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羊羔鸟人

发表于-2009年04月04日 早上9:07评论-5条

有一年没有下雨了,现在只能看到遍地的风沙和石头。树枝站在山巅上正与银灰色的太阳谈判,它代表真主的意思希望太阳躲避,让风婆带来云雨。沙地里的仙人掌也变着了黑色的空壳。冬日里不再有讨厌的苍蝇来回飞舞,鸟也没了,不知道是冻死了还是渴死了,在这样一个光秃秃的地方。 

我窝坐在石岩里,倦着一团儿,两耳听着外面吼叫的烈风,眯缝着眼,望着沙滩上游荡着的羊群。可怜的羊群,只是在风沙中站立着,眨巴着眼睛,观望着眼前的一切。它们可能同我一样,又饿又冷,希望真主能立刻从天上为我们掉下来一块又甜又香的面饼。 

“柯尔!书吉。柯尔!书吉。柯尔!” 

我忙从洞里钻了出来,拍拍身上的泥沙,看见河岸上站着桑布拉大婶,她披着厚厚的头巾,把自己整个包裹起来,下面的裙摆可能是被山刺划破,一绺一绺地拖在泥地上。 

“我的孩子,你怎么在这儿?我找得你好苦!你真会偷懒,把羊群赶到这么一个光秃秃的地方!” 

“不是的,桑布拉,我听奥桑大爷说,朵图兰布列村永不干涸的地方就是朵图兰布列大河!我的羊群好几天没喝上水了,所以我赶它们到这里来喝水的!” 

“噢,是啊!可是真主惩罚我们这些有罪的人,就连朵图兰布列大河也给干裂了!主啊!饶了我们吧!” 

桑布拉大婶是我姨母的邻居,她有十二个孩子,她的孩子都还健康。桑布拉大婶站在岸上不断地祷告,她善良的心告诉我,这样的天灾,都是因为我们朵图兰布列村的人犯了错,是真主给我们的惩罚。我赶着羊群上岸,跑在后面的羊羔不断回头看我,我对它吹口哨,它就欢快地向前蹦跳不停。走上河岸,回头看这条大河,不过是一条小小的水沟,里面立着大大的带有棱角的石头。在有水的时候,小孩子们常常卷起裤筒在里面捉鱼,奔跑。但奥桑大爷看到了会很生气地惩罚我们,并给我们讲这条被命为村名的大河的故事:在很久以前,朵图兰布列村是没有河流的,一到夏天,干裂的土地上便没了一口水,兽走鸟飞,羊群吃的青草也一片一片枯死,只见漫天的飞沙和一轮火红的烈日。在这样的日子里,人们只有蹲在土屋里等死。就在这时,一个叫朵图兰布列的人勇敢地站了起来,他带着村民到处寻水,出发的时候还有千来个人,到最后却只剩下朵兰图布列一个人。他于是爬到一座山巅上,跪在滚烫的石头上,一遍一遍地祷告真主,直到自己昏死过去。真主在他梦中出现,并对他说:我可怜的孩子,这是因为人类有罪,你愿为他们代罪吗? 

朵图兰布列想也没想,说道:“只要您能为我们带来雨水,我当然愿意!” 

“那我把你变着河流,你愿意吗?” 

朵图兰布列奇怪地问道:“河流是做什么用的?” 

真主站在他面前,意味深长地说:“河流就是盛水的容器,它会给人们带来生命的源泉。” 

朵图兰布列想着死去的人们,想着家里的老人和孩子,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愿意!我愿意!” 

于是,奥桑大爷哭泣地说:“我的孩子们,你们要爱着条大河,它可是用生命换来的啊!”所以,我们会看到很多老人拿着祭祀用品到河边祭奠这条窄窄的小水沟。 

羊群走上岸开始啃着岸上的泥土,啃土里的草根,草根埋得很深,风一吹来就将松软的土吹起很高很高。桑布拉大婶低着头,弯着腰,慢慢地走在前面。 

“孩子,我找你好久了,你姨母叫我来找你的。你姨父被人用枪打死了,你知道吗?是用枪打死的!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你姨母伤心死了,她是多么可怜的女人!还有七八个孩子,她将成为寡妇!作为一个女人,死了丈夫,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你觉得你姨父怎么样?其实他人蛮好的,虽然脾气不好,但他从来没有打过孩子,也没打过你。你到他家三年了吧,他没打过你吧?他人蛮好的,你姨母现在也说他是一个称职的丈夫,说如果他能活过来,她再也不同他吵架了!你姨母真可怜,都哭昏死过去了!” 

桑布拉大婶一路讲着姨母和姨父的事,我跑到后面把那只落后的羔羊抱在怀里,这只小羔羊,太可怜了,生下来它妈妈就死了,也是老天爷不下雨,要是有新鲜的草料,甘甜的水汁,那只瘦巴巴的小母羊怎么会在第一次生产就遇上难产呢?我看着那只小母羊掉气的。一开始,她还在干树枝下面晃来晃去,接着独自跑到山背后一块石岩下面躲了起来。我知道她要生产了,便偷偷地跟在她后面。她躺在沙地里“咩咩”地叫着,还不停地回头看看自己的身后。时间过了很久也没有动静,小母羊有些泄气,停止了叫唤,在沙地里气喘吁吁。我赶忙跑到她跟前,她没有挣扎,只是无奈地看着天看着地。我看见她屁股那块带有血丝,但很干,没有水痕。我知道这是由于小母羊缺水的原因,要是有水,给她喝上几口,再为她擦擦身体,那样她会生产得很快。可现在到哪里去找水?到处是风沙和干裂的土地。我唯一的办法就是学着姨母的样子,用自己的唾液不断地抹在她屁股周围。在我的帮助下,小母羊又开始“咩咩”地叫,过了好久,一只小羊羔慢慢地从里面滑了出来,懦动着,滚到了地上。我赶忙掏出腰刀,非快地割断了小羊羔的脐带,并脱下身上的棉袄,铺在沙地上,将那湿湿的小家伙放到棉袄上,一边为它擦去胎膜,一边将它包裹起来。小羊羔微微地睁着小眼,它的毛白白的,干干净净的,温顺地躲在棉袄里。当我把这些事做完,再看小母羊时,她却瞪着一双清澈的眼睛,死死地望着头上那片蓝天……她死了,可怜的小母羊,以前的她还活蹦乱跳的呢!现在却死了!我抱着小羊羔哭着把这件事讲给奥桑大爷听,奥桑大爷坐在土墩上,半闭着眼,一口一口抽着烟,揉着眼说:“孩子,你讲的就是那只小母羊吧?哦,可怜的小母羊!不过你不要难过,她只是到真主那里去做仙女去了!” 

桑布拉大婶总是没停地讲话,她是善良的女人,她觉得姨父的死是整个村庄的不幸,是天下最可怕的事情。她一边向真主祷告,一边讲着她心里的遗憾。我赶着羊群,一会在她后面,离她很远;一会同她并肩而行,听她讲那件可怕的事情,我也时不时为死去的姨父和伤心的姨母祷告。当我们到达村口的胡杨树下时,太阳已经西去了,天边一片火红,紫色的山影在霞光中显得凄迷,淡淡的烟雾笼罩在村庄的上空。我听到远处传来的哭喊声,周围的鸡狗也停止了喧哗,几个小孩在泥巴上玩坦克打大炮的游戏,一个叫洛洛的男孩儿向我招手,我跑过去,他拍了拍身上泥土,右手搭在我的肩上。 

“兄弟,听说你姨父被人用枪打死了!你一定很难过吧?” 

我低着头,看着脚上的破鞋子,艰难地挤出泪水。 

“你真可怜,就像你手里的小羊羔,现在又没了姨父!你姨母还会让你同她们一起过吗?” 

“我不知道,洛洛。” 

“明天全村的人都不要走动,我们也不用去上学,牧师将为你姨父祷告,族长要亲自为你姨父下葬!兄弟,你明天怎么打发呢?” 

“我去放羊。” 

“那是不允许的,村里死人了,怎还肯让你去放羊呢?” 

“书吉。柯尔!快点跟上!”桑布拉大婶站在远处草垛边,大声喊到。我抱着羊羔跑了上去。后面的洛洛对我大声喊到:“你怀里的羊羔真的很漂亮,我用家里的大公鸡和你换,怎么样?”我回头望了望那胖小子,他正穿着单薄的黑色棉布衫,站在风沙里眯缝着眼睛。我只顾着跑,脚下一块石头却拌了我一个趔趄。 

姨母家的土屋前站满了很多人,女人们都在屋子里面围着草席上的姨父哭泣。男人们或蹲或站,挤在院子里讲着事情,他们一脸的愤怒和痛苦,有的还蹲在墙角里发抖。蹲在墙角里发抖的那几个男人,是同姨父一道去寻水的伙伴,他们身上还粘有红红的干了的血渍。 

“他不应该开枪!我们只是去找水而已!” 

“谁让他们把水渠修在我们的国土上?协议?什么协议?我们都没看到!” 

“是的,国家会处理的!” 

“可我们的堪图斯死掉了!为了水,他却死掉了!我们应该抓住那个士兵!让他的灵魂陪同堪图斯一起去见真主!” 

“天干只是去找水,没有破坏他们水渠的意思!难道国家就不管它子民的死活!” 

大人们议论着,我把羊群赶进院子里,族长大声叫我把羊群暂时放在外面,我又把羊群赶到外面。天已黑尽,土屋外燃起了一堆明火。我和羊群暂歇在一棵胡杨树下,我抱着小羊羔,倒在草垛里,肚子又饥又饿。天上的星星很明亮,远处的山影也很清晰,四处都没有了响动,唯独姨母家的土屋吵吵嚷嚷。羊群也安静下来,它们开始小睡。羊羔在我怀里动来动去,用它的舌头舔着我的眼睛,我的脸,我的头发,我倦在草堆里睡了过去。 

当我醒来时,天已大亮,太阳斜斜地照着我,我躺在草垛里,小羊羔正同羊群一起围着草垛走来走去。姨母家的土屋也变得非常安静,我跑进院子,一大堆黑黑的草灰摆在中间,四周空无一人。我走进土屋,里面很暖和,整个屋子里都是香香味儿,屋子里黑黑的,草席也不见了,地上也没了血渍,看来屋子已被清理过。我又跑到隔壁的小屋,锅台上放满了容器,大锅里还有剩下的羊奶,我用勺子盛了一碗,端丐来就咕咚咕咚喝尽。碗橱里放着馍馍,人伸手掰开就吃,这时小羊羔也跑进屋里,仰着头对我咩咩叫,我便把碗里的羊奶递到它嘴边,它也痛快地喝了起来。 

肚子终于鼓了起来,我拍了拍身上,并拿掉头上的枯草,抱起小羊羔,朝伏山走去。翻过山头,便看见山下一群人正围着尸体默哀,姨母抱着最小的孩子,从头到脚都罩着黑纱。她脸色苍白,静静地立在尸体旁边,围在她四周的都是她的孩子,她枯瘦的身体,在黑色的人群里显得更加瘦小。年老的牧师念着〈古兰经〉里的一段文字,祈求真主收下这个不幸的灵魂,念完以后,一个男人提着东西在尸体四周浇洒,最后,族长举起火把点着了一处,只听得“哄”一声,红红的火焰即时包住了尸体……姨母大叫一声,便昏了过去,几个女人赶忙把她扶住,她好像在诉说着什么,但我站在山冈上,听不清楚。 

随着烈火的燃烧,几个女人扶着姨母离去,接着又有几个人走了,最后剩下牧师和族长,同几个男人清理现场。几个男人把灰色的骨灰从地上抹起来放到一块方巾上,包好,然后递给我姨母的大孩子鲁。鲁便把包裹放到一个刻有花色的木匣里。鲁快要十岁了,我比他大三个月。鲁哭着,在族长的安慰下慢慢地往回走。山风很大,刮得我脸生痛。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着伤心的鲁的背影,心里也很难过。一只山鹰飞了过来,在荒了的土地上空盘旋。姨父的灵魂走了,被山鹰带走了,我便跪在地上祷告,感谢真主把姨父的灵魂收去。没想到奥桑大爷说得真准,他说,人死了后,山鹰就会带着真主的旨意来到人间……

奥桑大爷生病了,听说是为了追赶一只狼从山上掉下来引起的,因此一直不好,躺在床上好久没有到外面来晒太阳了.村里的人一直在议论这事,有人说是天灾把狼给带来了。在朵图兰布列这个地方,有好多年都不曾出现狼,而狼又现身了,狼不仅吃羊,还吃小孩!甚至大人!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啊,我每天提心吊胆地赶着羊群,在旷野里乱走,风吹草动都会使我心惊肉跳。我再也不敢在荒地里打盹儿了,每天举着羊鞭子,晚出早归。放羊的路上,我很是担心奥桑大爷的病情,真想去看看他,问问他怎么样!可我又害怕他的家人不欢迎我,就像我不能参加姨父的葬礼一样。因为我是一只有罪的羔羊,用姨母的话讲,我的灵魂不干净,不能随便闯进别人的家里,不然会引起别人的讨厌和不满。 

我是在一个大城市里面出生的,但村里的人们都说那里很脏。妈妈把我生下来以后她就服毒自杀了,是爷爷赶着牛车到城里面接我到乡下的,并在路上就把妈妈的遗体火化了。爷爷并不愿意接收我,而且他的心里很痛恨我的妈妈,我妈妈不守妇道,十八岁时就同不三不四的男子进了城,并脱去了面纱,在一家酒巴做小姐。我是妈妈生活里乱哄哄时留下来的生命,她不想面对我,所以就离开了人世。爷爷偷偷把我带到乡下,偷偷把我养大,但不知为什么,我和我妈妈的事还是被村里的人知道了。爷爷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几年前借天灾寻水的事情,把我拖付给了姨母,他便一走了之。但我很想念他,同他一起七年的日子,朝朝暮暮,他待我总是那般亲切,柔和,对我百般疼爱,从没有打过我,伤害过我,反而因为我年幼失母却越加爱惜。 

当我从伏山赶着羊群回来,刚好路过奥桑大爷的土屋前。奥桑奶奶正赶着驴在磨面,她戴着丽纱,缓缓地移动着脚步,弯着腰,一手一手地向磨盘中心抹面。她抬头就看见了我,我正站在她家院子前面。我很想走进去看看,但奥桑奶奶吊丧着的脸叫我没了勇气。想起奥桑大爷笑起来的样子,胡子一翘一翘,两只眼睛眯成一道缝,满脸的皱纹,因为开心而挤着一团,好似一朵开放了的花朵。没有牙齿的嘴张得大大的,挺逗我们小孩子喜欢。 

一年过去了,天空还是没有下雨,朵图兰布列的人一天天少了下去,很多人都带着家倦离开了这片烈土,剩下一间间空空的土屋和一垛垛干枯的草堆,到了晚上总听到野兽的厮叫和争斗,狗也害怕地把自己藏在主人的屋子里。我同姨母家的六个弟弟一起挤在一张土坑上,有时候感觉到身上冰冷,有时又觉得身在火海,同他们挤来挤去,一张毛毯被我们扯掉了几个棱角。姨母抱着孩子,在另一张床上叹气,翻身,有时不断地说梦话,我总听到她半夜里坐起来哭泣,腊黄的脸显得更加削瘦,两眼深深地陷了下去。 

那天下午,我们一群孩子正围坐在地上抽羊毛,桑布拉大婶慌慌张张地走了过来,低下身子在姨母耳边悄悄讲话,姨母的脸红了一下,然后很难为情地理了理发,并将面纱重重裹了起来,便起身同桑布拉大婶出去了,连最小的孩子她也没有抱去。我们只低着头抽线,直坐到天黑姨母也还没有回来,最小的一个孩子坐在地上直哭闹,吵得整个院子不得安宁。姨母的大孩子鲁气愤地站了起来,冲出院子朝桑布拉大婶家走去。过了很久,鲁一边哭一边骂着脏话走了回来,姨母跟在后面,不言不语。他们刚走到门口,一个男人追了上来,手里拿着一只盒子,那是一条丽纱,粉红色的一角露在盒子外面。 

“希望您能接受!”男人低声说道。 

姨母侧着身子,趁鲁不注意,她便顺手里,并加快脚步往屋子里走来。 

“那人是谁?”鲁大声喊到。 

“是我未来的丈夫。”姨母很是难为情地回答了鲁的话,无地自容地走到土屋里去了。 

姨母没再理我们,而是独自一人跑到屋子里盛面为我们做面汤。那个男人在外省,是一名老师,教数学,也教孩子们唱祝福歌。他有六个孩子和一位年迈的母亲,妻子死于癌症。他希望姨母到他家帮他料理家务,照看他的孩子和他的母亲,他过着甚是艰难的日子,他家里还有一头奶牛。姨母同意了这件婚事,为自己准备了两套新装和一件火红的丽纱。姨母在年轻的时候又会唱又会跳,是村里能歌善舞的漂亮姑娘,听爷爷讲,我母亲同她一个样儿,看见了姨母也就等于看到了我的妈妈,难怪我与她在一起感到无比温暖安宁,是那么倦念于她! 

星期五那天,姨母穿了件绿色的裙子,裙摆镶了金线,在晨露中闪闪发光。她披着鹅黄丽纱,晋严严地盖住自己的脸,一双充满泪水的眼睛深情地望着我们这些被她留下来的孩子,两只手不停地摸摸这个的头,摸摸那个孩子的头,也摸摸我的头。我使劲地低着头,努力不去看她,满脸的泪水灼烧着我的皮肤,沙风一阵一阵吹来,吹得我的头发左右摇摆,而姨母一手按着丽纱和裙摆,一边推着两个年小的孩子跨上了牛车。我同几个孩子一起追赶着牛车,跑了很远很远,直到牛车融化在地平线上的一点。望着车轮留下来的印痕,我独自一人蹲在沙地上很久,看看这烈日暴风下的烈土,感到了世界的旷野,我的孤独一种害怕袭击着我,如同风沙一样,不经意地袭来。鲁躲了起来,我在伏山找了他很久,直到太阳下山。我担心他会被狼叨去、撕裂,我真为他担心,不知他将自己躲在了哪里。后来,我也回家了,回到姨母原来的那土屋里,月光很明亮,慢慢地爬上了屋顶,透过窗户,照到我睡着的地方。 

“嘿,表兄,睡着了吗?”一个男孩子的身影斜斜地依在门栏处,懒懒地望着屋子里。 

“鲁!”我忙坐起来。 

鲁朝我走了过来,坐到床沿上,一手搭在我的肩上,“伏山真的有狼!那眼睛在夜里泛着绿光!好几只,它们正朝村里走了来!” 

“我真担心你!族里的人也担心你!我同他们一起打着火把到处找你!” 

“我知道,我一直躲在伏山下的一个岩石里……我心里难受!我真的不想她离开我们!现在好了,我同你一样成了孤儿!呜呜……”鲁抱着我大哭起来,哭得鼻涕泪水抹了我一肩膀。 

姨母走的时候把鲁和几个稍大点的孩子交给了族人,她还亲手定写了一封信给不知何处的爷爷,详细地告诉了他我的情况,希望爷爷能原谅她,并及时把我接到他的身边去。既然这样我是很高兴的,又能的和爷爷在一起,自由自在,想做啥就做啥,还能受到爷爷的保护。回到爷爷的身边,是我天天都想念着的事,只是一直没收到爷爷的回信,不知道爷爷心里在犹豫还是对我的拒绝?每天赶羊上山,心里都七上八下,心神不定,总在担心信的那一刻。 

羊群里少了一只羊,我数过了,真的少了一只!我害怕极了!一大早没啃声又赶着羊群上了山,在伏山绕了很久,伏山根本没了青草,我们只不过是带着饥饿走马观花而已。我本想再一次翻过伏山去卡夫哈围,那里有大片大片的青草,是人工栽种的,而且还有人看管,但我知道那里也有狼。我坐在石头上,小羊羔照例跑到我身边撤骄,用头顶我的小腿,冲了一次又一次。我懒得理它,它似乎感到这也无聊,又回到羊群里掘沙去了。我知道是哪只羊给少掉了,是那只瘸腿的老羊,肯定是在我们奔跑的时给落在了后面,但我怎么一丝也没发现呢?我很想念那只老羊,它听话,温顺,我叫它左它就左,我叫它右它就右,它的唯命是从叫我开心,又叫我心生怜悯,这种叫主人寻开心的举动是真主赐给它的天性吗?可它还是没能得到主人很好的看顾,却不知给丢失在了何处,也不知被什么猛兽叨了去。回想起它抬头眺望的样子,眼泪就要出来了…… 

我坐在石头上,受着风沙的吹摇,看见山顶上露出一个黑点,一会滚下山脚,向我缓缓爬来。近了,是鲁,他正穿着羊毛背心,头上戴了顶很大的帽子。我站了起来,觉得他很幸福,能得到族人的疼爱,能戴上那么漂亮一顶虽不合适却很温暖的帽子。 

“嘿,表兄!”他用手抬了抬帽子,“这风真大,不过挺热的。来信了,你爷爷来信了!” 

“他怎么说?”我激动地站在那里,手脚都在不停地发抖。 

“当然是同意你过去了,他叫你自己坐火车去。那城市很远的,坐火车须两天才到!” 

我很难为情地站在石堆里,说实在的,我从来没有独自走出过朵图兰布列村。 

“不过那城市大得很,很有意思的,你去了就是城里人了,那里也不缺水,一年四季都有水喝,这是一件不错的事情。我跟族长说了,我也要同你一起去,他同意了,并准备为我做一个很大的包裹!” 

“他同意了?不是说城里很脏吗?”我犹豫地坐靠在石头上,心里也七上八下的。鲁是我姨母的孩子,我们共同生活了三年,可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他做事总是很冲动,又喜欢在村里打架,骂脏话,吃饭也不洗手,就算是才上了厕所回来,他也能用左手去抓东西方吃! 

“这样也好,我能陪你去,那样你就不寂寞了,也不用害怕了!” 

“我一个人的时候,会不断地向真主祷告。” 

“别娘娘腔了,像个婆娘似的!走,该回家了!” 

鲁夺过我手里的鞭子,“啪——”地一声打在一只羊身上,羊“咩咩”地乱了起来,鲁冲进羊群,不断挥舞着鞭子,嘴里乱嚷嚷不停,平静的伏山,一时沙土飞扬,乱石翻滚,仿佛千军万马奔来败了阵的军营…… 

才做完礼拜回来,我们几个孩子在路上的平地上玩游戏.洛洛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手里拿着棍子,对着跑来跑去的人,嘴里“叭哒叭哒”个不停。我也被射中了,假装倒在地上。鲁同幸格一起朝我奔过来,四只手把我举到空中,一阵小跑,重重地把我扔到草垛里。我瞬觉被掏空了一样,飞在空中,“咚”地一声落在了草堆上,上面的草一起滑了下来,把我严严实实地盖在里面。我扑腾个不停,毛茸茸的干草直刮我的脸,只蝗鲁在外面大喊,“败将!败将!” 

我从草堆里爬了出来,他们仍在玩,只有幸格给吓了一跳,呆呆地望了我好久,然后大声叫到:“鲁!鲁!书吉。柯尔流血了!书吉。柯尔流血了!”鲁仍站在高处,不肖地看了幸格一眼。 

“跟真的是的,小心洛洛的神枪,你也会跟书吉、柯尔一样的下场!” 

“我说的是真的!”幸格在我面前大叫到,听幸格这么一喊,我朝四下望了望,发现自己完好无损,但幸格那惊惧的模样,着实叫我为自己的伤势担心,我在原地转了一圈,最后低下头,一滴红红的液体,重重地落在我的破鞋子上,那颜色太红了,我似乎闻到了腥味,心里想:我要死了!于是整个人栽倒了地上。 

鲁朝我冲了过来,一把把我扶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幸格大声喊到。于是一群孩子都围了上来。我坐在地上,好久才恢复过来。鲁笑了笑,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并把他的袖子擦干了我嘴边的鼻血。 

“鼻血,有什么害怕的!我也经常流鼻血!”鲁大声说。 

“鼻血不能被白蚁看到,白蚁爬了人的血,会死人的!”幸格怯怯地看着鲁。 

“你这死人!”洛洛冲了过来,重重地拍了一下幸格的头,“你就像巫师,说出来的话总是在吓我们自己!” 

大家看见幸格挨打,便不吱声地溜了,最后剩下我们四个,洛洛最大,皮肤又黑,而且嘴边开始长小胡子了。鲁和洛洛是好朋友,他俩说话做事很是投机,一个东一个西,一唱一和,能把整个村庄都给洗劫一空。洛洛双手叉着腰,一副气鼓鼓的样子,眯着眼睛看着远方的风车。 

“喂,洛洛,这个不好玩,要不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保证你们开心!”鲁走到洛洛跟前,双手抱胸,看着洛洛的反应。 

“什么地方?” 

“你去不去?” 

“可你表兄……” 

“他腿脚好,你别担心,怕的就是你不去。” 

鲁把事情搞得很神秘,在他的带领下,我们绕过伏山,穿过卡夫哈围,不知怎又到了朵图兰布列大河,我们在河床上爬来爬去,沿着大河一直向前走。朵图兰布列大河越来越宽,并且有了大片大片的鹅卵石和沙地,而且两边是干枯了的庄稼。鲁在前面又是跑又是唱,他心情变得快活得不得了,村庄也开始消失在了身后,我们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觉眼前越来越开阔,树也越来越稀少,干草变着了沙漠,时而看见一丛丛生有尖刺的矮树。 

“你们知道朵图兰布列大河是怎么样一个形状吗?它如同一只螺旋,以伏山为中点,不停地旋转、旋转、开阔、开阔,甚至能放下一条船!可想而知,拥有河水的朵图兰布列大河,是多么壮观的大河,站在河边,你还以为自己看到了海洋,或认为自己到了盐湖!真的!” 

“鲁的想象力真的很丰富,不是吗?你们看,他站在这么一个干枯了只剩沙漠的河床上,还能想象到自己在盐湖里毫不费劲儿地游荡!” 

“我爸爸跟我讲的!” 

“想来你爸爸也没见过朵图兰布列大河的真面目,不然,他不会死得那么骇人听闻!” 

“喂!不许侮辱我爸爸!我带你们来,就是让你们知道我爸爸是怎么死的!” 

“嘿!嘿!小子,说话小心点!” 

“洛洛,我们还是回去吧,我奶奶讲,沿着死人的路走下去是不好的!”幸格站在中间,看了看我,我耸了耸肩。 

“你奶奶是我们村最坏的巫婆,等我回去用火炉把她烧死!” 

“好了,既然鲁要带我们去看看前面的事情,那也不错。” 

太阳不断向西移去,我们眼前成了茫茫一片沙漠,极其安静,红色的沙映着红了天空,也映红了太阳。风带着一股重重的热气向我们袭来,只见远处沙丘移动。脚下的朵图兰布列大河也渐渐融进了沙漠之中,不见了踪迹。鲁向前奔去,在沙漠里寻找什么,最后泄气地走了回来。洛洛一个趔趄栽倒在沙地里,直直地躺在了上面。 

“找什么,兄弟?寻宝贝?找什么公主出嫁时丢在了路上的瓷器?”洛洛懒洋洋地说道。 

“我爸爸他们挖的水渠不见了!” 

“水渠?你真成了白痴!这么个荒地,哪来水渠?躺个人在这里一年多了也没了影啊!” 

“你们知道吗,朵图兰布列大河的水一到这里就消失了!”鲁争执道。 

“什么!”我们几个都惊叫起来。 

“真的!不管水有多大,朵图兰布列大河的水流到这里就不见了!” 

“水到哪里去了?”洛洛爬了起来。 

“一开始,我爸爸也不知道,他们为了寻找水源,便从这里挖掘湿土,挖下去很深,但只见湿土却不见水。他们为了寻到水源,便从这里开始,沿着有湿土的地方不断向前挖土,最后挖出了一条水渠。没想到泥沟却不见了!” 

“肯定被风沙给埋了起来。” 

“后来呢?” 

“后来就挖到了一条很粗很粗的管道。” 

“管道?” 

“嗯,那管道是一个军队的饮用水管道,并且还有人在巡逻。” 

“我们去找那管道怎样?鲁,你还记得那管道的位置吗? 

“只能按方向去试试了。” 

其实我们已经很累了,肚子也饿得慌,但不知为什么,听鲁这么一讲,仿佛事情变得严重起来,那根不知藏在何处的饮水管道,好似埋在沙漠里闪闪发光的宝,泛着诱人的魅力,促使我们去寻找。鲁和洛洛一前一后地向前大奔着走去,我与幸格连走带跑,气喘吁吁,头上的汗水也湿透了头发。眼看太阳就要到地里面去了,晚风吹在身上很舒服,让人想瞌睡的感觉。 

太阳落下去了,月亮却爬了上来,虽然弯曲细小,但也能把沙漠照亮,并把我们的影子也拖得长长的,四处安静得很,只有刀哨一样的风声,沙子也不再扫脸。我和幸格两脚发软,鲁和洛洛也慢了下来,我们四个疲惫不堪地踩在软软的沙地上,脚下有一种踏雪的脆响,也可能是午夜,反正没了方向,只是远处有一亮点。 

“那是哨兵!”鲁惊叫到,“他们身上有枪!” 

“你说话声小点!”幸格叫到。 

“还远着呢!他们哪能听到!” 

“鲁,我们非得要找到那根管道吗?”我紧张地问道。 

“当然!因为人爸爸就是因为他死掉的!我爸爸是英雄!” 

“而且我们还要找到水源!”洛洛咬着牙补充了一句。 

“那是多危险的事情!”我有些害怕。 

“我就要在离开朵图兰布列村了,我想最后一次好好地奠祭一下我的爸爸!” 

“鲁,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我向你致敬!”洛洛脱下帽子,向鲁挥舞着,鲁站在月亮下,嘿嘿笑个不停。 

哨兵在前面绕了一个圈子,消失了。我们加快脚步。向前方跑去,看见了一根很粗很粗的管道,直直地躺在沙地里,下面被深深地埋在土层里。鲁最先冲了过去,一把抱信了那根管道,大声哭了起来,不断敲打着管道,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我爸爸就是这样横在了这管道上的……” 

那管道很粗,里面恐怕能装下我们四个,管道冰凉冰凉的,把耳朵贴在上面,仿佛能听到水的流动之声,“哗啦啦……”“轰隆隆……”叫人暇想不已,一股甘甜的水汁似乎流淌在心里,一捧一捧,口口进了肚皮,全身酥软! 

“走,找水源去!”洛洛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 

“怎么找?”幸格软坐在沙地上,痴痴地望着洛洛。 

在这种时刻,不管是死是活,也得咬着牙关同洛洛一起走了,顺着管道,我们在沙漠里绕来绕去,不知走了多时,实在是困了,四个人先后朝地上一躺,沉睡了过去。 

梦境里,我在水雾朦胧处看见了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她们灿烂的微笑,华丽的服饰,好似国王的女儿,手拉着手向我走来。右边的问我,“还记得我吗?”我揉了揉眼睛,觉得她们挺面熟。“我是你的姨母啊!”哦,果真是姨母,只是一时的光彩夺目竟让我想不起来她是谁了。 

“那她呢?怎和你一个模样?” 

“她是你妈妈啊!难道你不认得了?” 

“妈妈!”我惊呆了,但我又立刻扑了上去,撞到她怀里,眼泪哗啦啦流个不停。没想到,见到了自己的妈妈,虽然从未谋面,竟然有哭的冲动! 

流着眼泪,我从梦中醒来,觉得身上好冷,睁眼一看,一轮火辣辣地照着大地。突然,一滴湿的东西滴在我的脸上。咦?是鸟屎吗?可是天上没有鸟飞过啊!我还没想完,又有一滴滴到我的额角上,我伸手摸摸,在眼前一看,怎是水?难道下面了吗?可天空正是晴好啊!这时,鲁一下闪到我的眼里,狠狠地拧了他手里的衣服,哇,好似一盆倾来的洗脚水,洒了我一脸,我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只见他们三人正咧着嘴,脱光了衣服,整个人湿渌渌地站在沙地里,怪异地看着我。 

“水?水?哪来的水?”我兴奋地叫起来。 

“傻子,你快来看!”幸格推了我一把,我向跨了好几步,呀! 

我真的想喊!知道我看到了什么了吗?我看到了海参,如同奥桑大爷讲的那样——地中海!一望无际,茫茫水烟,同天一样蓝,只见水波荡漾,层层叠叠,在阳光中不断闪光,耀眼。我一下真的给软了,那绸缎一样的波纹,仿佛真主的大手,抚摸着我干渴的心灵。我哭了,又哭了,我想到了很多事情,但我不明白,为什要到这样一个地方来?真的就是为了那点好奇心吗?这时,我们四个人都倒栽着头,扒在岸沿上,像渴水的牛犊,一个劲儿地大口大口地喝水,真到把肚子掌了起来! 

“这水是甜的!”“这水是咸的!”“甜的!”“咸的!” 

我们脱光了衣服,一步步向水里移去,洛洛向鲁身上击水,鲁向我们击水,我和幸格站在水中用手挡之不及,水花溅起老高,在阳光中闪闪发光。我们在水中游来游去,一会闭水,一会仰浮,大家各自玩着,专心地体验着水的乐趣。泡在水里,我似乎又看到了姨母和妈妈,她们正用温柔的双手抚摸着我的身体。游了半天,终于有些疲惫,缓缓游上岸,只见鲁和洛洛在抓彼此的小鸡鸡玩。我躺在一边,望着太阳睡了过去。 

“怎么啦?” 

“幸格呢?你不是和幸格在一起吗?” 

“后来我们分开了。” 

“天啦!”洛洛突然惊醒过来,他把衣服一扔又跳到水里去了,鲁也跟了去。我站在岸上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幸格的名字,然而只见一望无际的水波,却不见人影。过了一阵,鲁游了回来,上了岸,他很失望地看着我,洛洛也游了回来,他两手空空,满眼恐惧。我们三个人站在岸上,心里想着同样一件可怕的事情! 

幸格死了,当然是被水淹死的,是怎么淹死的,我们也不知道。幸格水性很好,可能是下水时抽筋的原因吧。那边的士兵也证明了,水是蓄水,用于饮用,湖泊里并无什么其他生物。幸格的尸体是通过士兵打捞起来的,他们还要求我们这边给予赔偿,理由是尸体污染了水源。幸格的尸体白白的胖胖的,整个人被水泡得鼓鼓涨…… 

幸格的尸体还摆在土屋子里时洛洛就走了,同他的父亲一起到外省投生去了。他来我们被关的地方看望我们,与我道别。我们见了大哭一场,说自己对不起幸格,是他害死了幸格,希望我们忘掉他,不要再想念他这个不干净的灵魂。洛洛简直要崩溃了,又是抓头发又是捶胸。看着洛洛的样子,我也大声哭了好几场。洛洛踏出土屋时,还是同我们握了手,并说了声“永别了,朋友!”

因幸格的死,我同鲁一样被族人关在一间土地屋里,鲁整天躺在床上,不言不语.幸格的尸体仍在伏山烧化,但我们没能参加他的葬礼,只听得外面哭声一片,悲怆之声充满了整个村庄。幸格的葬礼结束,族长同牧师一起来到我们的土屋,他们一起商量要做个仪式,洗掉我们身上的不洁。族长对牧师说,要求他能给我一个洗礼,因为我长大至今都还未受过洗礼,爷爷在信上一再点明,希望教会给我一次机会。牧师同意了,而且还答应做我的教父,并为我取了教名赛尔。 

我同鲁要一起离开朵图兰布列村了,族长找来一辆牛车,派桑布拉大叔送我们到多多尔曼奇火车站等火车。族长叫人为我们打包好行李,我们拿着行李上了牛车,桑布拉大叔催动了牛车,车子缓缓启动了,只见族长和一群人站在碾坝上向我们挥手告别。 

“永别了,朵图兰布列的人们!” 

鲁坐在我后面,沉沉地说道,我回头看着他,他眼里有着泪水,但很快干了。 

“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我安慰他,“城市里很脏!” 

“我是不会回来了,要回来你自己回来吧!” 

牛车缓缓地爬行着,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牛车绕过伏山,向西北走去,只见前面大队人马,载着家什,不知投生于何方。走出伏山,我才发现,不管我们做什么事情,都必须从伏山出发,生在朵图兰布列的人,生生世世都要经过伏山这个地方。奥桑大爷说,伏山是鬼神之地,也是真主下降的仙地,它承载着重要的使命,好让人们永生把它记住,所以要让人们不拆不挠地从它的心脏攀爬而过。 

我怀里抱着只小羊羔,是珍妮妹妹送给我的,珍妮妹妹长得很漂亮,血红的脸蛋,卷曲的头发,声音像泉水一样叮咚而柔软。他叫我兄长,其实我们之间并没有缘关系,珍妮是村头老乞丐的女儿,她生下来就是罗圈腿,被父母丢在荒野,是老乞丐把她从猫爪下夺回来的。珍妮还有一张桃花一样的免子嘴,但我觉得这些并不防碍她的美丽,她就如同真主脚下的羔羊,虽然不会讲我们人类的话语,却永远是纯洁、善良的象征。 

我喜欢珍妮,甚至爱上了珍妮,我们常常坐在草丛里玩球,编花篮。我们因为彼此的一个屁而哈哈大笑。珍妮坐在地上,笑得前仰后合,有时扑在我的身上,两面三刀肩抽蓄个不停。珍妮也会哭,但她很坚强,她哭的时候总是把自己藏起来,不让人看到。她会跟我讲心事,总希望自己是一个健康的姑娘,那样,她也可以走出朵图兰布列村,走出伏山。 

其实,我很想告诉珍妮,我很喜欢朵图兰布列,我希望自己永远不要离开朵图兰布列,但我害怕她骂我,骂我是个大大的懦夫。 

多多尔罗奇是一个很小的火车站,处在多多尔罗奇镇上的东头。我们到达多多尔罗奇时,天已黑尽,桑布拉大叔把牛车停在一棵长有叶子的树下,然后为我们扛起行李,朝那个木制结构的火车站走去。这个火车站全部由木板钉制而成,木板的后车室,木板的售票厅,木板的座椅。桑布拉大叔放下行李便去买火车票,售票的是一个秃顶的中年人,他穿着干净的制服,两眼无神地扫视着候车室。桑布拉大叔买了两张去康城区的票,然后走了回来,递到我手里,“书吉。柯尔,保管好它们!” 

“几时才能走?”鲁问道。 

“说是半夜,也不清楚。” 

桑布拉大叔为我们掏出馍馍,取出水袋,看着我们吃饱喝足,我叫他也吃,他说不饿,吃完后我们闭上眼睛睡了好些时候。醒过来,醒过来,我们仍坐在候车室的椅子里,鲁睁大眼睛望着黑漆漆的站台。这时,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穿着长长的风衣,打着领带,头发用梳子梳理过,并用头油定在脑后。男人的皮肤很白,脸上略有些皱纹,手里空空的,双手插在风衣袋里。他走到售票处,咕噜着什么,然后拿了张票,朝大厅里扫了一遍,最后落在我们的旁边。 

“你们好啊,小家伙!听说你们去康城是吧?” 

我和鲁都怯怯地望着眼前这个蓝眼睛的人,而桑布拉慌忙起身,向他行礼,尊称他为先生,并回答了他的问题。 

“我也是去康城的,我们刚好一起同行啊!” 

“那太好了,我正愁这两个孩子一路上没人看顾,他们吃的喝的都有!” 

“哦,这个没问题,我一定看好他们,安全地把他们送到康城!” 

“你为什么没有行李?”鲁伸着头向那人问到。 

“我去康城只是办点事。” 

“哦!” 

这个蓝眼睛男人叫托尼斯。r。布鲁诺维奇,桑布拉大叔要我们叫他先生,他却笑着说,“叫我托尼斯就好了。” 

火车来了,托尼斯领着我们上了火车,桑布拉大叔脱了礼帽,追着火车跑了好长一段路程,最后与火车站一起消失在浓浓夜色之中。在火车上,我一直昏昏欲睡,鲁总是在同托尼斯讲话,托尼斯问了很多问题,比如家乡情况如何,为什么,为什么要去康城,到康城如何同我们的爷爷联系。鲁是个喜欢讲话的人,不停地呱呱啦啦地告诉托尼斯的一切。托尼斯不像个坏人,倒有爷爷一般的慈爱、祥和,但我总觉得他是陌生人,他眼睛里充满了许多让人不知就底的色彩,无形的诡异写在他的脸上。我在想,他为什么同意桑布拉大叔的请求,一路上好好地看顾我们,难道是可怜我们吗?而且他有着一双蓝色的眼睛,那蓝色又说明了什么呢?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生着蓝眼睛的人,长着这样眼睛的人,心里会是如何? 

我在火车上一直不好,而且发起高烧来,托尼斯向车长要了卧铺,他把我抱到卧铺上休息,为我买了苏打水和药片。我吃了这些,胃子却极其难受,不到一刻时间就吐出来了。面对如此多的陌生人,我很难为情,心里也无法平静,好想回到朵图兰布列,那里每个人都是我们所熟悉的面孔。我在车上挣扎了很久,在第三天的凌晨,我们终于到站了,我抱着羊羔,缓缓地跟在鲁和托尼斯后面,头昏脑胀,脚软身轻。鲁却欢呼不已,一会指着天花板:“哇!玻璃!”一会儿指着啬壁,“放映机!”原来这座城市与朵图兰布列村真的是天壤之别。走出巨大的火车站,放眼望去的却是满眼的高楼大厦!整个地面却是用花砖铺就而成,没有泥沙,没有石头,干干净净,平平稳稳,整齐的石梯,光滑的广场,广场上还有许多花花草草。广场中间有一个若大的水池,里面的水喷向高空,形成银色的水柱,只听水声哗哗乱响。 

“咩咩——”小羊羔一下跳出了我的怀里,朝水池奔去。鲁也飞快地奔了过去。托尼斯牵着我的手,一步步走向水池。 

小羊跳上池沿,低着头欢快地喝了起来,鲁挽起袖子,一大捧一大捧浇到脸上,溅起来的水珠,湿透了他身上的衣衫。我坐在池沿上,伸手去抚摸那水,那水真干净,像透明的层层丽纱,轻柔地摩擦在我手的四周。 

我们在街上逛了很久,车水马龙,游玩店铺,人们穿着整洁的衣服,女人们昂首阔步,揭去面纱的女人,个个神情异彩,风情万种,有的严肃,有的委婉,有的欢笑,有的怒骂,她们是那么真实,开心,不再把自己躲在厚厚的面纱之后,让人胶去猜测她们的所思所想。我们最后停留在一家小旅馆,里面干净无比,铺有地毯,壁灯明亮地照着平滑的四壁,厚重的窗帘下是一张软绵绵的床铺。我和鲁一个房间,托尼斯在隔壁,他时时走到我们房间来同鲁聊天,并脱光了上身,露出密密扎扎的胸毛,他洗过澡,下面围着一条大大的毛巾。 

“你们如何同你们的爷爷联系上?” 

“柯尔知道,他从来就是如此方法与爷爷玩游戏的!” 

“什么方法?柯尔?” 

“他叫我在火车站等他,用石头在地上画圈,他看到这个圈便画个箭头,我便按照箭头所指的地方走,走到一处又画圈,他又画箭头,直到我们相见为止。” 

“真是一个有趣的游戏!” 

第二天,我就照着我与爷爷之间的游戏规则,在火车站画了一个圈,次日,同托尼斯一起去寻这个圈,发现圈上画了个十字,见了这个十字,我又开心又有些不安,开心的是,爷爷已经和我接上了,说明他就在我的附近,然而他却不能来见我,我泄气地往回走。托尼斯追上来问我,我告诉他,如果爷爷在圈内画了个十字,说明他很危险,不能来见我,比如说他发现有狼,或者是蛇。后来,我连续画了半个月的圈,爷爷总是给我的回答是个十字。托尼斯变得很不耐烦了,替我们退掉了房子,让我们流浪于街头,他也不再出现,鲁试着去找他,然而他也搬到了何处,不知去向。我和鲁拖着行李,带着羊羔,饥肠辘辘地走在大街上,人们也不理睬我们,只是用好奇地眼光打量一翻。我们显得很可怜,包裹里的干粮也很快吃尽,常常坐在火车站前的水池边,这样游荡了几日,终于发现了箭头!我和鲁欢呼不已!箭头一天一天的出现,我们按照箭头的方向,走出了城市的闹区,走出了古道,走出了羊肠小街,最后走出了城市,居然来到了一片荒林。满眼的绿色,到处是树林,我们在最后一个圈上站立。这时,爷爷出现了,他乐呵呵地从一丛野草里钻了出来,身上穿着我们朵图兰布列的衣服,五颜六色,花花绿绿,过节时的喜气。他张开双臂,嘴里唤着:“我的孩子,真主让我们在这里重逢了!”一遍又一遍,向我们大步走来,我们也奔了上去,与他一起撞个满怀。鲁叽哩哇啦地讲着废话,我们三个人有说不出的喜悦! 

爷爷为我们扛起行李,我抱着羊羔,鲁提着水袋,正准备离开,突然,背后一阵响动,有个人大声说道:“老狼,往哪里去?” 

我转过身仔细一看,原来是托尼斯,他下站在高处,迎着山风,眯着眼睛看着我们。 

“托尼斯!你怎么丢下我们不管?我去找你却找不到你了!”鲁大声喊到。 

“你好啊,布鲁诺维奇,一路上辛苦你了,对我的孩子们如此照顾!”爷爷笑首说道。 

没想爷爷和托尼斯是老相识,我们却不知道,托尼斯走下山来,站在三米远的地方,向我爷爷弯了弯腰,爷爷脱帽向他敬礼。 

“老狼,我们今天又见面了,你让我找得好辛苦,今天怎么说?” 

“我们的事好说,只是孩子们才来到我这里,我们都这把年纪了,不可能对无辜的他们没个好的交待吧?你也得等我把他们安置好了,我俩再到酒巴喝两杯,坐下来慢慢谈也不迟啊!” 

“话是这样说,恐怕你又是赶着这事好敷衍我吧?别借机跑了!你也可想到我的用心良苦啊!” 

“你是怎么知道的啊?” 

“你女儿给你写信,邮局报给我的。” 

“哈哈哈……” 

“哈哈哈……” 

站了很久,托尼斯最后朝相反的方向先离去,爷爷带着我们走出荒林,来到郊区的石板路上,一辆敞棚车停在路边,爷爷开了车门,叫我们坐到后座,并把小羊羔放在他旁边的位置上,他坐在驾驶位置,伸手摸了摸羊羔,回头看看我们,笑笑,启动了马达,按了两声喇叭,一下就开出好远。 

“爷爷,这是你的车啊?”鲁扒在椅子上问爷爷。 

“嗯,怎么样?这车漂亮吗?” 

“漂亮!” 

“爷爷,你真有钱!可我们在朵图兰布列那么受穷!”我简直不敢相信地说道。 

爷爷在后视镜里看了看我,两眼黯淡了许多,他不声不响地开着车,渐渐进入城区。我们在城里转达了很久,在一家法国餐馆吃的比萨,喝的牛奶,要了杯水,坐了会儿,又开车离开了,到深夜时,爷爷才开着车左拐右拐进了一片乱七八糟的居民区,这片居民区乱乱的,很脏,到处是垃圾和窝棚,丑陋肮脏的猫狗在路上来回走动。我们的车停在一座小楼前,一个年迈的妇人系着围裙走了出来,她胖胖的身体,头顶上戴了顶帽子,鬼迷地朝左右扫视了一下,然后笨拙地打开了铁大门。爷爷把车开了进去,停在车棚下。我们走下车来,老妇从很快地跑向我们,接住我们手里的包裹。她冰冷着脸,木然在向屋里走去了。车棚外是一片草坪,草坪上栽有枣树和红杉,不远处有个池塘,里面的水哗啦啦响……

爷爷每天都早出晚归,我们很少见到他,天天与我们打交道的却是那位胖胖的女佣,她的名字叫珍妮,黑黑的脸膛,不怎么言笑,胖胖的身体,满屋子跑:一会儿打扫卫生,一会修剪草坪,一会翻洗沙发套,一会粉刷啬壁.她从不叫我们帮忙,见到鲁就叫少爷,见到我就叫我小少爷,其实我比鲁大得多.望着她紧闭的双唇,我也不好争辩了。 

“珍妮,我爷爷整天在忙些什么?” 

“小少爷,我只是一个女佣,主人的事,我一概不知。” 

“他不在家吃饭吗?” 

“他如果想在家里吃饭,会事选跟我讲的,小少爷。” 

珍妮不想开口与我讲多话,我便抱着小羊羔坐在水池边玩。鲁和珍妮在院子里争执起来,他叫珍妮为他开了大门,放他出去走走,珍妮说老爷吩咐她不要放我们出去。鲁是一个性急的人,他急得暴跳起来,拿起锄头乱捣地皮。珍妮跑过来抱住鲁,从他手中夺过锄头,鲁不饶,和珍妮打了起来,用脏话辱骂珍妮。珍妮很生气,一耳光将鲁扇倒在地,并舀了一瓢水泼到鲁的身上,取过一条长绳七手八脚将鲁捆起来。鲁被套在柱子上,大声呼我:“柯尔!救我!你这个狗娘养的,快救我!” 

我怯怯地走到珍妮身边,珍妮仍在忙着藤草上树,她低着头,仿佛没有看见我。 

“珍妮,珍妮,放了鲁吧!”我蹲下身子,告求她。 

“望真主原谅这个恶神吧!” 

鲁一直被绑到晚上,一天的时间里也没能吃上一点东西,珍妮把他解下来时,他昏倒在地。珍妮拧着他把他扔到了房间里,关上灯睡觉去了。我很伤心,偷偷走到鲁的房间,他却昏迷不醒,伸手摸他的头,滚烫得厉害,而脚手却很冰凉。我大哭起来,跑到珍妮的房间,求珍妮救救鲁,珍妮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跑到厨房,寻来水和药丸,拿到鲁的跟前,可鲁怎么也没有吃下去。 

爷爷回来了,我站在珍妮背后去接他,并悄悄把鲁的事跟爷爷讲了一遍。爷爷听了很生气,他开车把鲁送到医院,回来后同珍妮大吵了一架,并动手打了珍妮,第二天,珍妮收拾了行李走掉了。爷爷走得很晚,叫我同鲁好好地待在家里,他把大门锁了起来,戴上帽子,开车出去了。鲁恢复得很快,他一觉醒来就要下地走动。现在没了珍妮,他满屋子乱跑,最后一个人翻出大门到外面去了,剩下我和羊羔。我们在院子里追来追去,一会玩捉迷藏,一会躺在草坪上观望蓝天。 

太阳西去,爷爷开车回来了,我兴奋地跑向大门,爷爷正在掏钥匙开大门,他乐呵呵的,很高兴的样子。大门刚打开,车却启动了,并慢慢地开了进来。我奇怪极了,睁大眼睛看着开车的人,原来是鲁!没想到他能把车开进来!我放下羊羔,飞快地奔了过去。 

“怎么样?” 

“你好厉害!” 

“鲁是个聪明的孩子!” 

“你是怎么找到爷爷的?” 

“我学你们玩的游戏了!” 

爷爷竟同意带着鲁和我一道出去了,鲁很快学会了开车,当上了爷爷的副驾,经常为爷爷驾车。我常常为爷爷递一些东西给陌生人,一张纸,或一串数字,那些人接了东西也不同我们讲话,只是转身就走,并很快消失在人群里。我同小羊羔在一起,时而穿街走巷,时而坐在站台观望来来去去的人,开始对这个城市越来越熟悉起来。我有写信的冲动,我想给姨母写信,想给珍妮写信,想给洛洛写信,但我识字不多,写到有的地方也就无从写下去了,写了好几次都搁了笔,心里难受极了,有种想哭的感觉。 

有一天,爷爷塞给我十小包白色的粉末,我问他是什么,爷爷不做声,而鲁只是嘿嘿地望着我笑,骂我笨蛋。我按照爷爷的步骤,把白色粉末装在衣兜里,与小羊羔出了大门,先是坐了摩托车,跑了很久,在一座废旧的白塔下面停下,见了一棵桑槐,我在桑槐树根上坐着吃西瓜,吃完西瓜又坐上了一辆牛车,向城东拐去,在一个烤肉串的地方吃了几串羊肉,又坐上了一辆吉普车,最后到了一个很偏僻的地方,我站在石桥的一头,看见一个人朝我走了过来。 

“叭——”一声枪响,那个人左手中了枪,他忙捂着伤口落荒而跳。我被吓得目瞪口呆,傻傻地站在原地,羊羔却转身就跑掉了。过了好久,发现没人来抓我,小羊羔也跑了回来,围着我直转,“咩咩”叫个不停,我才意识到自己安全了。 

我步行着回家的,回到家里很晚了。爷爷和鲁正围着桌子下跳棋,鲁看到了我,招手叫我过去,并把一大堆新衣服新帽子新鞋子推到我面前。 

“爷爷赏给你的!” 

“那人中枪了!流了好多血!东西却还在我这里!”我对爷爷大声喊到。“我以为我完了!” 

“老狼,你看这傻子,他还不知道就里!幸好我枪法不准,不然那人早就躺在血泊之中了!那不是把他给吓得半死!呆瓜!”鲁恶狠狠地笑着,露出了他嘴里的虫牙。 

爷爷只是笑笑,叫我换了衣服活个澡,他叫新来的女佣上菜,等我洗了澡就吃晚饭。我躺在池子里,把自己严严实实泡在泡沫之中。想想那个捂着左手跑掉的男人,我感到非常害怕,没想到鲁接受新的东西却如此快,他竟会玩枪!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晚饭很丰盛,桌上还摆了整只烤羊。我只是吃了点甜点西红柿,再喝了些蛋汤。爷爷劝我多吃些,我只是摇摇头,早早下了餐桌,回到自己的房间,拉上窗帘,上了床,整个人蒙在被子里听着自己的呼吸,感受自己的心跳。在黑暗中我睡了过去。半夜时分,爷爷走到我的房间,摸摸我的额角,问我,“不舒服吗?孩子?”我迷糊地摇了摇头。爷爷似乎坐了很久,他看着我不断叹气,我还听到他在抽泣,最后掖好我的被子,离开了我的房间。在中午的时候,我才醒了过来。晚上睡得不太踏实,似睡非睡的样子,也没有做梦。醒过来躺在床上,被窝里很暖和,睁着眼看天花板,雪白的天花板总叫人想象。我想回家了,我想回朵图兰布列村去! 

天花板是白的,血是红的,仿佛腥红的血液从天花板上浸了下来,滴到我的眼睛上,于是,我满眼里都是红红的血! 

我不知道昨天那个人有没有死掉,他是一个穷人,在城区地下水道里宿睡。他身上的衣服很是破旧,脚上一双鞋也没有。我认识他好久了,那天刚好下雨,不知为什么,康城的雨水总是很多,不留神就要遭雨水的冲刷。我本来是喜欢雨的人,但现在一下雨,我心里就腻得慌。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同路上人们一样,为了躲避雨水的袭击,与小羊一起在街道上乱撞。这时,一个人拉着我的手直往一座大桥下跑。钻到桥下,的确没了雨水。我盯眼一看,那人也成了落汤鸡,他脱下上衣,顺手把衣服拧到一起,挤出很多水来。 

“你为什么帮我?”我高兴地看着他。 

“因为你是一个孩子,还有这么一只小羊羔,叫雨淋着叫人生怜!” 

“你是这城里的吗?” 

“是啊,我在码头干活,干苦力,每天把两百斤的泥沙扛上岸,给老板装上车。” 

他很瘦,瘦得只剩下骨头,鼻子高高的,眼睛大大的,头发乱七八糟地立着,脸上布满了灰尘,被雨水一淋,形成一道一道的图纹。他把拧干了的衣服铺在地上,并要求我把衣服脱了给他。他拧完我的衣服便把它铺在他的衣服之上,随后捡了个位置叫我坐下。我们并肩坐在河堤上,脚下的水流很激,一股冷风从脚心穿过。我对他讲我们家乡多少年没有下雨,天灾让很多人迁走,并讲到了珍妮的故事。他听得很入神,而且为可怜的珍妮流下了眼泪。 

就这样,我们成了好朋友,一旦完成了爷爷的任务,我就跑到码头去找他。他干完活,为我买块大饼,我们一路上谈心,绕着河岸穿过野草和苇蔓,爬过一些垃圾堆。城市里有很多荒废了的地方,我们一边走一边拾起路边的木材和纸屑,抱着这些收获,来到他住的地方,那是一条干涸了的地下水道,里面却很干净。我们将拾来的木材用火点燃。他支起一口锅,在里面做面汤,面汤好后,我们两人抱着大碗你一口我一口来回递着吃,吃饱了便睡在他那床发臭的被子上。 

“我把挣来的钱积到一起,积多了就回家一次。我家里还有个漂亮的老婆呢!我跟她撒谎,说自己在城里过的是天堂生活,她漾慕死了,要我带她一起来。你知道,这都是假的,带她来流浪,还不如让她在家里过稳定的苦日子。再加上还有六个孩子带,母亲又生病,怎么走得了?其实我是一个非常恋家的人,可家乡常年天灾,没有收成,待在家里,如何能过活?几张嘴都等着我拿回去,孩子们的饥饿,着实叫大人作慌。为了生活,我只得走南闯北。我去过很多大城市,可我什么也没有,凭的就是一身的力气。我平偷渡到外国去的呢!但那里穷人也很多,而且经常打仗,叫人不安心!” 

爷爷在草坪上玩球,他看见我下了楼,欢快地走了过来,一把把我抱到怀里,并亲吻我的额头和脸。鲁不在家,开车出去了,我坐在草坪上,喝了杯牛奶,吃了一块面包,看着爷爷挥动球杆,我鼓足了很大勇气,走到爷爷跟前。 

“爷爷,准我出去一天好吗?” 

“出去干吗?” 

“我的一个朋生,叫左拉,他生病了,可能要死了,我想去看看他!” 

“那你去看看他吧,但不要久留。” 

我在路上一直奔跑,气喘吁吁,风也很大,搅着城里的恶气,袭卷着每个路人。我一口气跑到左拉的住处,左拉躺在被子上,呻吟不止。他看见我来了,便努力坐了起来,强装着没事的样子,冲着我笑。看着他左手的伤口,我大声哭了起来,双手打击自己,骂自己,不断责备自己。左拉伸手抚摸我的头,叫我不要哭,我这样大声地哭,反而叫他难受。 

“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你和人一样,受雇于别人。那人给你多少钱?竟叫你这个小不点来交货!” 

“他是我爷爷,向你开枪的是我的表弟。” 

“什么?你爷爷?你爷爷就是老狼了!” 

“他们不知道你是我的朋友,而且我也不清楚事情的真相!” 

“你爷爷太狡猾了,还叫你抱只小小的羊羔。他知道敌人不会向你开枪的,打你就等于打羊羔,而羊羔是真主的化身,那启不是跟真主过不去!” 

我很想替爷爷说两句,但不知从何说起。左拉靠着啬壁,不断叹气,然后闭上眼睛。 

“我也不想挨这一枪,那人说干成了会给我很多钱,其实他们也布置了枪手,我与你反正必有人挨枪,既然你安全了,我也值得了,只是,我认为我们两个人不应该被牵扯进来,你说是不是?我感觉到自己快要死了,这一枪伤得很厉害,人都虚脱了很多,一点气力也没有了,东西也不想吃,总是昏昏欲睡的样子。” 

“你会好起来的!我天天过来看你!” 

“我也真希望能在每天看到你,那样死了也好受些,只是家里的人都不知道,我很可怜我的孩子们!” 

听了左拉的话,我又痛哭了一场。晚上我回到爷爷的家里,鲁却坐在椅子上自由自在地啃着水果,看着他那得意的表情,心里一股巨大的仇火燃烧起来。我猛扑了过去,掐着他的脖子,他四肢乱弹,两眼圆睁,嘴里含糊不清地乱叫。 

“柯尔,你在干什么?他是你弟弟!”爷爷冲了进来,一巴掌打在我的头顶上。 

“我的朋友要死了,就是他开枪害的,他害死了我的朋友!我要报仇!” 

“你朋友是谁?” 

“左拉,就是昨天来取货的人!” 

“哦,天啦!我的书吉。柯尔!你怎么和我们的敌人交上了朋友?” 

“他不是我们的敌人,他不过是被人雇用了而已!” 

爷爷很难为情地把我按坐在椅子里,然后问了很多关于左拉的事,他最后同意给左拉一笔钱,叫左拉离开这里。我说左拉是可怜的人,他家里还有母亲和孩子,他如果死了,这些人也会被饿死。我拿着钱和爷爷的一封信,跑到左拉的住处,左拉听说了便打开信,他读完信哭了起来。 

“柯尔,非常感谢你,我要带着钱离开这里了!”

因为左拉,我和鲁之间有了不解的矛盾,尽管爷爷力求为我们解和,但我们始终不讲话,不理睬彼此.爷爷很生气,把我们关在家里很久,但照样解决不了问题。我开始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去,一个人要么睡觉,要么扒在窗口看远处的山和云。爷爷离不开鲁,把鲁带了出去,剩下我一个人,自由自在,轻松自如。有时跑去同女佣讲话,听女佣讲她家里猪下仔的事儿。她是一个特别爱讲话的人,我们很快交流起来,她还答应我带我去看她老家的玉米地,听说那里有很多玉米,一望无际,像绿色的海洋,在微风中,波浪起伏。我跟她讲,我想念自己的家乡了,并对她说,我是多么仇恨于鲁。 

那天早上,我懒懒地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大厅,爷爷坐在沙发里看报,他见了我,改变了一下自己的表情,语调很沉重地对我说, 

“书吉。柯尔,我想告诉你一件不幸的事情,你的朋友左拉在前天早上被人杀害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是被我们的敌人杀死的,对方怀疑他是我们派去的奸细。” 

“为什么会这样!” 

“他拿了钱没有立刻走掉,而是跑到赌场去赌钱,被我们的敌人发现了,所以他被人杀害了!” 

“天啦!”我觉得天旋地转,没想到他还是死于厄运!我哭了起来,找了个位置,把自己安置在一张椅子上,好好地哭了起来,感觉到生活竟成了一种欺骗,好好的一个人,却被无缘故地牵扯到一些罪恶之中!再想想我的爷爷,自从他离开我后,我就对他朝思暮想,日夜期盼着他能回到朵图兰布列村庄,万万没想到他却在这个城市里发迹了,并悄悄地享受着他的物质生活!他变了,胡子不再是柔软的,而是一根根钢刺,不小心就刺到了我的脸上。 

爷爷坐到了我的身边,他试图来安慰我,然而我的内心却对他产生了排斥。 

“爷爷,你为什么学会了杀人?” 

“杀人?你是说左拉是我杀害的!” 

“如果你不参予,至少他的离去不会带来给我这么多的痛苦!” 

“你痛苦什么?” 

“我也不知道因何而痛苦,总觉这个世界让我烦乱。” 

“孩子,我理解你的心情,你还小,还不知道什么是生活。” 

“爷爷,求你别讲这些好吗!我不是鲁,我也没有鲁那么大的动力,我很累,我想到房间里去躺一会儿!” 

“书吉。柯尔,我问你,你还是不是我的好宝贝?” 

“我永远是你的好宝贝。”我站在椅子旁边,欲要离去。 

“那你知道爷爷是在做什么吗?”我没有回答,他把我拉到他的大腿上,摸摸我的头,“你理解得对,爷爷不是好人,而且所从事的事情也是违法的,很多年前,爷爷同左拉一样,穷苦汉一个,整天整日脏兮兮地流浪于街头,受人唾弃,遭人嘲笑。开始也是在码头做苦工度日,并积钱把钱带回家用。然而,我同左拉一样碰到了放宽样的机会,比他幸运的是,我第一次就成功了,世功的滋味促使我有了冒险的想法,更何况我的射击一直不错,枪法受到了道上老大的赏识。我开始卖命,但必定是别人在榨取我的血液……后来有经验了,也懂得了一些行情,便自己干起来……我现在老了,其实我并不希望你们参与进来,只是鲁是一个很见机的人,这些日子他帮了我大忙……我并不想告诉你这些,你心底善良,为人单纯,较之于鲁来说,我很是担心你的生活,我会让你离开这种地方的,远离我这样让你讨厌的人!” 

“爷爷……”我哭了起来,不知如何来表述自己内心的困顿和不安。 

正说着,鲁却回来了,他吹着口哨,摇摇晃晃,手里提了香蕉。看见我却张着大嘴笑了起来。 

“唠,这是你最喜欢吃的香蕉,回来途中看见人家卖有,便为你带回来了,别赌我气了,表兄!” 

“是啊,你们兄弟两人应该互相帮助。” 

我们三个人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聚在一起,坐在草坪上铺了一块地毯。坐在上面,说说笑笑,吃些东西方,太阳也正好,明明亮亮地照在我们的头顶,一种闲情逸致把我们催化得如同天上的神仙,逍遥自在。 

然而,事情往往是突变的,正值我们快要进入梦乡时,外面却有了枪响,爷爷很快爬了起来,处于警戒状态这中,鲁也迅速爬了起来,掏出枪指着四方。 

“老狼,投降吧,你这次被捕了!”托尼斯拿着扩音机站在院子外面的泥堆上,大声对我们喊叫,“别再跟我捉迷藏了!狡猾的老狼,我受够了你的游戏远规则!!” 

“托尼斯大林,你听着,我这里有两个无辜的孩子!” 

“别拿你的孩子作幌子,他们也不清白了,与你同流合污,做了不少败坏道德的事情!” 

“托尼斯,他们不过只是孩子……” 

“爷爷,别跟他屁话了,这只大乌龟,他不会放过我们的,逃吧!”说完欠便一起朝车棚跑去,慌慌张张上了车。鲁发动了引擎,准备开出大门,我却想到了我的羊羔。 

“鲁,我的羊羔!我的羊羔!” 

“这都是什么时候了,管它干吗?”鲁大声吼着。 

“你懂什么!它救过我一次!再说,这是朵图兰布列村珍妮送给我的!” 

“好,我们等你,你快去把他抱来。”爷爷推着我下车,我飞快跑到屋子里。这小羊羔,以为我在与它做游戏,我追它就跑,我停他也停,把我急得直跺脚,好不容易才把它给抓到了手里,跑出屋外,鲁见我这样,急得如同火神一样,恨不得一把打死我为好,他那凶神恶煞之相,早已不再是朵图兰布列村的鲁了。 

鲁的开车技术不错,冲出了大门外,左弯右拐,躲掉了空中飞来的子弹,并一马当先冲出了贫民区,而后面的托尼斯却带着众多警察,开着警车与我们紧追不舍。 

“怎么办?” 

“火车道!快开往火车道!” 

“那可是郊区了!” 

“现在只有离开这座城市,摆脱托尼斯这老鬼。看来托尼斯是要来真的了,可千万不要落到他手里!” 

我们的车开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冲出了城市,飞越在郊区的泥土路上,扬起厚厚的的灰尘,看不清后面的形势。爷爷靠在椅子上,却安静地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小羊羔不知人事地躺在我怀里睡觉,鲁全神惯注地不断加速,他咬紧了牙关,两眼瞪得很大,整个人立在空中,背也不曾弯一下。我心里好个害怕,回想刚才那些飞来的子弹,还有刺耳的枪声,仿佛心脏早已射穿了无数个洞。我真希望床被子把我给严严裹起来才好! 

我正在思想着危险的时候,而飞奔着的车子却猛地停了下来。鲁大骂着脏话,咬牙切齿地下了车,四围停看,一会踢轮胎,一会儿撞车身,叮叮呼呼,然后对车内大声说,“车抛锚了,怎么办?”爷爷听说,便下车围着转了一圈,然后对我说,“下车吧,现在只有步行了!” 

我们三个人匆匆走在郊区的马路上,然后跳进地里,钻进一片甘蔗林。爷爷在前面带路,我们紧随其后,一会儿到一个旷野之地,穿过一片森林,却见着了草地中间却是个铁道。我们三个人蹲在一个高丘旁边,等火车的到来。半个小时过去,终于有辆货车缓缓而来。 

“快!”爷爷手一挥,我们朝铁道奔了去,火车近了,有一股热风袭来。鲁一个箭步跨了上去,钻进了车厢里。爷爷推着我跑,没想怀里的小羊羔因没见过如此阵势,猛地从我怀里蹦了出去。我急得不行,只嚷着我的小羊羔。爷爷一把把我抱到画厢上面,而我的小羊羔却跑了很远,看着他独自远去,我下了决心要下车,还没等爷爷爬上车来,我一下滚下火车,飞快往回跑,追了不知多少路程,刚把羊羔抱在怀里,背后却有了枪响。 

“老狼,你还往哪里跑?”托尼斯奔了上来。原来爷爷也未曾上车,他站在火车道上看着我,而托尼斯大林却一把把我的衣服领子抓了起来。 

“你放了这可怜的孩子,有事我们之间解决!”爷爷举起了双手,慢慢走了过来。 

“他已经是你的手下了,为你办了很多次事情!” 

“他全然不知,只以为我们在做游戏。” 

“你以为我也是抱着羊羔的孩子?呵呵,难怪你一直耍我!要不是几年前见你可怜,心慈手软,怎会让你成为头号人物!我现在才觉得过分的慈悲并非带去福音,要是当初把你给抓进监狱,或许你现在已成了位大好人!现在好了,你把我当猴玩,还要让我施与更多的怜悯!” 

“听我说,为了这孩子,你要什么我给什么!” 

“别贿赂我!” 

“这样吧。我们来个比试,不是说你的枪法很神的吗?” 

两个人说了很久,托尼斯并非要抓我的意思,他听爷爷要比枪法,没想竟同意了,两个人突然走到一起,肩并着肩,手挽着手,嘀嘀咕咕个不停,一边走一边笑谈。望着他们那亲热的背影,怎会想到是敌人?也许他俩并非敌人,不过是游戏规则里的双方,彼此的爱好,彼此的乐趣,却因游戏玩上了瘾。我站在原地,抱着羊羔,爷爷和托尼斯走了很远,并翻过了山坳。消失在那一边。 

这时,鲁却呼哧呼哧地跑了回来,跑到我跟前,他一边喘气一边用手支着身体,两眼翻个不停。 

“他们上哪去?” 

“我不知道。” 

突然,那边传来两声枪响,一群乌鸦扑腾腾向天空中冲去,接着安静得如同只剩下了风景,却没了人物。 

“怎么回事?”鲁惊叫到,而爷爷却出现在了山丘止,并向我们挥挥手,朝我们慢慢走来,他手里的枪还在冒烟。 

“你把他打死了?”我害怕地问到。 

“只是伤了他的右手,应该没事。” 

“为什么不把他打死?”鲁瞪大了眼睛。 

“他救过我,我们曾经也算是好朋友。大家如果不是处立在对立的两面,我们应该很是和谐。”爷爷说着眼里有了泪水,他的手开始发抖,“幸好没有失手。” 

“他没打着你?” 

“我躲过了,不过他的子弹也很偏,想来是有意的,我倒有点后悔了,我要是受他那一子弹,大家应该平了,可我现在倒欠了他一枪,唉!” 

我们开始步行走了很远,城里的住处是去不得了,注定枯这个城市的边缘流浪,身上也没什么财物,当时也只顾着逃,而今只逃得人命,幸好不是太冷,只是肚子里空得厉害,一饿就没了力气。走了一天一夜的山路,我实在困得慌。爷爷说休息一下吧,人于是倒下就睡着了,睡梦里梦见姨母在做糕点,浓浓的香味,惹得我直流口水。姨母围了丽纱,她回头看见我可怜样儿,便顺手递一个给我。这时,一个男人却凶狠狠地走来,扇了我一耳光,并夺走了我手里的糕点。姨母看见我流泪不止,她便哭着抱着那人的腿,求他把我吃食,那人凶狠毒辣,一脚把我姨母给踹死了!我哭啊哭啊给哭醒了,睁天眼睛,到处黑漆漆的,爷爷躺在地上。鲁却生了一堆火正在烤手里的东西。 

“鲁,你手里是什么?” 

“肉,香喷喷的肉!” 

“什么肉?” 

“你吃吃,我的手艺不错”他把烤的肉递到我手里,我正准备咬一口,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鲁,我的小羊羔呢?” 

鲁继续烤肉,没有回答我。 

“爷爷,我的小羊羔呢?” 

“不在你手里吗?人都快饿死了,想着它干吗!”鲁气鼓鼓地说道。 

“什么?什么?你,你是说……” 

“是啊,我把它杀掉了,你不知拉倒!” 

鲁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往树林子钻。我想着死去的羊羔,心里很是心痛,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尽掏出腰刀,冲向鲁的背后,猛地朝他刺去,他“啊唷”一声,回头给我一拳,顺手拨出后背的刀,鲜血一下涌了出来。爷爷非快跑了过来,手忙脚步乱地为鲁包扎。 

“书吉。柯尔!你怎么如此?”爷爷大声对我吼叫。 

“他害死了左拉!又害死了我的羊羔!”我哭着,但看着鲁身上鲜红的血,我又深觉得自己犯下了大错,一种巨大的恐惧猛地朝我袭来,我像中了邪一样在风中摇摇摆摆。

我的生活就像梦,梦还没醒,又进入了另一场梦境里.你看这若大的庄园,空空树林那边一一段围墙,围墙中一座大门,常有车辆穿过大门,行驶在宽宽的马路上,直朝宫殿式的里里拉建筑这边跑。马路边长满了青草,中间却又开着各色的花朵,晶莹透亮的水纱从喷头里喷出来,铺洒到青青的草地里,阳光升起或西下,都把它们照射得闪闪发光。里里拉建筑却是环形,中间一座方塔,我在四楼的书房里工作,每天就攀爬在楼梯上,为主人翻晾那些发黄的书本,一层屋地打扫,先是把书从书架上取下来,在空中晃晃,扇扇,翻翻,再洒上药水,放到太阳里吹晒,等它干了以后又重新放到原来的位置。这是一很大很大的书屋,同建筑一起弯曲,缓缓一道弧形,高高的书架,一列一列,一排一排,没有阳光,阴暗的空间满是浓浓的书纸味。我常常蹲坐在晒台的边缘,眺望远处那条宽宽的河流,河水是浅蓝,没有风浪,只见平平静静地铺在地上,好似年轻女郎夏日里的围脖,轻逸,飘渺。 

砂阳照在身上很舒服,我顺手羰起名叫茶的东西,放到嘴边啜了几口。我的皮肤白了,而且很光滑,仿佛女人的手,修长、干净。我细想远处那条河的名字——玛丽娅河湾,真好听,念着这充满柔情而又女人般的名字,我却想到了朵图兰布列大河!这一公一母,遥遥相对,一个温柔平静,一个却历经百战,千疮百孔,真如男人女人一般,显尽了生命的本色。 

庄园西处有一座圈棚,里面全是黑马,但也奇怪,黑马的一边却关着一只温顺柔情的小羊,每次回到住处,我就会与小羊撞个面。它一见我就“咩咩”几声,我们注定有缘,几次的相见便成了好朋友。照看牲口的罗山汉姆笑着对我说,“它喜欢你,你带它去草地逛逛。” 

小羊的皮毛生得很干净,又因为青草的滋养,它眼睛特别黑,里面泛着亮闪闪的光。罗山汉姆大叔一打开圈门,它就朝我蹦了来,我们一前一后,跑到草地里。它并不是来吃草的,而是来嗅花曲的。我坐在草地上,它漫步在花丛中,用它的鼻子一朵一朵的嗅,嗅完一朵它就轻声叫唤两声,仿佛在赞叹花的香味。小羊很熟悉这里的一切,在它的引领下,我们会发现清泉,细水,小渠,那水总是很安静,祥和,一点也不喧闹,看着这些静水,似乎明白了真主的意思。 

往往会在黄昏的时候,有一个年老的女人裹着厚重的丽纱,朝我和小羊走来。她走得很慢,也没精神,如同负累一样两眼憔瘁,近了的时候,她站在一米开外的地方,用奇怪的眼睛打量着我,总是陌生地追问我是谁,为什么会同小羊在一起,问完后又若有所思,随着小羊羔走了很远,然后又走了回来,对我说:“我们是不是见过?” 

在那厚重的丽纱下面,我总猜测她的样子,她的神情,然而,那双灰色的眼睛告诉我,她内心不过充满了重重的哀伤。严重的失意症使她对处活没了信心,记不住生命里的每一部分。原来能够淡忘一切,也并非一个人所愿,也不是一件幸福快乐的事情。她也有随意的时候,不分主仆地与我坐在一起,看这阳光下的草地,她的语言很少,表情也非常冷淡。在里里拉建筑里,她对任何人只有一句话,“哦,是吗?那又怎样?不过如此而已!”里里拉建筑里的人都称她为大公夫人。 

大公夫人是不管事的,她每天履行职责一般地吃饭,睡觉,也不看书,成天成日把自己关在顶楼一间黑色小屋里。她信仰的是另一种教义,念经诵经是她的正常作业。大公夫人的个子很高,但却瘦弱,上楼下楼都得扶栏而行。里里拉建筑里没什么活动,开舞会的时候,大公夫人穿着素色礼服到大厅现个身,喝杯酒,然后又回到自己房间里去了。 

大公夫人对夕阳很是忘情,如果曼蒂奥不戴着眼镜来请她回房,她会呆坐在草地上一辈子。曼蒂奥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他为人温和,说话中肯,他是我爷爷的朋友,当我同鲁闹翻了以后,爷爷就偷渡来到这里,把我交给了曼蒂奥。曼蒂奥是大公家的管家,二十年前同爷爷一起在沙漠里贩卖骆驼,他聪明能干,后来就到了大公家做仆人。曼蒂奥会使枪,他身上随时都备有枪,起初他是大公家的看门人,后双做了大公的保镖,大公很是欣赏曼蒂奥,也很信任他的忠诚,于是又指导他升为管家。大公因癌症死掉了,现在剩下大公夫人和一个老爷。老爷是大公的私生子,他继承了大公的祖业,掌管了整个里里拉大公庄园。老爷是个研究家,专门研究人体。 

“嘿,亲爱的孩子,夫人跟你聊了些什么?”曼蒂奥站着问我。 

“我问她玛丽娅河湾里的水会不会干枯,她说玛丽娅河湾是什么地方,要我带她去看看。” 

“噢,这个老太婆是记不住什么地方了!” 

“我觉得她很可怜!” 

“是的,所以要感谢真主赐给了我们记忆,让我们记住了所有的人和事!” 

大公夫人空然大病一场,里里拉建筑里的人恐慌得很,为了她忙里忙外,请大夫,请牧师,甚至城里有些名气的巫师,看病,作道场,折腾了好长时间,却不见好转。曼蒂奥灰心地为她准备了一些身后事,以为不会有好转了。 

老爷也从外国赶了回来,并带了一个蓝眼睛黄头发的女人,这个女人没有披戴丽纱,头发披在裸露的肩膀上,裙子抹胸,朝上就没了遮挡的东西,那裙子紧身的,仿佛用绳子布条缠绕而成。她讲着外国话,没人能听懂,浓装艳抹的她在里里拉建筑里走了个遍,每间厕所,仆人的卧室,厨房,水池,无处不去。吃饭时她也不祷告,东张西望,对屋子里的一切东西充满了好奇。屋子里的人都不喜欢她,有人背着老爷当着她的面直呼“妓女”,她听不懂,以为是个好称呼,望着众人哈哈大笑。老爷没事的时候就同她一起坐在草地上进餐,晒太阳,还与她做许多亲密不能见人的动作。 

“简直是个禽兽!”曼蒂奥站在楼上说道。 

老爷回到庄园也没什么事干,不是整天整日睡觉,就是同那蓝眼睛的女人打闹。他并不关心夫人的病情,也不过问夫人的事,这样一个季节,他却提出要去守猎,要在那女人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本领。曼蒂奥大爷说,现在守猎不合时宜,要待到来年才好。老爷很是生气,对曼蒂奥大发脾气,而且威胁曼蒂奥是个不中用的老家伙,一气之下,便携着那女人到城里去游荡了。 

有一个叫卡卡的小男孩儿,才三岁,他常常一个人钻到树林子捉麻雀。他穿得很好,很干净,头发很黑,只是不大讲话,对任何人都是避而远之。听别人私下里讲,卡卡是老爷同一个仆人的孩子,那个女佣长得很漂亮,很出众,她在房间里洗澡的时候被老爷发现了,并把她给强j*了。这个女佣几次都闹着要死去,直到把这个小男孩儿生了下来,她才给赶出了庄园。老爷知道卡卡是他的儿子,但他对卡卡并不怎么关心,把卡卡扔在园子里,任由他一个人玩耍。 

那天我被曼蒂奥派去打扫老爷的实验室,我正在顶上打扫灰尘,门却打开了,是老爷走了进来。我害怕极了,躲在顶板下,一声不响。老爷穿得很体面,手里捧着一只酒杯,他先坐在一只椅子里。这时,有几个围着丽纱的女人走了进来,对老爷行了大礼不作声地站到一边。 

“你们当中,谁最漂亮?请站到前面来。” 

四五个女人一听,互相看了看,都争着向前跨了几步。 

“哦,都漂亮啊!把你们的丽纱接了我看看。” 

女人们非常快地脱了丽纱,并连外套也给摘了,剩下里面光彩夺目的衣服。一个个扭妮作态,争着跑到老爷面前,嘻嘻哈哈,按的按脚,捶的捶背,柔声柔气,争问老爷要想做哪一些。 

“我想看你们的身体,知道吗,我是专门研究人体的。” 

于是有个女人把旁边桌子上的东西一抹而尽,然后把自己脱得光光的,直条条地躺在桌子上。其他几个嫉妒得不行,都用眼睛仇视着她。老爷从椅子里站了起来,走到桌子旁,伸手从头到脚把那女人摸了个遍。女人痉挛不已,呻吟声连连,几个女人看得很快脱了衣服,期待着老爷那双手,并上前把那躺着的女人给狠狠地按着,老爷也脱了衣裤行起事来。 

那个蓝眼睛女人再也没有回来,老爷却不时从城里带回几个女人,在庄园各处玩耍。而那开,我躲在顶板下睡了过去,醒来时,屋子里一片狼籍,曼蒂奥到处找我,他看到我时追问我上哪里去了,我不敢告诉他真相,只得搪塞了过去。长这么大,我从没有看过女人的身体,原来女人的身体尽同男人差不多,该有什么的地方就有什么,只是不明白,老爷为什么对女人的身体那般有兴趣。老爷还说了一句话,说人进化得真不错,要是乳腺肌没进化好,一个女人长几个ru*房,是多么丑陋啊。我听不懂他说的话,只觉真主赐给我们的身体难免有些脏。 

我是无心看到的,请真主原谅我的错! 

因为一次偶然,我偷窥了女人的身体,好几天吃不下饭,也不想喝水,罪恶感让我无法摆脱心灵的困境。我在想,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会在男人面前丑态毕露?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会同老爷那般兴致勃勃?毫不疲惫?我把自己藏在一个屋子里,一听到男人同女人讲话,我就浑身发抖,心里翻滚。我害怕极了,真的好害怕,所以,我病了一场。 

曼蒂奥命人把屋子里用石灰洒扫,说天气不好,人容易生病,并找了个医生给我看病,为我扎了一针,又开了一副药。我不喜那药的味道,几次吃到嘴里却吐了回来。曼蒂奥很是担心,为了打发我的寂寞,他把卡卡领到我的身边,叫我带好卡卡。卡卡看我这样,他很可怜我,说我瘦了很多,脸上也没了血色,还给我讲童话故事,并说麻雀在前面树林子里做了多少个窝,下了多少只蛋。他说他希望我能成为他的朋友,能带他去很远的地方看看。虽然才三岁,但他讲的话却让人很是感动。 

我天天和口齿不清的卡卡待在一起。有一天,曼蒂奥却带了一个人来见我,他是鲁,比以往高了许多,但变瘦了,也开始长起小胡子来。他见我就“嘿嘿”地傻笑,而且走过来一把把我抱住。他穿的衣服很单薄,脚上却是一双黑亮的皮鞋。他说他很想见我,问我好不好,习不习惯,有没有人欺负我。我都一一问答了他。他说爷爷对我的安排是对的,还说爷爷对他不公平,他漾慕我现在的生活,很希望我能同他交换一下位置。我低着头,心里在琢磨,很想把上次实验室的事情对他讲,但又觉得不妥,心里憋得慌。 

“你越来越像个女人了,这样漂亮,真叫我们爷儿们心动!”鲁摸了我一下我的脸,宿了回去。 

“爷爷怎么不来看我?却你一个人来了?” 

“他躲起来了,托尼斯一直盯着他,他心里也害怕得很。你知道吗,我有一次被托尼斯抓到了,他没怎么我,把我关到一间屋子里,他走出来同我谈心,告诉我爷爷的事是犯法的,你知道什么叫犯法吗?就是真主不允许人们做的事人们偏去做,那样是得不到真主原谅的!我也害怕极了,他希望我能将功赎罪!” 

“将功赎罪?他要你做什么?” 

“他叫我协助他逮捕爷爷,而且答应我不抓我,并给我一大笔钱。” 

“你会那样做吗?”我真为鲁担心,也为爷爷担心。 

“我不知道,你是明白的,我一个人在外面过活,很是需要钱的,他要是真的能给我一笔钱,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只是我不知道能不能同意。爷爷迟早被抓起来的,更何况他是一个罪人呢,做了那么多对不起真主的事!” 

听了鲁的话,我心里好难过,爷爷真的是个罪人吗?真主是不是将要惩罚他呢?鲁这样做妥贴吗?他可是我们的爷爷啊!如果爷爷进了监狱,恐怕再也不能出来了!我再也见不到爷爷了!爷爷真的是个坏人吗?可我为什么看不出来呢?奥桑大爷说,进了监狱的人都是坏人,都将得到不好的报应!我好害怕,我真不希望有着这样不幸的事情发生! 

“钱,我不会独吐的,也有你的分儿。” 

我哭了起来,鲁问我为什么哭,我也回答不上,最后告诉他我不会要那钱的,希望他没了爷爷也能照顾好自己。 

鲁走了,我给了他几件衣服和裤子,鲁接了,也谢了我,说不久会来看我。当他走到门口时,我拉住他,对他讲,关于爷爷的事希望他要考虑好,他点了点头,眼里流出几滴泪来,看着鲁的泪水,我也妒忍不住哭了起来。 

“好了,别娘娘腔了,一个大爷们儿,老是哭!” 

曼蒂奥把我带到大公夫人的房间,他告诉我,大公夫人想我了,叫我去陪她。大公夫人躺在一张大床上,她柔弱地抬起头,看见我走到床边。大公夫人揭去了面纱,一头乌发铺散在枕头上,一双大大的眼睛长在弯弯的眉毛下,鼻梁有点直有点高,嘴唇小巧,瓜子脸,大耳朵,原来,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温柔又善良。 

“书吉。柯尔!”她尽记得我的名字!“那个常在外放羊的孩子。” 

“是的,夫人,他就是那放羊的孩子!” 

“我的孩子,想死我了,你不会离开我吧,我告诉你,玛丽娅河湾的水是永远不会干涸的,因为她是真主的女儿。” 

后来,曼蒂奥告诉我,大公夫人本也有一个孩子,同我一般大时到山上守猎,从马上掉下来,从此一病不起,最后死掉了。那公子很喜欢小羊羔,所以大公夫人总在牲口圈棚里养了一只小羊。

大公夫人的病越来越厉害,我被一直安排在她的身边,为她端茶递水,陪她聊天.她的话越来越多,总在讲公子小时候的故事。她一看见我就叫我的名字,并要拉着我的手放在她的心口处,直到她睡过去才松手。老爷有时也到她的房间里来看望她,问候她几句便走掉了。老爷对曼蒂奥讲,把所有的事处理好,等太太一死,他便将这座庄园卖掉,而自己要移民到外国,并永远不再回来了。他有事没事发牢骚,说这个国家太穷太脏,女人又那么守旧,找不到趁心如意的事,庄园上也没什么活动。 

曼蒂奥吩咐我同几个仆人到城里办置一些葬礼上用到的银器,我们坐着马车摇摇晃晃进了城里。城市不是太大,但很热闹,商铺,店面,五彩缤纷。趁他们买东西的时候,我到处走走看看。在一个酒巴门口,却见到不少穿着军服的年轻人,他们挤在酒巴里抽烟、喝酒,嬉皮笑脸地同女招待打招呼,稍有点什么事便吹口哨起哄。我正朝里观望,一个戴着帽子,满脸络腮胡的男人正盯着我看,我赶忙躲了过来,他却走了出来。把我打量一翻。 

“书吉。柯尔!”那人惊奇地喊到,声音浑浊得像水牛。 

“你认识我?”我怯怯地后退了两步。 

“你还是那么娘娘腔!不认得我啦?我是洛洛!” 

“洛洛?你是洛洛!” 

“是啊,你们真的痛恨我,真的把我给忘掉了!” 

“洛洛!”我眼泪一下就出来了,“洛洛,你还好吗?” 

我们抱在了一起,都大声哭了起来。洛洛是个很有力气的人,他双手把我掐得紧紧的,一边拍着我一边说着话。 

“我没想到,竟在这个地方见到了你,你好吗?你怎么到了这里?” 

我把后来的事统统跟他讲了一遍,说爷爷是如何的疼爱我,考虑到我的未来,把我送到大公庄园,希望我能在那里好好待下去,不再担惊受怕。我还跟他讲了左拉的事,说左拉是一个多么可怜的人。洛洛拍拍我的肩膀,叫我坚强些,不要想得太多,并问鲁过得怎么样。我实在是痛恨鲁,把鲁的不良行径对他讲了一些,而且告诉他,鲁决定要把我爷爷给出卖了,他为了钱,可以牺牲自己的亲人。洛洛听了后拉着我的手,心里难过了一阵,最后叹了口气。 

“柯尔,你爷爷真的是为你好,不过鲁也许是因为知活所逼吧,我想他也是不愿意那样的,我们都不愿意伤害任何人,你说是不是?可是生活往往与我们作对,把我们逼到事情的另一面。鲁是很喜欢你的,他可是你的好兄弟,看在真主的份上,你原谅鲁好吗?” 

我流着泪,不知道怎么去回答洛洛的话。 

“唉,我现在参军了,我不想参军,真的,可我有了家。” 

“真的?” 

“是的,我的女人是珍妮,你还记得珍妮吗?就是那个罗圈腿的女孩,她养父死了,我回朵图兰布列的时候,我一眼就看中了她。” 

“她?” 

“是中了,我们还没有结婚,因为我还没有能力养活她,为了能同她在一起,我决定去参军,参军有一笔费用,这些费用就留用着将来抚养我和珍妮的孩子。” 

“那她一个人,现在又在哪里?” 

“在族长家里,我在族长面前发过誓了,我保证几年后回来同珍妮结婚。” 

“我祝福你,你很幸福。” 

“是的。” 

“那你现在到哪里去?” 

“还不清楚,听说有个大国为了石油跟一个小国打仗,那国家向我们借兵,我可能要上前线去。” 

“你不害怕?要是中了枪怎么办?那样珍妮不难过死了?” 

“当了兵不不要想那么多了,如果我在前线阵亡了,国家会给珍妮一笔费用的,我想也够她用一辈子了。当然,我祈祷真主保佑我,看在珍妮的份上,保佑我能平安地回来。” 

想想珍妮,我又哭了几场,回到庄园,我把这件事讲给病床上的大公夫人听。大公夫人闭着眼睛也不言语,躺在床上,整个屋子极其安静,等我走出大公夫人房间时,牧师走进去念了几遍经文,接着几个女人把整个被单蒙了上去,并点上香烛,洒上消毒水,关上了大门…… 

大公夫人死了,整个府上一片默哀。大公夫的尸体从她的房间里抬了出来,盛放到棺木里。棺木摆放在左大厅,周围都是鲜花,五颜六色,把大公夫人围在中间。我捧着圣杯站在门口处,呆呆地望着来来去去的人。老爷却到城里去了,两面三刀三天来没有回来,很多人私下里谈论着他的事。 

下葬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同卡卡倾盆大雨在一辆马车里,卡卡看到如此多的人,总把自己躲藏在我的身后。卡卡并不喜欢她死去的奶奶,也谈不上讨厌,或许庄园里所有的人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印象。完了葬礼,我同卡卡一起进城请示老爷。那是一个院落,很干净。院落里却有很多的女人,当我们走进院落时,老爷却正躺在一椅榻上吸食一些白色粉末,那东西我认识。 

“我不是她儿子,和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为什么要参加她的葬礼?她不过是同我爸爸睡过觉的女人而已,占有那么大一笔财产,享有如此富足的生活,她应该知足了。话说回来,她根本就不认识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所以我没必要敬那么多的礼节,是不是?” 

“我现在无需回到那个地方,那地方也不干净……我容易吗?啊?当你们来找到我时,我却在为别人擦鞋!你以为私生子真的很好听吗?我才不需要这些,有钱够我吃喝就行了!” 

老爷在屋里大喊大叫,有人问到卡的事,“卡卡,卡卡,卡卡也不过野种,让他也尝尝我过去的滋味吧!” 

我们回到庄园的时候,天已黑尽,曼蒂奥在大门处迎接上了我们,他一把抱过卡卡,听了仆人的讲话,他为这孩子感到难过,用他长满胡须的嘴亲了亲卡卡,卡卡不太懂事,当然也不明白自己未来的遭遇,当从曼蒂奥怀里下来后,便把自己躲了起来,关在自己的房间里玩积木。 

晚上我实在睡不着,从床上爬起来,穿了一件衣服赤着脚走了出去。屋子里的灯都灭了,我在屋子里穿走。这迷宫式的房子,真的很漂亮,雕花,水晶灯,挂毯,家具,每一样东西都把空间装扮得很美丽。我用手抚摸那些软绵绵的沙发,亮光光的茶机,这些东西叫人如此爱不释手。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卡卡的房间。卡卡睡得很熟,蒙在被子里,身子那么小,多可怜的孩子,奶奶又不爱他,爸爸却又丢下他不管,并惩罚他将让他去流浪,又没个爷爷,那么孤僻,古怪,好不上朋友,多可怜的孩子,他虽然生活在里里拉建筑里,不缺水,不少吃,然而,他也躲不了灾难的来临,虽然穿有华丽的服饰,但不久也同我一样可怜惜,甚至比我还要可怜! 

我从卡卡的房间里退了回来,站在走廊上,立在窗前,发现对面的房子有着火光。我想,这么晚了,谁 又在我一样睡不着呢?我偷偷地走了过去,沿着走廊走了个半圆。看见前面那扇大红木门开着。这是暖厅,家下人有时就在厅里生火取暖,而那个壁炉里正烯着大火,烈烈火焰映红了整个房间,一个老人的身影衬映在火光之中,没有灯光,我却认出是曼蒂奥的身影,他正对着火焰而坐,弯着身子,右手从包里掏出个东西来,在亮处整弄着,只听得“嗒嗒”之声,最后举起那东西,一头指着自己的脑袋。 

天啦!那是一把枪!难道他要自杀! 

我被吓得没了主,只是呆愣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我似乎到这里就是专等那枪响,看一个大活人是如何倒下去的! 

那枪在太阳血指了好久,最后放了下来。我终于醒了这来,一下冲到屋子里,抱着曼蒂奥,大声哭了起来。 

“爷爷!爷爷!” 

“天啦,你看到了什么?我可怜的孩子!” 

鲁又来到大公庄园,那时我正在整理房间,把一些旧书破书归类,并统计好数目。这一段时间整个庄园的人都在清点所有的东西,因为老爷决定把庄呒卖出去了,不久就带人来查点,查点好后,老爷便同新的主人去公证处办理手续,进行一些交接上的事情。老爷来过一次,他对屋子里的东西并不感兴趣,只是一味的想着如何快些出手,他好带着这笔巨款飞到外国去过快乐的生活。 

“我又来了,你最近好吗?” 

“我还好,大公夫人死了,死的时候给了我一些东西。” 

“你真幸福,无亲无故,还送你东西,值多少钱?够你用吗?” 

“都是一些孩子的玩物,也许不值钱,但为什么要去管价值多少呢?” 

“你不懂,有钱和没钱是两码事。” 

“你知道吗?我见到洛洛了!” 

“真的?他还好吗?就是那个害死幸格的家伙?” 

“幸格的死怎么是他一个人的原因呢?” 

“你不要讲了,那真的是一场意外,我也不愿意,对吧,可老记在心里,总觉得很累。” 

“洛洛爱上了珍妮,并发誓要娶珍妮为他的妻子。” 

“你也有权利这样做的,没想到你们都有了心中的女人,我还是个光棍,无牵无挂的。” 

“你这次是来看我的吗?” 

“是啊,”他清了清嗓子,“爷爷被抓起来了,现在关在监狱里。” 

鲁这一讲,我猛地哭了起来,哭着问他,“是你出卖的吧?” 

“是爷爷去自首的,他说他不想再欠托尼斯的人情,托尼斯答应了我,要给我一笔钱的。” 

“给你了吗?多少?” 

“没给,也不知道多少,说要等我满了法律年龄才能得到这笔钱,天啊,还得等一年多!” 

“看来你还是出卖了爷爷!爷爷对你也公平了,用命为你换取了一大笔钱。” 

“呜呜……”鲁狠狠地哭了起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伤心。 

我们同曼蒂奥一起,在一块水草丰富的地方将大公夫人的遗体火化了,回来刚进大门,有人来报曼蒂奥,说有一群人来了,是来查点庄园东西的。那些人认识曼蒂奥,有的还同曼蒂奥握手。人群一会东一会西,手上不停地作上记录,在曼蒂奥的带领下,把整个庄园看了一遍。曼蒂奥把一些帐目记录都抱了出来交给他们,他们说说笑笑,点点头,然后辞别而去,正式交接的时间安排在礼拜五,还有两天的时间。同那些人辞别后,曼蒂奥就回了自己的房间,也没吃东西。半夜的时候,我听见外面有些响动,有人讲了几句话,最后响起一阵马蹄声,乱乱地远去。 

天亮以后,曼蒂奥一直没有出现,直到晚上,有人才讲他骑马进城去了。大家也不多管,吃饭,睡觉,做好自己的事,在另一些人的管理下,大公庄园照例着往常的富丽生活。礼拜五过去了,城里没有来人,后来一直没人来拜访,曼蒂奥也一直没有回来,家下的人都想,老爷可能做完交接已经到外国去了,而曼蒂奥只是去要了钱跑掉而已。 

半个月后,一辆警车开到庄园来,询问了一些事,并带着卡卡和副管家走了。原来,老爷被人用枪杀死了,警察怀疑是曼蒂奥干的,并把他给抓起来了。没过多久,听说曼蒂奥承认了这个事实,警察问他为什么要杀害老爷,他说是为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是卡卡。卡卡同副管家一起到公证所,在那里要回了所有帐簿目录,而且卡卡继承了大公庄园的财产。老爷的尸体运回庄园,照着庄园的传统为老爷举行了原葬。现在小小的卡卡成了大公庄园的老爷,人们不再叫他卡卡,而尊他为老爷。 

等老爷的葬礼结束,人便向副管家请了假,到监狱探望我的爷爷。爷爷很老了,头发全白了,满脸的皱纹,牙齿也掉光了,他在铁栏那边看到我很高兴,并伸出手来摸我的头,问我过得怎么样,我只知道一个劲儿地流泪。爷爷在监狱里做苦力,常常被送到荒山野岭开山修路,他又黑又瘦,说话也变得结巴。我们讲了很多,但一直没有提起鲁。 

“我死了你把我送回朵图兰布列村去,好吗?” 

“爷爷,您怎么讲这样的话?您不是有意让我难过吗?” 

“我迟早要死的,我都这把年纪了,我现在很想回家,那地方舒服!” 

我跟爷爷讲了曼蒂奥的事,讲了洛洛的事情,也谈到了珍妮,爷爷笑了笑,说我应该回去告诉珍妮,我是大孩子了,有权利去找自己心目中的女人,他还说,我应该长些胡须才是,也不知妈妈那里和什么人在一起生下了我,我竟一点胡子也没有,这样多没有男人的魄力啊,但却看上去是个叫女人喜欢的小伙子,白净,干净,总叫人爱不释手,一副讨人喜欢的模样。 

我在爷爷监狱所在的那座小城待了半年,当我回到大公庄园时,卡卡已经长高了许多,他叫我叔叔,并对我很亲近,有什么事情就跑到我的房间来诉说。我也变得开心起来,时间也一天一天的过去。本打算回朵图兰布列一趟,想去看看几年没见的珍妮,但一想远去的洛洛,觉得那样做不妥,洛洛是个勇敢的人,想来他会给珍妮带去幸福。 

我的事务也开始多起来,有时也涉及到一些管理上的事情。副管家是一个不错的人,他总指导我去怎样完成一些事情,并有意派我去接见一些人。曼蒂奥常来信嘱托我照顾好卡卡,他在信中告诉我,案子的审理结果是无期徒刑。我为他难过,但也为他高兴。我现在才明白,人一生中总是处在事情的中间段,没有绝对的东西,总折磨着自己一时这样一时那样,但好多事情又平静地过来了,只是需要时间调解而已。 

我开始看一些书,学一些东西,那天正在房间里看一本关于管理的书,作者是一个长有一头卷发的美国人,有人却敲门告诉我,西厅里有一们老人等我,我匆匆下楼来到西厅,那老人立刻站了起来,他穿着衬衫,右手却空空的,只剩下袖子在空中摇晃。 

“托尼斯!” 

“你好啊,年轻人,你的样子怎么同我们欧洲人直像啦,越来越绅士!” 

“真没想到您老成这样了!”我扶他坐下,给他端来茶水,“您手怎么了?” 

“哦,你不记得了,在火车道上为了你,你爷爷诈开一枪,把我手给废了!” 

看着那空空的袖子,我心里揪着一般疼痛,低着头,不知说什么好。 

“你最近好吗?还在跑案子?” 

“没了,我退了,跑完你爷爷的事我也就算完成这一生的任务了,你看我这把年纪了,还能去追谁?你爷爷就是我一生中的目标啊,我是放了又抓,抓了又放,哈哈,人这一生,也就这么如此。我今天来不是带给你惊喜的,也许你会痛哭一场啊!” 

听他这么一说,我开始惊觉起来。 

“我爷爷怎么了?” 

“倒不是你爷爷的事,是你表弟的事。” 

“鲁?他怎么了?” 

“鲁这个我一向就很冲动,他没你幸运,也不知为什么,却和一帮是非之徒混在了一起,有天晚上喝醉了,同别人打了起来,结果被人一刀给砍死了。” 

“噢!”我真的是头痛得厉害,回想起鲁,我们也好必年没见面了,我恨过他,但也谈不上仇恨。托尼斯把鲁的骨灰递给我,上面有他一张照片,笑着,一副傻样子。我拒着骨灰,心想,人死了也就那么一把灰,小小木匣子就全给盛上了,还谈得上什么宏大,远景,不过都是在虚吹自己罢了,他还自称过自己是英雄呢!这个自封英雄的人,如今也变得了然无息了。 

“还有,我曾经承诺了他一笔钱,现在应该转交给你。书吉。柯尔,我现在想来,你真的是上帝太倦恋于你了!” 

送走托尼斯,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鲁的骨灰放在桌子上,真想象不到他就如此乖巧地坐在我的对面,他不可能嘲笑我娘娘腔了,说我怎么有那么多泪水止不住的流,告诉你吧,鲁,我是女儿心女儿肠,看着你这样地离开人世,我心里是有些道不明的痛苦,虽然我是有些恨你歹活恶活地活着也好。 

在一次舞会上,我认识了一个姑娘,她的名字也叫珍妮,同珍妮一样美丽、漂亮,却比珍妮健康,她在一家报社工作,我们彼此中情于对方,我已经向她求过婚,她也答应了我的求婚,并答应为我生一群健康的孩子,我成了一个幸福的人。有一天,我收到了朵图兰布列的来信,是一封婚礼邀请函,洛洛的,他一再注明,要我一定参加。 

这次回朵图兰布列费了很多周折,先是办护照,坐飞机到康城,再坐火车到多多尔罗奇火车站。多多尔罗奇火车站变大了,也不再是木板钉制的房屋,宽敞明亮的大厅,落地的玻璃窗,多多尔罗奇也不再是个小镇,却成了一座小小的城市。我租了辆车赶到朵图兰布列村,桑布拉大叔却拄着拐杖站在路口来接我。 

我们来到洛洛的新居,那却是一个漂亮的院落,还栽种了耐旱的花草,墙壁白白的,光光的,洛洛听说我到了飞快地跑了出来,他一拐一拐地朝我奔来,把我抱到怀里,又大哭了一场。 

洛洛参加了战争,在炮火中,他左腿中了子弹,成了终身残废,但也因此保住了性命,早早地从战场上走了回来。他说他再也不上战场了,那简直就是一种杀人的游戏,他讨厌战争,为他的战友们祈祷,祈祷战争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我们睡在新修的房间里,在一起无话不讲,整整讲了一夜。 

第二天,我们赶着牛车,按照传统的方式,去迎接珍妮新娘,我感到有些紧张,呼吸也不顺畅,仿佛我却成了新郎。洛洛看着我,直乐呵呵地笑,不知道是为他的幸福在笑,还是为我的可笑而笑?珍妮穿得大红大绿,裹着美丽的丽纱,我看不到她的面容,但她那双黑目子美丽得发亮,手儿也白净修长。我想,她肯定美丽无比,叫人喜欢,只可惜,一睹她的芳容只能是洛洛了,我今生也许永远也不能窥见到了。洛洛一把把珍妮从草席上抱了起来,咬紧牙关,一拐一拐地向牛车走去。村里的年轻人喝采不断,珍妮双手搂着洛洛的脖子,把一双羞涩的眼睛埋在洛洛的肩膀上,我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幸福。 

接下来的日子,朵图兰布列下起了大雨,洛洛拉着我的手,光着头顶要带我去看朵图兰布列大河,那河水翻滚,奔腾,吼叫不停,我同洛洛站在岸边,各有感叹之情。我们一会儿朝大河乱喊,一会儿拾起石头朝河中扔去,觉得它深不可测。我扭头对洛洛说,奥桑大爷说得对,朵图兰布列大河就是一个雄壮的男人,它干练,勇猛,正体现了朵图兰布列的英勇性格,我还告诉洛洛,朵图兰布列大河还有一个心爱的女人,那女人的名字叫玛丽娅河湾……

-全文完-

...更多精彩的内容,您可以
▷ 进入鸟人的文集继续阅读喔!
☆ 编辑点评 ☆
诠释生命点评:

朵图兰布列的男人,干练勇猛,在那种黄沙横飞艰苦的自然条件下顽强的生存着。但他们心中有着一种崇高的信仰,为这种信仰他们坚强而勇敢地活着……

文章评论共[5]个
红与黑的思念-评论

情节很吸引人,问好作者。at:2009年04月04日 中午2:24

红与黑的思念-评论

情节很吸引人,问好作者。at:2009年04月04日 中午2:25

红与黑的思念-评论

情节很吸引人,问好作者。at:2009年04月04日 中午2:26

静海翔鸥-评论

鸟人?终于可以堂而皇之的喊出这个词了,嘻嘻,欣赏美文!at:2009年04月04日 下午5:08

罗军琳-评论

这孩子就是看书多,不简单哩,这次终于看见你的长篇文字和精华作了。问好了你:)at:2009年04月04日 下午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