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天边有片红树林亦然亦了

发表于-2009年04月10日 下午4:09评论-1条

在海南岛生活的几年里,我去得最多的地方,还是那片红树林。那是一个令人浮躁和迷惘的年代,在那天涯海角的边沿之岛,在那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茵之洲,就是在那里,我找到了像红树林那样始终保持四季常青的一种顽强和执着,开始走上了我的人生追求和事业发展的起步之路。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是国家改革开放的启动时期,计划经济的旧体制的松动解体和市场经济大潮的风云崛起,整个社会出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活跃景象,同时也日渐集聚着一种躁动和不安的社会情绪。当时,我正在京城一所高校读研究生,用了七八年的时间来攻读硕士学位和博士学位,主要从事中国传统文化和现实经济体制改革理论研究。那个时候,高校是个思想活跃的地方,校园里传播西方文化思想和先进科技知识的讲座不断,一批思想活跃的研究生甚至凭着满腔热血激情,自组演讲团,到处演讲宣传改革开放和鼓吹市场经济。在八十年代末期的剧烈的社会动荡之后,一大批热血学子沉寂了,有的出事了,有的出国了,对于中国社会的改革前途,有人动摇了,有人消沉了,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彷徨了、迷惘了。在经过了一段的彷徨之后,我终于下决心走出文化学术圈子,出走京城,离开这传统体制的心腹之地,南下边远的经济特区,来到了最南端的天之涯、海之角的海南岛。后来,我常对人戏称,这是我一生中的第一次自我流放,而且主要是一种心理上的自我流放。

我第一次踏上海南岛是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从内陆初次登上海岛,第一次看到大海,和很多人一样,我被广阔而又绮丽的热带海岛风光所深深吸引,上岛第一周,便迫不及待地和几个朋友驱车环岛一游,从海口沿东线出发,途经文昌、兴隆、到三亚的大东海、亚龙湾和天涯海角,再经通什取道五指山走中线返回海口,沿途的主要风景区几乎尽收眼底。第一次站在这浪涛拍岸的海岸线上,面对浩淼无垠的大海,我忽然觉着有一种走出京城天地宽的感觉,长期以来内陆文化对人的压抑、禁锢和闭塞之感,随着海浪的阵阵冲击而尽皆释然、荡然无存,顿觉心胸豁然开朗。回头面对郁郁葱葱而又深不可测的热带雨林,我感到了一种生机勃勃的生命力的涌动,特别是来到东寨港并登上野菠萝岛,我被眼前出现的绵延几十里一眼看不到头的红树林所震撼,在这海天之际竟然有着这样一片绿荫绵绵、波澜壮阔的大海中之林海、大陆中的绿洲。驾着小舟游走在林间水道,看着这根须枝干盘根错节密密匝匝交织在一起的密林,让人想起了诗人对于红树林的赞美:“在所有草木不愿也不能立脚之地,以缄默的坚韧挽手并肩,结成摧不垮的团队,风流在海与岸之间,潇洒在水与天之间,化狂风为情侣的私语,变惊涛为诗人的吟哦。” 红树林植根于这样水深火热之地,却能够生发出如此蓬勃而又顽强的生命力,使我们当时的一行游人的情绪无不受到了极大的感染,我的内心深处也似乎受到了一种强烈的冲击和震撼。

在港湾、在小岛上,我们接触到不少的当地渔民。他们之中真正的土生土长的世代原住居民并不多,大多都是一两代、三四代之前的大陆移民。有的人家居住在简陋的棚屋里,有的人家干脆常年居住在渔船上。观察它们的生活其实都很简单,吃的东西多是海产品和热带从林中的野果野菜,然而和他们的交谈中总能让你感受到一种顽强乐观的生活态度。我忽然感悟到,在他们身上所体现的这种顽强生存精神不正是红树林所张显的自然风貌么?我想,在很久很久以前,这里的第一粟红树的种子,也许来自内陆的高山平原,随着经年雨水千岭万壑流落到这大海之滨;也许是来自千里万里之外的遥远彼岸,飘洋过海,终于在这里结束了漂泊,落了脚,扎了根,经过了多少年代的繁衍生长,形成了眼前这一望无际的浩瀚绿洲。据渔民们讲,红树的种子在母树上的果实内萌芽,长成小苗后,同果实一起从树上掉下来,落入泥滩只要几个时辰,就可以成长为新株。如果落在海水里,随波逐流,数月不死,见泥生根。可见,红树的这种极强的再生本能,确实体现的正是这样一种漂泊而顽强的移民精神。

在海南建特区的初期,形形色色的大陆移民云集而来。有创业者,有冒险家,也有投机者,当然也少不了一些贪心的淘金者和坑蒙拐骗的鸡鸣狗盗之徒。他们之中,有些人是主动冲破计划经济的传统体制而自愿走上特区的市场经济新体制的,也有更多地人是被传统体制边沿化或者被抛出来而被动地进入特区来寻找出路的。有人开玩笑说,那时从大陆南漂上岛的移民,大都是一些失恋者,有的是和正统体制失恋,有的是和政府失恋,有的是和原单位失恋,也有一些人则是和家人失恋、和情人失恋的。对于这部分南漂一族移民,赚钱谋生固然是在特区立足的基本前提,然而找到事业上、感情上的寄托慰籍亦是心理深处的执着诉求。记得有一个周末,我去游览海口的五公祠和苏公祠,在那里正巧和同样从京城南漂而来的几位朋友不期而遇,都是一帮文人学子,其中还有一两位是国家体改研究机构的大笔杆子,人称经济体制改革方案设计的捉刀参与者。五公祠位于海口市海府路南端,这片木建筑群始建于明代万历年间,纪念的是唐宋两代被贬职谪居海南的五位名臣。苏公祠与五公祠相毗邻,也是明代万历年间为了纪念宋代著名诗人苏轼谪居海南而修建的。走进五公祠,一行五六人都不约而同地驻足在楼下大厅楹柱前,只见“海南第一楼”门楣之下两侧柱上有二副清人长联落地有声:

唐嗟未造,宋恨偏安,天地几人才置诸海外;道契前贤,教兴后学,乾坤有正气在此楼中。

只知有国,不知有身,任凭千般折磨,益坚其志;先其所忧,后其所乐,但愿群才奋起,莫负期楼。

联前静思良久,众人默然,谁也没有说话,不用说,每个人都是心起波澜、深知个中滋味。游园之后,大家免不了凑到一起喝几杯。两杯酒下肚,怀古抚今,众人皆有伤感之态,出走京城、从政治的心脏之地流落到这天边,这些知识精英、政治精英,在京城多是能够呼风唤雨的人物,如今虽说都是自我“流放”的,但心头总不免有着一种挥之不去的边沿化落寞之感。饭后,乘着酒兴,在我的提议之下,我们一路驱车来到东寨红树林划船游玩。时近傍晚,西边天际一片火烧般的晚霞,我们划着小船,来往游荡在红树林间水道之上,海风阵阵,凉爽而惬意。酒已醒去,面对满目苍翠的红树林,众人渐渐兴奋了起来。我们谈了很多很多,谈到了海岛风光,谈到了特区开发,也谈到了国家市场化的改革方向,也谈到了海南的经济发展等等。从苏东坡和五公祠里的古代的士大夫,到当代的文人学子,终归是都有一颗放不下的忧国忧民的拳拳之心,最后,自然又是回到修身齐家平国治天下这一主题上来,形成的共识不外是应该在海南的经济特区建设中做出一番事业来。是啊,青春的热血总是殷红的,生命之树总是常青的,中国的改革开放,需要一大批能够把文章写在大地上的学者,特区的开发建设和市场化推进,更需要一大批能够脚踏实际的建设者和创业者。正像眼前这一片满目翠绿的红树林,虽然这是一种被边沿化的植物,然而它们傲然植根于大地,任凭波涌浪卷,坚定不移地驻守在这大地与大海连接的边沿地带,以其四季常青的绿荫和昼夜不息的光合作用,为改善自然生态和谐及大地气候环境贡献着不可或缺的力量。

从红树林回到海口后,我终于下决心在这海南岛长住下来,心想一定要在这里做些事业,在这海天之涯,敢与红树比肩而生,做一代新移民。我打算亲手来创建和经营一家市场化的现代企业公司,不求能够改变大气候,但求能够创造一个人人心情舒畅而又生气勃勃的小气候。很快的,与几个朋友一起张罗,游说了一家大型股份制金融机构,在海南特区设立了分支机构,不出三两月,一支四五十人的队伍便拉了起来。特区毕竟是特区,办事的效率自然高多了,报批、选址、装修、招聘和培训职工,忙忙碌碌、风风火火,不到半年公司便正式投入运营了。很快的,事业在我们的手中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地蓬蓬勃勃地发展了起来,业务规模迅速发展起来,营业网点也增加了几处,人员队伍很快达到百十余人。这支队伍很年轻,大多都是来自大陆的一班青年学子和一些刚刚走出大学门槛的大学生。针对公司人员构成的特点,我把象征着红树林的移民精神作为企业文化的基本精神:扎根海岛沃土,笑迎大海波涛;撑起一片绿荫,开拓一方天地;守住做人的底线,扬起事业的风帆。当时海南特区初起,市场活跃,鱼龙混杂,但见一边是创业、事业蒸蒸而上,一边却是投机、诈骗泥沙俱下;英雄豪杰尽显风流,流氓骗子大浪淘沙,正所谓波涛汹涌千堆雪,人欲横流万泉河。在这样的市场环境中,要建设一支高效而充满正气的人材团队是极不容易的。十分令人欣慰,我们的这支主要由青年学生组成的队伍,虽显稚嫩却很清纯,经过几年的历练,不免也有个别人出了事,有人为了公司的创业悲壮地牺牲了,也有人没有守住做人的底线,在金钱色情和犯罪的种种诱惑下堕落了。但这支团队的主流队伍,却像海岸线上风光无限的红树林,郁郁葱葱,生机勃勃,风华正茂,坚定不移地驻守在改革开放前沿阵地的新旧体制交织碰撞的边际线上,成为当时海南经济特区开发时期的一道亮丽的时代风景线。三年之后,为了纪念公司的创业和发展,为了寄托这一批海岛开发建设的新移民对于海南经济特区繁荣前景的宏愿,公司从深山中弄来三棵高大的榕树移栽在海口的万绿园里,公司全体职工在现场举行了很有象征意义的隆重植树仪式,我代表大家对当时在场的媒体记者和围观群众郑重表示:我们在万绿园栽下这三棵大树,同时郑重地许下三个宏愿:一愿海南特区经济发展根深叶茂,二愿我们公司的事业茁壮成长,三愿我们这一代参与特区建设的新一代移民在宝岛海南把根留住。

然而,这一批初期的拓荒者多数人最终还是没能在海南“把根留住”。九十年代后期,随着南方特区市场经济的南风北渐,大陆内地的改革开放和市场化大潮风起云涌般发展起来,在此同时,我们这一批当年南漂的开发者,大多挥师北上返回内地,从“边沿状态”又回归到了国家经济体制的中心地带,许多很有实力的创业家、企业家陆续成为各个行业和国有大型企业市场化改革的排头兵,很快的,在东部、中部、西部和整个北方,几乎到处都可以看到这一代像候鸟一样的商业移民所创造和带来的海派商业文化的影响。我作为一个职业经理人,也是这批时代候鸟群中的一分子,在九十年代末最终离开了海南岛,又回到正统体制中来,进入了国有中央企业任职。从海南回到内地也有十多年了,在内地,和传统的计划经济体制的苦斗和摩擦总是没完美了,风风雨雨,一路兼程,然而,在天边、也在我的心中,那一片永不凋谢的红树林总是以其青青翠绿、勃勃生气激励着我顽强地向前走。就在本世纪之初,我受命组建第一家保险资产管理公司,又拉起一支由年轻学子组成的资本新军。当我为公司题写企业精神主题词时,我又一次自然地想到了天边那片红树林,想到那一支像红树林一样翠绿清纯而又生气盎然的青春团队,于是信笔写下了这样一句象征语:“植根于保险业的土壤,在资本市场的波涛中成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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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雪里寒梅点评:

扎根海岛沃土,笑迎大海波涛;撑起一片绿荫,开拓一方天地;守住做人的底线,扬起事业的风帆。那一段激情飞扬的岁月,在作者的字里形间,一一再现。
相比于那片青青翠绿、勃勃生气的海岛红树林,内地却显得正统而规矩,所以时隔多年,依然会想起红树林,想起满青春活力的创业团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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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清-评论

感谢您对散文版面的支持,问好朋友!at:2009年04月10日 晚上1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