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清浅不知道为什么,站在檀木雕就的朱栏前,心豁然的就疼了。
七年前,同样是在这里,与那个白衣胜雪的男子信誓旦旦,说好要天长地久,上穷碧落下黄泉。可岁月辗转,居然就这么散了。
那时他们在朱栏内外追逐嬉戏,步清浅记得,将还带着晨露的竹叶递给萧凉月的时候,央求他教自己吹奏一曲《似旧时》。他爱怜的揽过自己的腰身,为什么要学这么悲伤的曲子呢?
步清浅轻轻的说,我怕,每天都怕一睁开眼的时候,你就走了,凉月,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你要到哪去,都请别离开我。
萧凉月伸出食指勾上他的鼻梁,清浅,怎么会呢。可那眼神似乎穿透了千万年的尘埃,情深如碧潭般透彻的将他凝望,然后手指慢慢的沿着轮廓分明的弧度滑下,仿佛就是一生一世。
步清浅虽是这么看在眼里,心下的担忧却越来越近,他紧紧的握住萧凉月的手,不言,也不语,如同一放手,就会消失不见。他默默的摇头,只想完整的保留这些光阴。
可就是那晚以后,步清浅醒来看到的只有身上披搭着的一件雪白长衫。人影空空,偌大的楼栏内,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也就是那一刻,他鬓发霜微。
步清浅没有流泪,只是静静的坐着,抬头仰望天空。就像现在这样,安静的闭上眼,倚身靠在栏杆上。
这些年来,步清浅觉得心里空空的,他的心已经沉寂的丝毫翻不起波澜,似乎再没有什么事能让他激动,他冷漠淡然的对什么都已不在乎,连整颗心都是冰的了,他不哭,亦不笑,终是一个人在江湖上行走,寻寻觅觅,走走停停。
七年后的现在,他回到了最初出发的地方,一切都没变,天依旧是那么蓝,竹叶依旧簌簌作响,只是朱栏上的尘土,已渐剥落。
那时的人,已经不在。
绕了一个圆圈,又回到了起点。那么,他究竟收获了些什么?
呵……一转眼就寻找了七年,却丝毫没有任何消息,那个人如同从世间蒸发。步清浅心里怎么会真的没有惆怅呢?还是真的情到深处,就渐渐稀薄了……
步清浅从腰间取出一只竹叶放上唇边:“白衣裳凭朱栏立,凉月趖西,点鬓霜微,岁晏知君归不归,残更目断传书雁,尺素还稀,一味相思,准拟相看似旧时……”
这是七年前萧凉月教自己吹奏的《似旧时》,却那般的凄凉流转,缠绵悱恻。是了,为何那时要他教自己这支曲子呢……也许心底还是有一些念想的吧,或许他远远的听见了,就会突然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可现在,他已经不在幻想,甚至不再希望,只是习惯的吹奏这支曲调,自然地好像这已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他来这里,也不是为了等他,只是习惯到这来看风景,望天空。
一个人,步清浅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做着这一切。七年,有很多,都渐渐成了他的习惯。
步清浅遇见袁尺素是在灯花会上,那晚的烟花照亮了半片天空。步清浅在街巷的面馆要了一碗打卤面,然后双眼望着夜空一朵朵绽放的烟花,繁华凋尽后,步清浅却觉得那破碎的残痕仿佛烙在了自己的心底,一道道印迹脉络清晰,生生的疼,冷冰冰的,于是两肩瑟缩,冻得发颤。
要是从前,萧凉月会伴在他的身边,陪他一起来放花灯,看烟火。那时的他觉得烟花是多么的美,可这七年,他却总是刻意的避而不见,他怕在某一个时候会忍不住,偷偷的落下泪来。
可是那一次,当他抬起头,莹润的双眸还没来得及避开,就被那样一双眼睛牢牢地锁住了,有那么一瞬间,步清浅觉得,似乎与自己心心念念找寻了七年的那个人极为相似,似乎就要分不清了,步清浅脑袋里一片茫然。
那人说,在下袁尺素,公子可否介意在下同居一桌。说着双眉微微轻挑,示意摞了摞身,已经没有空位了。
他们聊了整整一夜,步清浅亦是后来才惊觉,自己竟然可以一下子说这么多话,本来,他是不善言的。
和袁尺素在一起,步清浅会开心,因为很轻松,没有束缚和担忧。
袁尺素说,他亦是一个人行走江湖,那么,便结伴同行罢。
他们不曾谈及过往,可在一起,总会有说不完的话。虽然无关紧要,可渐渐的,步清浅愈发开始习惯这种清淡平静的日子。不再是如从前那般心底淌着血流着泪,步清浅想,是袁尺素替他治愈了伤痛吧。
后来的日子,步清浅从没觉得会不够,甚至不再去关心时间的快慢,只是看着黄昏落日,流水夕阳,然后静静地微笑。
那种日日夜夜害怕失去的惶恐,步清浅好像已经淡忘了,就连那张熟悉的面容也仿佛记不真切了,偶尔浮现的大概也只是模糊不清的白色身影。
袁尺素说,你心里一直放不下那个人吧。
步清浅轻笑,哪个人?呵!放不下又怎么样,放得下又怎么样,都这么多年了不是么。
可我若是告诉你,萧凉月死了呢?
什么!不可能……步清浅以为这么久了,伤口已经结痂,不再疼痛。可是当袁尺素告诉他的时侯,他的心居然乱了,好像牵扯出撕裂般的血痕,疯长蔓延到全身。
突发奇来的告知,让步清浅的心支离破碎,血迹斑斑,紧握的双手青筋暴露,满目凶光。从前他一直坚信,萧凉月不会死,只是自己还没有找到。因为他知道他不会背叛他们之间的誓言,所以,他一直没有放弃的将他找寻。
对不起,是我杀了他。袁尺素说的缓慢而柔弱,他望着步清浅,镇定的目光却暗暗含着隐忍和倔强。
步清浅拿剑指着他的脖子,对望良久却又放下手,他说,我走了,就当我们从没见过。
袁尺素就那么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成一个白色的点,然后嘴角淌下一片血来,清浅,你真的没能认出我来吗,那么你到底爱的,是谁呢?
也许从头到尾,什么都没有变,只是换了一张面容一种身份,可是为什么,结局会是这样呢?袁尺素想,在步清浅身边的这些日子里,他心里一直记挂着的是萧凉月,是从前的自己,现在他已经不再爱了,就算真的一辈子在一起,他所眷念的,应该也是曾经时光流下的温存记忆吧,那么即便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又如何呢?
倒不如这么远远的望着他就好……
七年前萧凉月离开步清浅,是因为之前萧凉月在江湖仇杀中身中剧毒,正好途遇采药归来的药仙。为了与步清浅的天长地久上穷碧落下黄泉,他答应替药仙试药,于是药仙为他解了毒并定下契约,不得将行踪透露给任何人,七年后才可出山。
那些日子,萧凉月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步清浅事情的始末,可看着他悲悯的神情,他的心几乎要碎掉,他不敢想像剩下的七年里他要怎么在等待中苍老度过,没有自己的陪伴他到底能撑多久。可是,他终究是要赌一赌。
那晚,他其实是去和步清浅告别的,没有告诉他原由,只是静静的离开。萧凉月其实也是有私心的吧,他跟自己打了一个赌,用七年的时光赌他们之间的情意。
可直到最后萧凉月都不知道是输了还是赢了。
他们之间莫名的就隔上了七年。可是现在,什么都没关系了,因为,步清浅走了,穿着当年萧凉月留给他的那身宛若皓雪的白衣就那么决绝的走了,他对他说,就当我们从没见过。
呵!从没见过。
药仙替萧凉月解毒,是因为萧凉月答应了替他试药。
药名,君不归。
服药后,容颜换变,但倘若深爱着的人七年后相见,不能长相思守共结连理,那么,便会肠穿肚烂,吐血而亡。
终无归日。
而这一日,是萧凉月服下君不归整整七年的最后一个晚上。他看着步清浅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就像一个玩笑。那愁得化不开的眉宇间竟生生拧出泪水来。
步清浅若是不爱他,又为什么会苦苦寻他七年?
步清浅若是不爱他,又怎么会在第一次遇到“袁尺素”时显得那么羞涩而胆怯?
步清浅若是不爱他,又怎会不忍心杀他而是宁愿独自承受伤痛?
也许,步清浅从头到尾,爱的都是他这个人,只是太执着于从前,而身边的人,就错过了。他亦是害怕,不敢明说也始终不敢承认自己的心其实已经爱上了袁尺素,所以,他选择了分手抑或是逃避。
于是这么阴差阳错的,就错过了彼此。感情有时候就是这么单薄,就像萧凉月宁愿化名,也不愿去说明这一切。
萧凉月看着步清浅的背影消失在尽头的那一刻,指尖微凉,咽了气。
后来,常常见一位男子,着一袭白衣风姿绰约,无言独立朱栏,夜夜吹奏一曲《似旧时》到天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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