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云,你会回来吗?如果有一天你回来,我会掘地三尺寻你的。三年,五年,或者十年,”杰夫在家乡读大学时曾写信对我说。
我与杰夫高中同窗三年,2004年高考,我遗憾地落榜,杰夫却考了全班第一,上了本科线。那时班上曾传出我与杰夫偷偷谈恋爱的风言风语,我落榜了而杰夫高中,令同学和老师惋惜不已。
杰夫鼓励同桌好友的我复读,可我羞于面对家乡父老,不辞而别,只身来到南方打工。那年我才18岁。
高考落榜的那个夏天,镇上的媒婆乐颠颠地跑来我家提亲。
媒婆说文隽是村里唯一的中学教师,是镇中学下届校长的惟一人选,生活在农村里,却没有农村人的粗俗和龌龊,博学多才,相貌堂堂,气质不凡。
那天他穿着已洗得有些发旧却洁静的棉布衬衣,光鲜而无褶的西裤,脚上配着一双做工精致的白色皮鞋。他安静而忧郁地和我说着:“我们有一栋小小的房子,周围种满了绿油油的葡萄,花草和藤蔓疯狂地长着,但是缺少阳光。”
“奶奶是我唯一的亲人,98年那场洪水……这你知道。”
“我会是是阳光吗?你怎么想?”
“我长你七岁。小时候你趴在背上叫过我‘大哥哥’,还把泥巴塞进我的大鞋里,那时候你才七岁,我年纪大你一倍;八
岁那年你在村东的小河里溺水,是我把你从河里托上岸,我现在都记得。”
“可是现在我长大了”。
我想起小时候和他一起玩泥巴,想起我的小命还是他捡回来的,狂笑了一阵。
“大哥哥”后来一直在很远的地方求学,我家又从村里搬到了小镇上,儿时的那点记忆就悄然凝固了。
“你没长大,仍然倔犟和蛮横,”他脸上充满了了解和肯定。
“你需要被照顾,而你却选择外出找工作,一年半载都无法回家一次,家里人怎放得下心?打工真的不适合你。”
“你觉得出门打工不好吗?每个人选择不同的生活方式,可都是为了生活。”
“我会等你明白这一点的,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他轻轻拍拍我的脑袋,像是对待自己的学生:“你总会回来,总会安静的生活。”
我憎恨同情----那种不费气力却剥夺尊严的施舍。
我首先去了美比天堂的苏州,半年后来到广东进了一家台资厂,在车间朝七晚九地流汗忙碌。
南下的日子我疯狂地思念着读大学的杰夫。疏远着大我七岁且请媒婆提过亲的文隽老师。
每天在草绿色流水线无休无止的转动中,我辛酸地游走在18岁的青春里。每天上班或下班,我用抹布很卖力地把这条星期天也不停止运转的输送带擦得洁净而明亮,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流水线上不停地游走着,我苦笑:我是夏衍在《包身工》一文中描述的那个苦命的‘芦柴棒’吗?
我在工厂里学会了很多技术,统统通过考核,技术津贴、奖金和薪资直线上升,并成为了企业里的“五一劳模”。
一如文隽所说:打工很苦。我如此疯狂地想家。在少女怀春的年纪,我如痴如狂地想念杰夫,没日没夜地和他网聊、煲电话,寄为他编织的毛衣和围巾。杰夫可是一个帅气、善良、斯文、能言善辩且品学兼优的男孩,从来不缺乏追求者;还有高中时代初恋的缕缕温暖阳光,时时牵扯着自己幻想的爱情。
我给杰夫写信,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撕撕写写,一直不曾寄出。倒是收到了杰夫的来信:我总是守在窗前/以为能为你做点什么/我想象自己是否爱过/生命里的你……
那朦胧不清、含糊其辞的片言只语,让我的思念一天一天的瘦下去。
后来,杰夫说:初恋成熟的感情像花开一次就结果,我不能错过。若云,你会回来吗?如果有一天你回来,我会掘地三尺寻你的,三年,五年,或者十年。
告诉我这句话的时候,杰夫正在读大三。
文隽偶尔也会打来电话,他温和地说:“若云你好吗?要学会独自承担事情,遇事要坚强……”
我说:“哦,文隽老师,你好吗?”语气十分冷淡。
“我记得你的面孔,七岁的时候我还和你一起玩过泥巴,八岁的时候你还救过落水的我,不过,你是个很自以为是的大男子主义者。”
他在遥远的地方轻轻地微笑,声音里透露着内心的疼痛:“你不要伤害自己,也伤害别人。”
来南方以后,为打发没有信件和电话时的无聊时光,我开始坚持每天叠五颗星星。用斑斓的香纸,百转千回地折折叠叠。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杰夫的信越来越长。
每年逢年过节或我的生日,文隽老师的问候总是不期而至。
玻璃盒里的星星静静地拥挤在一块儿,已经有六千多颗了。
我二十二岁的生日,除了给读大学的妹妹汇了一千元钱,什么也没有做。没有真心朋友陪在身边,我倍感空虚和寂寥。
长时间努力奋斗,我已是一个拥有十五名队员的 development team(开发团队)的组长,精明能干,并学会了用简单的口语与“美国佬”交流。
三年多了,时间会淹没曾经的一切吗?我摊开手掌,看着它,然后又慢慢地把它握成空心拳。
时间是什么呢?是如手心里的空间一样寂静而空洞的东西吗?它每天像水一样从指间流走,不留任何痕迹。
杰夫发信息告诉我:若云,你回来吧,我已经有了稳定的工作和不菲的收入。但心里的某个角落,却一直空着。
我向经理递交辞呈的时候,已结婚生子的经理竭力挽留我:“若云,你不能留下来吗?要知道承诺的爱情是很脆弱的,常常夭折。你以后还会有升职的机会,况且我可以批你两个月的假期。”
我去意坚决地说:“谢谢,可是我不能一直象云一样无休止地漂下去!”
家乡的火车站依旧破败陈旧,冷冷清清。我背着沉重的行李,一个人走了好久。
篷松浓密的黑发,漆黑无神的眼睛,显示出我长途旅行后的狼狈与疲劳。而疲惫却掩饰不住内心的甜蜜。
我和杰夫在汽车站相遇,他穿着我织的那件天蓝色毛衣。
接过我手中的大旅行箱后,他腾出左手刮了刮我的鼻子,调侃地说:“你让我等了太久,知道吗?不过还好,你没让我掘地三尺。”
“我只想见你一次”,我用沙哑的声音回应。这是坐一天两夜火车折腾的。
在两房一厅的新房里,杰夫为我煮了一碗冰片姜汤,接着打开新的话题:“你不想见见我的老婆吗?一个不会烧水做饭的老千金。”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有人温柔地扣了扣门环。接着进来一个身材高挑,面容妩媚的女子。妩媚女子热情地握着我的手说:“你是若云吧?欢迎你,杰夫常说到你。”
一败涂地的我跌跌撞撞地逃离了杰夫的家。
回家的路上,深深的挫败感纠缠着我,我不禁倚在路边一棵光秃秃的树上悄悄擦眼泪。我有些迟钝地打开旅行包找手绢,低头就瞥见了无数晶莹闪亮的星星。
这些天它们总是藏在黑暗的行李包中,从来都不曾照亮过。
“是啊,承诺的爱情是很脆弱的,常常夭折。”
三天后,我去学校看文隽,那个同样有才华,心怀宽容、却很大男子主义的男人。小时候我曾叫过他“大哥哥”,他长大了曾想过要娶我。
那幢小小的房子外,葡萄架下已是果实累累。一个白发苍苍的佝偻老人,正在给兰花浇水。草坪里鸡、狗、猫,都在慵懒的晒着太阳。
老人的脸像一张皱巴巴的白纸,干枯而苍白,面无表情,颤微微地说:“隽娃子,他去寻你了,是一个叫广东的地方,十来天了。俺托人给他找了好几个标致的姑娘,他都不搭腔,这娃子犯痴病。”
老人抬头看了我一眼,接着说:“你能平平安安的回来就好。”
我把三年多的心愿----六千多颗小星星撒在那些兰花盆子里,老人安详而温和地捡起它们端详,喃喃地夸赞着:“这些漂亮宝贝”。
转身,拭泪,离开。我买了去苏州的车票。那是我打工的第一站,也是一个恋旧的城市。那些古色古香的房子,用石板和青砖铺的巷道,清澈而缓缓流淌的河水,纯朴热心的居民,清淡的江苏菜,8小时上班和2小时写作的生活,让我如此留恋和舒坦。
离开之前我给那幢小房子的主人写了留言:“我已让你等太久,我已习惯漂泊天涯,四海为家,不如你想象的那么美,你总该为自己想想未来。记住:你一定要幸福。”
生活中,人们都欠缺耐心。有谁会用十年的时间去等待一个远行的人?又有谁会在十年的远行之后,依然想找到那个人?
“是啊,有谁会呢?”我心里反复地追问自己。仍旧孑然一身,提着简便的行李,象一朵在空中飘荡的流云,怅惘地走向了家乡那依旧破败陈旧,冷冷清清的火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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