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对门的女孩看过来greenriver

发表于-2009年04月15日 上午10:28评论-19条

二十年前,我随父母从祖宅搬到现在住的地方。

这里曾是一片果园,苹果树、梨树、杏树像少林寺的塔林密密麻麻地矗立在方圆百亩的土地上。十三岁的我亲眼看着父亲和帮工把属于我家地上的一株株碗口粗的果树伐倒、运走,再用骡车拉来散发着清香的胶泥土夯成地基,然后在地基上搭积木般盖起五间红砖房,那是果园里第一座民居。接下来,如五月田间钻出的嫩草般陆陆续续盖起一栋栋房子,整座果园大多被占满,只剩下我家对面的一块空地始终闲置着。这于我是极有趣的,我可以从家门口蹬上自行车,飞快地穿过对面的空地,然后冲下一个缓坡,一直可以冲到几十米外一片残留的枣园。上中学后学了《前赤壁赋》,知道了“冯虚御风”这句话,就是这种感觉,飞翔的感觉。

我去了离家六公里的唐庄国办中学上学,每周能回家一次。不记得是哪次回来,我看到对门的空地上有人开始盖房子,不过只是两间西厢房,会有什么人来这里住呢?

很快,房子盖好了,住进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身材高大结实,眼睛瞪得像鸡蛋,脸上始终挂着笑,像是很开心的样子。听父亲说,男人叫傻大力,家里很穷,三十多岁还没娶上媳妇。其实大力并不傻,他读过高中,尽管只是文革时的高中,长得也不是有多寒碜,只是有点大舌头,鼻音过重,有点像大金国的军师哈迷蚩。

每周从学校回家,我都可以观察到对门一些细微的变化。比如用玉米秸扎了一道篱笆墙,用树枝扎了一道门,再比如院里的空地全被开垦出来种上蔬菜,再再比如大力拉来一车车砖,自己动手把三间正房的地基打了出来。

两年后,地基上建起一座新房子,篱笆墙也拆了,砌上了同别家一样的红砖墙,然后大力开始办他的终身大事——娶媳妇。我第一眼看到她是在他们婚后第三天的上午,新娘子蹲在门口,一身鲜红衣裤,黑黑的头发遮住脸。听到脚步声,新娘子抬起头,于是我看到一张惊世骇俗的脸,让我立即想到四五十万年前的北京人,眼窝深陷,颧骨和嘴夸张地向前突出,唯一不同于北京人的是她的脸上没有长毛,而且肤色较白。我看得出她的眼神是迷离的,表情是木讷的,很明显她的智力有问题。我的心里像堵着什么东西,很不舒服。大力很穷,各方面条件也很一般,但也不至于找这样一个女人。完全可以去边远山区领一个女人(当时有不少条件不好的大龄男人是这么做的),最起码会做家务,会照顾人,而娶这样一个女人,不是自己找苦吃吗?

年少的我无法琢磨大力真实的想法,不过大力却是真的高兴,脸上的笑纹更深了,像是用三千年前的青铜刀刻出的甲骨文。从此我便经常能听到大力的歌声,有时也会溜达出几句京东大鼓,尽管基本不在调上,但却让人闻出一丝幸福的味道。

有时,常是傍晚,对门会传出男女二重唱。女人的声音极高而尖厉,像是受过专业训练的花腔女高音;大力的声音沉闷而含混,像是山中怒吼的野兽。没有人去劝架,他们喊累了就会自己停下来,邻居们早已摸透了规律,任由他们随意咆哮。

后来我去外地上学,待到暑假回家时,我发现大力抱着一个女婴蹲在门口,婴儿肤色极黑,像在墨汁里泡过。大力始终张着嘴呵呵地笑,毕竟四十岁了才有自己的孩子,总是值得庆贺的。

孩子并不是大力媳妇生的,而是花钱从邻村买的,这是父亲和母亲聊天时我才知道的。我又一次为大力感到不平,大力的媳妇除了会吃饭、会和大力喊叫,没有其它任何本事,连生孩子都不行。如果当初大力和别人一样从山里带回一个女人,最起码能为大力生个一男半女,过上正常人的日子,可现在无论大事小情都要大力一人承担,包括哺养这个非亲生的女儿。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家乡的政府机关,每天都能看到大力牵着四五岁的女儿在胡同里转悠。大力会热情地和我打招呼,而我则会蹲下身捏住孩子黑瘦的小手,夸一句“长得真壮实”,我不会违心地夸她长得漂亮,那太虚伪了,不是我的性格。

大力不再天天骑着大笨车(一种自制的笨重的自行车)带着铁锄去建筑工地卖苦力,他的年龄已经不允许再肆意地消耗体力。不知他从哪里淘来一辆旧三轮车,每天大力就蹬着它走街串巷地去收废品,收入不多,但也能维持一家三口的开销。

大力媳妇已经出不了屋,听说是患了青光眼。一个智力有障碍并且眼睛不好使的女人,对大力来说将是多大的负担,常人无法想像。大力收回的东西堆满了院子,他把一些实在不能卖的破皮鞋之类的东西全填进了院角垒的土灶里,浓浓的黑烟里常会落下一些碎碎的黑屑,肆无忌惮地飘进我家和周围几家邻居的院里,但我们都不会和他去计较,有的是同情他,有的是厌恶他,有的是瞧不起他。

自从大力干起废品回收,父亲常会把家里没用的东西送给大力,本来是不要钱的,可大力坚决要给。我想大力是要脸面的,他靠的是自己的劳动,不需要别人可怜他或是帮他,哪怕是出于友善。有时东西太多,大力会掏出小本子用铅笔头算计,本子上写不开,衣兜里还有粉笔头,大力总是有一些一般人从不放在眼里的东西。有一次,大力兴冲冲地跑来我家,我以为他有什么急事,谁知他把一个灯罩递给父亲,他知道我家门灯的灯罩坏了,又没有地方买得到,所以一直特意帮我们留心着。我们都很谢谢他,大力还是一贯地呵呵地笑。

2003年春天,街委会统一给辖区的住户安装下水道,每户200元。大力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但还是咬咬牙跟他弟弟借了钱。为了省钱,他没有雇人,挖土、下管子、拉水泥,都是一个人在不停地干。不仅如此,他还帮我家全部安好了。父亲做了几个菜请他过来喝酒,大力竟有些诚惶诚恐,也许是从未有人对他这么好过。喝过酒的大力说话更加含糊,他满怀激情地对父亲表示,有事就说话,千万别客气。

大力的女儿已经上学了,看到我后会羞涩地低着头贴着墙边走,有一次大力看到了,大声喝叱:“小美,你不认识大哥吗?快叫大哥!”“大……哥。”声音极小,像是昆虫翅膀在振动。

小美比几年前肤色浅了些,鼻涕也不常挂在唇上,衣服上也少了饭渍和油渍,尽管不是新衣服,但还是比较干净的,毕竟上学了,大力要在力所能及的前提下把小美最光鲜的一面展现在众人面前。和小美同龄的女孩男孩常来找她玩,世界只有在孩子的眼里才永远是快乐和公平的。胡同里经常能看到小美和其他孩子一起嬉戏,或是丢沙包,或是踢毽子,或是在墙上涂鸦,或是什么都不拿,只是追着打闹。有时我会把自己用了一半的圆珠笔或碳素笔送给小美,她自然高兴得不得了,她对我说好多同学都有,只有她没有。我说以后我会买给你更好更漂亮的,小美几乎是跳着回了家,脑后长长的头发像是摆动的马尾。

有一天我去上班,大力叫住我:“那谁,姚磊啊,我问你件事。”“什么事,您说吧。”“就是你婶,我想问问咱政府能不能帮她办个残疾证。你是不知道,现在收破烂也不太好干,铁啊、报纸什么的全落了价。”“我知道,办残疾证得找民政所,我帮你问问,看看怎么办。”“那,谢谢啊。”

我去民政所咨询,却没得到满意的答复,他们说原先办了残疾证的现在可以换新证,原先没证的暂时不予办理,什么时候能办另行通知。

这是他妈的什么逻辑?!

就像正在做手术的大夫对躺在手术台上的病人说,本来应该给你们输血,可现在血库里没有血,等什么时候血库里有血了你再来吧。

我感到气愤,但却无计可施,我不敢把这个坏消息如实告诉大力,我不能想像他听到后会失望地把脸埋在两腿间沮丧的样子。

该见面的总要见面的。当天下午就撞见了大力,他刚收废品回来,满满一车五花八门的东西,十几个盛色拉油的空桶用铁丝拧在车后,随着车的晃动互相碰撞发出“砰砰”的声音,像是敲起了非洲鼓。

“怎么样?能办吗?”

“还得等一段时间,最近他们在给原先有证的换新证。”

“……那就再等等。”大力表情是轻松的,但却掩饰不住满脸的失望,这让我很过意不去,我不知用什么语言才能更好地安慰他。

有一天我去诊所给儿子买葡萄糖酸钙口服液,大力从门外进来。我问他哪里不舒服,他说最近总是头晕,可能血压有点高。大夫给他量了血压,高压竟有180,低压120。大夫让他赶紧去医院再看看,大力说不用了,拿点降压药就行了。

过了几天见到大力,我问他血压怎么样,他说头不太晕了,应该没事。我说一定得注意,别不当回事。他笑笑,说没什么大不了。看着他转身进院的背影,我真有点担心。

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

一天下班回来,母亲对我说,大力去张庄收废品时,从三轮车上摔下来,当时就昏迷了,是嫁到张庄的我家前院邻居的女儿发现后给大力的弟弟打了电话,这才打发人去抢救。到市医院时人已经不行了,大夫说是脑干出血,即使救过来也是植物人。

我跑着冲进对门,大力躺在炕上张着大嘴往外喷着粗气,人始终处于昏迷状态,看样子真的不行了。小美站在一旁哭得像个泪人,我走过去安慰她,说你一定要坚强,你爸看到你这个样子他会不安心的,他希望你做个最坚强的女孩,小美用力地点点头。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睛竟也开始湿润,我强忍着没让它涌出来。

大力的后事很快就料理完了,他的有钱的大舅子小舅子们全来了,胡同里停满了轿车,最低档的车是09款伊兰特。我没有把大力送到坟地,那天我单位有事,等我回到家,对门已经换上一把新锁人去楼空了。隔着门缝,我看到院子里堆积如山的废品,康师傅纯净水瓶散了一地,像是打着滚的透明的手榴弹。门上依稀能辨清小美模糊的粉笔字:爸,我去奶奶家了。爸,我去找小杰玩了。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i am your mother。you are dog。被烟熏黑的房檐上落着两只胖胖的麻雀,吱吱叫着。一架银灰色的飞机从大力家歪歪斜斜的电视天线上空飞过,无声。

接下来的日子里对门一直这样锁着,邻居们每天从门前经过,没有谁会多看一眼,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然而我的心却始终不能平静,我对不起大力,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我都没有帮他把残疾证办下来,这是我永远的遗憾。我想为大力做些什么,却什么也做不到。大力走得太快,似乎比北方短暂的春走得还要匆忙。

我没有再见到小美,听说是被大力弟弟接去了;大力媳妇也被她三里之外的娘家接走了,这个女人当初被她的兄弟们踢球一样踢给了大力,现在他们不得不把她像战利品一样接回去。他们当然有能力养活她,他们可以每个月花两三千元养护他们的爱车,为什么不能每月花二三百元养他们的姐或妹?

两周后,我在街上遇见了红,就是发现大力晕倒的邻居的女儿。和我说起大力,她竟流下了泪:“我发现他时,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没有人帮他。当时大力就直直地躺在三轮车旁,滚了一身土。那么壮实一个男人,就这么走了。唉,真是可怜哪!”

听着她的低诉,我能够想像到,当大力从车上跌落的一刹那,多像一位征战沙场经年的将军,从他心爱的战马上重重摔下。沉重的裹着铁甲的身躯击起的烟尘遮住了如血的残阳,也吞没了耳边不休的嘶杀。

累了,太累了。好好休息吧,天堂里不需要太过忙碌;尽情歌唱吧,天堂里的歌声明媚如抬头的月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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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美泉点评:

我们在平凡之中生活,平凡的人,平凡的事。
身边的一切,在不经意间发生,在无声无息里消失。
大力一家,是弱势群体,是繁华的大城市之下的弱势人群,
他们很容易满足,在贫困中生活得很快乐。
他们很不幸,不幸的事情总是降临不幸的家庭,这个他们认为比较幸福和充满天伦之乐的家庭。
苍天无情,大力在意外中去了天堂,这个家庭从此烟消云散,可怜的小女孩,你将来怎么办……
流畅的文字,饱满的情感,轻轻述说这平常的真实故事,感人肺腑,震撼人心,令人落泪……
建议精华!

文章评论共[19]个
美泉-评论

问好朋友!at:2009年04月15日 上午11:39

罗军琳-回复这文章篇幅够长的了,哥哥一早忙的够辛苦了呵。陪你做沙发:) at:2009年04月15日 中午1:00

美泉-回复这篇文章非常感人呢。谢谢妹妹! at:2009年04月15日 中午2:36

罗军琳-回复我知道哩,所以眼睛看得都疼了。她原是写诗的,我虽然叫不出她的名字,喜欢她的文字哩 at:2009年04月15日 中午2:41

greenriver-回复问好,只是我什么时候成了她“呢”。 at:2009年04月15日 中午2:43

罗军琳-回复嗳呀,你不说我忘了,我原以为是她哩,哈哈。错识我友:) at:2009年04月15日 中午2:46

美泉-评论

朋友的文章,是原创首发,以后千万不要点成再发了,否则按烟雨的规定,再发文章是不能精华的。at:2009年04月15日 中午12:01

greenriver-回复是,我下次注意。谢谢提醒。 at:2009年04月15日 中午2:42

罗军琳-评论

嗳呀,忘了说对不起哩,我说哩,我说这进步也太大了哩:)对不起呀,英文字母我老是识错:at:2009年04月15日 中午2:48

罗军琳-评论

嗳呀,忘了说对不起哩,我说哩,我说这进步也太大了哩:)对不起呀,英文字母我老是识错:at:2009年04月15日 中午2:48

美泉-回复妹妹,是“绿色江河”之意…… at:2009年04月15日 中午2:56

美泉-回复妹妹,是“绿色江河”之意…… at:2009年04月15日 中午2:56

雪里寒梅-评论

挺朴实的文字。at:2009年04月15日 下午4:27

greenriver-回复谢谢。 at:2009年04月16日 下午4:28

私奔到宋朝-评论

欢迎朋友私奔到宋朝!at:2009年04月15日 晚上9:15

greenriver-回复不去,要去也得有合适的绝色女子。 at:2009年04月16日 下午4:30

enetplok-评论

欢迎光临,问好!at:2009年04月16日 早上9:23

greenriver-回复问好。 at:2009年04月16日 下午4:31

enetplok-回复欣赏,问好! at:2009年04月16日 下午4: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