般地念起了绕口令:“翻过城墙,一堆狗屎,我吃狗屎,狗屎我吃……哎?不对,是狗吃我屎,我屎狗吃。奇怪哟,我以前念了八年,怎么从来没出过错呢?嗯,今天一定是被你吓着了。”
启明走上前,轻轻拥子君入怀。“哇”的一声,子君就哭了。
(三)
子君想找一份工作是在一个礼拜后。
子君说:你看这房租是你给,水电费是你给,还有餐费,taxi费,电话费,连三角钱一杯的茶水钱都是你给,我可不想欠你的。
“可我没说让你还啊!”
“我不想不想不想嘛……”
启明立刻拔了一个号码,叽哩呱啦地微笑着说了些什么。
“成啦?”她问。
“嗯。”
“什么工作?”
“去日本松下公司旗下的一家电子厂当清洁工。”
“对了,你刚刚说的什么鸟语?”她踮起脚尖轻轻地拎了一下他的耳尖。
他不再象从前一样宽容的笑笑,反而蹙起眉轻轻地责备:“什么鸟语,那是日语!”
“唔……你怎么忍心让我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去做清洁工?!”
(四)
子君记得,启明的妈是个很肥胖的女人,常年累月在一家国企养花拖地。启明的父亲犯有病态的洁癖症,并且那些洁癖常常都针对他的女人。
所以一年的四季,四季的每月,每月的每个周未,胖女人回家都要忍受他丈夫近乎神经质的苛责。
“这碗没洗干净。”
“西红柿炒蛋里一定放了两根葱,我说放一棵就够了,多了一棵味道真他妈的难以下咽。”
“我这筷子沾了你碗里的米饭。”
启明的父亲竭尽所能地找碴,家里常有不愉快的争吵,让启明也深受其害:缺乏父爱,沉默少语,做事情总是怯生生的。
有时候他母亲忍无可忍,也敢顶撞:你简直不是个男人!
然后夫妻互相指鼻子、拍桌子、砸东西、相互扭打在一起,而且战况激烈而持久。
那时候启明总是与邻居家快乐的孩子们一起共度周末,玩得正起兴时常有或老或小的好心人气咻咻地跑来叫他:“启明,他……们……,你爸妈又打架了!”启明就会扔掉篮球,或摔掉球拍,或者从浅水塘里慌慌张张地奔上岸去“救火”。
那时候的子君,大约也会以启明同样快的速度一起跑到他家,或观战,或介入战争。一次,正在启明的父亲将老婆摁倒大地扯着头发往墙头撞时,子君勇敢地用锅铲砸破了他的额头……
启明十三岁的时候对子君产生了一种无名的情愫。每次父母吵闹之后,无论结果如何,启明会用双手紧紧攥住子君的手,狠狠地盯着她发誓: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个鬼地方,永远永远不回来。
次次发誓,启明都会泪光闪烁,偶尔也会忍不住滑落下来,子君就用那条喷了香水的绣花手娟轻轻细细的擦干净它们。然后自己也跟着呜咽起来,哄也哄不住。
“除非,你发誓再也不让我看到你这么难过,”子君说。
启明用衣角使劲擦着眼角,认认真真地答应。
启明从此变得很坚强。后来,他们举家搬离了那个城市,再后来,他考上了江苏的高校并留在了张家港这座海滨城市。
生活中,总有一些事情,会让人心存敬畏。
(五)
启明的出租房是一室一厅的。大厅的沙发是启明的临时睡床,里间供给子君住。那大大的粘满了日光辉泽的落地窗,散发木头香气的暗棕色地板,阳台上令人惊艳的盆栽海棠,总让子君生出一种如沐冬阳的惬意和愉悦。
礼拜天子君窝在客厅又大又旧的布沙发上看电视,打广告的时间起身喝水,抬头发现墙角书架上的图书已经堆到差不多天花板那么高了。
一些学习日文的图书,世界名著,交通地图,哈佛课程,盗版cd、vcd,以及一些已经破损的游戏卡。
启明买回热气腾腾的早餐,抓子君起来洗手。
子君忽然很心不在焉地问:“启明,你女朋友呢?”
“感兴趣?”
“嗯!”
“哪怕不吃早餐也要先听为快?”
“是的。”
“这事说起来没尽头哦……首先呢,我在印刷厂做搬运工,然后用做搬运工的钱买了件像样的衣服,去了一家公司做业务员。任何事情都有开头验难,后来我慢慢地有了积蓄,但我从来不把钱寄回家里,我恨父母亲。尽管有了一些钱,冬天,我仍然顶着朔风和一群衣衫汗臭的人挤公交;夏天,我就从旧货市场买了辆价格仅20元、全身斑锈迹的单车,一路光光当当地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推捎防盗门……哎,早餐凉了!”
“继续继续!”子君听得入迷了!
“后来我学日文,参加考试,过了级,应聘到世贸,每天出入高级写字楼,到现在,有点体面了,有些曾经路过的女孩子眼睛里开始秋波潋滟……”
“放电给你是不是?”子君有点醋意似地说。
“我请她们吃饭喝酒。但是我发现杯子里你的影子,我转身,顺便摔破杯子,我知道你不在。她们以为我有病。”启明起身把早餐放到微波炉里加热,然后转身回来拥抱子君。他用宽大的手掌蒙住她的眼睛,使她无法看到他眼里的泪水:“但是你要相信,如果你生命开始的前十几年,一无所有,只是一株小草,那尔后的半辈子,你便每日都能沐浴阳光闻到花香。”
(六)
子君夜班下班一看电话,才知今天是看烟花的日子。
启明早早做好了早餐,菜式有酱爆虾仁,清蒸鲫鱼,西红柿炒蛋,花旗参炖乌鸡,还有凉拌青瓜,都是子君最爱吃的。
子君下班回来一愣,铺着纯白桌布的小方桌上挤满了香喷喷的佳肴,就开玩笑说:“启明你这是干嘛?想模仿二十一世纪绝种好男人呀?平时不是叫外卖的吗?”
启明有点局促和紧张的表情,结结巴巴地说:“今晚百盛广场举办烟花晚会,是……情侣才允许进场的……那种,我想请……请你……我们一起去看烟花。”
“你的意思是……从此以后我做你女朋友?“
启明的眼睛装满期待,使劲地点头,像是手里抓着宝藏想独吞却又怕别人窥见般的紧张和谨慎。
子君趴在桌子上闻了又闻:“哇,好香哦,快吃啊!”
启明听话地坐下来,忐忑不安地扒饭,不断地给子君夹菜。
浴着海滨夕阳的金光,启明乐呵呵地牵着子君的小手去了城市广场。
那真是一场盛大的烟花晚会。笙歌不绝,霓虹闪烁,处处光影。
子君坚持光着脚丫,提着球鞋走路,穿的那条浅蓝色的纯棉布裙子,是曾经和启明在一次淋雨躲进商场里买的。
经过广场入口时,门卫调侃似地打招呼:“欢迎金童玉女、两小无猜光临!”
入场后才发现:参加烟花晚会的,原来都是一些早已携手走进圣洁礼堂的情侣,是真正的知心爱人呵!
(七)
烟花一簇一簇地升起,红的蓝的黄的紫的掠过整个天空,映在他和她清澈的脸上。那些燃尽后华丽绚烂的光影让小草觉得晕眩。
烟花像开国大典一样盛大而璀璨。他感觉她手指冰凉。
他把外套赶紧脱下,裹住她弱小的身体。
她穿得太单薄,冷得有些哆嗦。他揽她到怀里,把她的头靠在胸前,然后将下额抵在她清凉的发丝上。他说:烟花落尽是尘埃,但是有你,这一瞬间,便成永恒。
他不碰她,甚至从未吻过她,即使是最心灰意冷或兴趣盎然的时候,他从小就把她当作天使,小心翼翼的打心里捧着她。
然后他牵着她回去。人声鼎沸,远离的人群有浓浓的灿烂消逝之后的落寞气息。
前方一个衣衫不整的醉汉驾着摩托车载着可能是刚吵过架的情人,绕着s形向子君和启明疾驰而来。
子君看见那是一个浓妆艳抺的、在夜色下面目狰狞的年轻女子。她发狂地撕咬着醉汉的脖颈。
子君尖叫了一声,接着便被一双手用力推倒在高速路边的花坛沿上。
眼前晃过醉汉和年轻女子吃力而拼命地推动摩托车奔跑的模糊背影……
(八)
也许一个人的爱情,如一株小草,开过最茂盛繁华的花,却永远也没有结果。
子君目光呆滞地把脸孔贴在火车卧铺车窗玻璃上,眼睛浮肿地盯着眼前晃过的一路黄昏的荒凉。划着长长伤口的手臂剜心般疼痛着,子君忍不住转过脸喃喃地望了望:究竟有谁知道我心深处的痛呢?
车厢里的电视正在播放着一则社会新闻:“7月15日晚23:40分,张家港某高速路段发生一起车祸,一青年男子为救同在该地务工的女友不幸身亡,据目击者称,肇事者为一飙车摩托,车上一男一女可能因酒后发生激烈争执而致车身失衡……目前警方已全力介入调查,请各位知情人士向警方积极提供破案线索……”
子君忽然全身颤抖,无法停止,她拼命扯着自己短短的头发,沙哑而凄厉地尖叫……
真的不能对任何人抱有任何期待吗?
她冲到他前面拦住去路:你忘记我了是不是?我不符合你的梦想是不是?你现在就可以转身就走啊!你走啊!
他抓她的手吃早餐。
门卫喊:欢迎金童玉女两小无猜光临。
“我等你考上这里的大学”,一个温情脉脉的声音响着,她抬头,与他两手紧握,踮起脚在他的额头留下深深一吻作为承诺。
他说:烟花落尽是尘埃。但是有你,这一瞬,便成永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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