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每一次出行都意味着满载而归,并非每一次登高都能够收获万丈豪情。人在途中,犹如繁忙的蝼蚁,不停地奔波或许只是为了维系自己渺小的生命。那些在枝头精心梳理美丽的羽翅啾啾高歌的鸟儿永远也不会知道行走的艰难。
高考落榜后,我背负起行囊,也背负着来自于父母亲悠悠的叹息,背负着一个破碎的梦,背负着隐藏在心底不断翻涌的无奈和惆怅走出家门。我似乎至今都不敢再回头看一眼父亲,他站在高高凸起的田埂上,身着洗了无数次已经褪了本色的灰白上衣,孤零零的立在黄昏夕阳中凝望着挚爱的小儿子离去的背影。我能想象到他眼眶里旋动的泪水,那是怎样的一种爱呢?他是如此憔悴,仿佛冬日里的冰棱,被生活的重压挤成了无数残缺的碎片。终于走出了父亲的视线,身后的家乡在苍茫暮色中变成了模糊的轮廓。人需要情感,而情感总是最折磨人的束缚。家越来越远,心在某一个瞬间仿佛一下子被释放了,我望着前面逐渐暗淡下来的路面,心中充满了悲壮之情,那是另一个希望的萌芽。
我不断张望,就仿佛黑夜中的旅人在寻索一盏指路的明灯。希望在哪里?希望在未知的远方。远方的都市高楼耸立,车水马龙,人流如织。怯生生的游走于某一条街巷,巨大的陌生感就像扑面而来的寒潮,意志被冻僵了,脚步飘忽不定,我不禁暗自发问:我将要何去何从?这片土地不属于我,这一派锦绣繁华不属于我,这里没有浓浓的爱,甚至也没有恨,我不过一个被理想放逐到此茫然求索的苦行僧。当饥饿终于仿佛一位不懂斯文的莽汉样探出头来,摸摸口袋,却发现囊中羞涩,我多么想只要潇洒的挥挥衣袖便可令其知趣而去,但那能吗,能吗?我于是深刻悟懂了一个真理:生存才是人生的第一要义。
清晨,一轮惨淡的犹如贫血的皮肤般的朝阳从漫无边际的荒漠上升起。我们一行数人,肩扛铁锹,步伐迟缓,神色呆滞,像囚徒抑或逃荒者。当脚下扬起的沙尘渲染了裤管以至最后扑向脸面钻入鼻孔的时候,我想象自己的模样一如前面这位挥汗如雨的大哥,他年龄三十岁左右,瘦高个,肤色枯黄,头发蜷曲,里面镶满了沙土,唯有鼻梁上架着的一副近视眼镜似乎在含含糊糊的向人们暗示他或许曾经是一位斯文人。斯文人一言不发,默默的挥动着铁锹。此时阳光如同针芒一样刺穿衣服,直逼人的身体,炽热的高温令人几乎透不过气来,我索性脱掉衬衫。
“哎,二杆子,赶紧穿上。”斯文人见状停下手中的活,冲着我喊。我不解的问为什么,他说这里的日头毒,光着膀子晒一小会儿,到了晚上脊背疼得觉都睡不着。我不信,普天之下就一个太阳,它有那么毒吗?中午下了工,在回来的途中,我和他搭上了话。谈话中我才知道原来他竟是上过大学的!
我疑惑的看着他,问:“那么,为什么你会来这种地方?”
“嘘——”他神色慌张的往四下里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说:“说话小心,别让监工的听见。”
一种莫名的恐惧猛地笼罩了全身,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或许真的钻入了圈套遭遇了骗局。肮脏霉臭的宿舍,破烂不堪的被褥,四处透风的墙壁,夜晚,从屋顶大大小小的缝隙间撒下斑斑星光,让人觉得如同置身荒野。每天早晨六点钟,耳畔猛地传来凄厉的哨声,是那样的惊心动魄,慌慌张张起床匆匆忙忙穿衣,奔命一般冲出房门,在监工粗鲁的吆喝下努力睁开惺忪的睡眼,哈欠连连的朝着日出的方向走去。这梦魇似的情景时常会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也曾怀疑自己被生活欺骗,但我宁可相信生活原本就是如此艰难,当汗水流干,稚嫩的手掌磨出坚韧的老茧,收获的喜悦会在我的脸上浮现。
然而,然而斯文人说,趁着口袋里还有几文钱,逃吧,找机会逃走吧。这里就像一个远离人烟的魔窟,留守的都是被榨干了油水绝望得只好心存侥幸和幻想的人。你看见身后那位佝偻着腰的老者了吗?他是陕西人,务了半辈子农,来这里快一年了,一分钱没拿到——其他人也一样——每天从早到晚几乎不停息的劳作使人的手固定成弧形,手指棱角分明犹如锉刀,既不能伸展又不能拳曲,仿佛永远捏着一把铁锹,睡梦中也不松开。一对青年夫妇来这里半年,实在经受不住简直没有希望的煎熬,讨要了几次工钱无果之后请求离开,老板答应了他们,但前提是把签订的合同留下。合同留下了,老板却以熟练工的身价把他们转让给了别人。你不见这里养着众多的监工吗?他们虎视眈眈,个个都是忠于主人的狼犬,一旦发现谁有不轨行为,就会扑上来撕个粉碎。逃吧,找机会逃走吧,趁着口袋里还有几文钱。
入夜,一轮硕大的圆月浮上荒漠,天地间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烟尘。我们一行四人,悄悄地潜行在浓浓的夜色中。时间迟缓的过去,怦怦的心跳声似乎要打破夜的宁静,连呼吸都是响亮的。不知过了多久,悄然回头,看见身后一座座坟丘般的屋舍变成一团模糊不清的黑影,我们长长的舒了口气,然后不约而同的直起腰身撒腿狂奔。
后来我常常想,如果不是那一夜的逃离,我会沦落到何种悲惨的田地呢?是客死他乡,还是乞讨谋生,或者是另外一种全新的命运?我想象不出。而如果没有斯文人的指引,没有团队的精诚合作与相互鼓励,我会坚持不懈的走下去吗?
当起初的兴奋感逐渐散去,全身紧张的神经随之慢慢松弛,长久积攒下来的倦意洪水猛兽般袭来,像一座沉重的山脉。有多少次我都想瘫倒在路边就此昏然睡去,人生夫复何求,唯此一“睡”方休。夜晚是如此冗长,仿佛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已经走了数个小时,还要走多久才能看见黎明呢?眼前的天空映现出一片光亮,那里是都市的夜空,似乎近在咫尺,却又遥隔千里。没有人家,没有灯火,没有水和食物,我们必须用尽浑身的力气赶路,必须尽快穿越黑夜。
清晨,浓重的雾气打湿了我的衬衫,天空不知什么时候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我们从晴天走到雨天,从深夜走到黎明,从荒野走到市郊,时间整整过去了七个小时,可是这并不算完,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前奏。疲惫,饥饿,寒冷,每一个都让人难以承受,每一个都足以摧毁人脆弱的意志。实在太累了,实在太冷太饿了,我们相互偎依着蹲踞在一座大厦的门厅下稍事休息。城市的街灯在微弱的晨光里散发出粘稠的暗黄色,空气阴冷而潮湿,零零星星的雨点打在不远处的塑料篷布上,发出噼噼啪啪很响的声音,周围静悄悄的,偶尔从某个角落里窜出一个人影,匆匆间又消失了。这一个夜晚我经历了太多,我不想回首盼顾,也不想展望未来,仿佛整个人生都停留在现在,仿佛只有现在。
天光放亮的时候,我们开始了新的征程。脚底磨出了指肚般大小的水泡,每走一步都要忍受钻心的疼痛。不知穿过了多少丛林,不知跨越了多少河沟,不知数算了多少里程碑,接近下午三点的时候,终于看见了都市的楼群,我们到了。
往事不堪回首。有多少次想提笔写下这段经历和感触,却都因为心情的过于动荡而搁笔叹息。如今,虽时隔数年,可是回想当时仍觉置身其中,触目惊心。岁月的流逝教人学会遗忘,有很多平凡的往事都已经不再记起,唯有这一段经历每每会于夜深人静时刻出现在我的脑海之中,是那样的刻骨铭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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