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斜阳晚照，清风徐来，鸟鸣花香，幽静淡然。这春光来的悄然，但这美丽却惊扰了梦中的谁，遥远的梦里的人。

一个女人正在提着水浇花，各式各样的花，色彩纷呈，姿态千百，争奇斗艳，十分娇艳夺目。那女人身段高挑，体态匀称，目俏眉俊，唇红齿白，一袭长裙覆地，轻飘自然，步态轻盈，恰似传说中的月宫嫦娥一般，生得好不俊俏，如万花丛中一朵高傲的牡丹，如群鸟之中一直飘逸的凤凰。

吴起坐在窗口前的晚阳斜辉里，半披着衣服，左手卷着竹书，右手扶椅，正看得入神。他生得高大威猛，极其结实，坐着都快有那女人高了，像一尊石佛一般，稳定而且踏实，看上去就有一种威风凛凛的感觉，让人不禁油然而生几分敬畏。如果说真有传说中的罗汉，那也不过如此而已吧。

“相公终日苦读，不理世事，莫非想这样终老一生？难道你忘了自己的宏图大业，卿相之梦了吗？”

那女人开口了，淡淡地说。不过，她的声音很美，像来自花中一样，穿过空气，飘入吴起耳中。

“夫人此话差矣，我终日研读兵法，也是积蓄力量，等待有朝一日大显身手。这是以退为进，韬光养晦，等待时机。所谓‘天时不予，争则无益’。”

吴起不及不忙地回答道。他没有动，眼睛依然盯着那卷破竹笺，只是嘴角动了几下，挤出几个字来。

“有官让你去做，你却推辞不去，那官也不小，却为何不去做呢？只是这样下去，不知何年何月能有功名？当初父亲让我嫁你，他说你有才具，日后必大贵。想不到却是这等结果，早知这一点，我，我……”

那女人有点生气地说道。她的脸色却变得有些忧色，像由明不断转暗的黄昏一样，然后转身就回屋去了，留吴起一个独坐窗前。

吴起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动，还只是看那破竹笺，不知被看了多少遍的破竹笺，竹笺被磨得蹭明发亮，光滑如镜，能映出人影来。吴起在那书笺里似乎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光明的未来，他不禁淡淡地笑了，如天边舒展的白云。

连绵起伏的西山渐渐遮蔽了坠落的日头，光线也开始暗淡起来。林子深处惊奇一群叽叽喳喳的鸟儿，争相归家，清脆的鸡叫声传得很远很远，像能划破天空的利剑一样。

吴起抬头看看天色，起身伸个懒腰，深呼吸一番，独自到草房里去了。不一会儿出来，换了一副模样，紧腰束背，脚蹬紧靴，头束短襟，手提一把明晃晃的大枪，十分威武不凡，自是一番将相之貌。与刚才闲散坐着读书的模样天壤之别，判若两人。

“夫人，我去紫竹林习武去了。”

吴起回头说。

“早点回来，别再误了晚饭，每次都让人去喊几遍。”

那女人似乎心有不满，有些不耐烦地说。

而吴起早已一溜烟似的不见了，只剩下女人和几个家人，还有几处孤零零的草屋。

（二）

“杏子，去喊相公回来吃饭。每次都这样，告诉他早点回来，却还像不知道一样。”

那女人的脸色有点难看，在昏暗的油灯下显得有点憔悴，像养分不足的花朵一样，虽然年轻貌美，却也总不免有失神之感。然而这失神更像是源于精神和心情，不知这女人心里到底有些什么事。

那叫“杏子”的侍女应了一声“是”，便快步出了大门，直奔前面的竹林去了。说大门，也不那么准确，确切地说是木制的大门，这是吴起亲自用刀斧造的。今晚的月光很亮，顺着光滑的竹子流下似的，星星却很稀疏，是被月光抢去了光芒吧。晚景依然很美，旁边是欢乐地歌唱个不停的溪流，前面是一片青绿色的竹子，在春风中摇曳，让人感到神清气爽。吴起就在这不远的竹林里练习武功呢。

不一会，吴起回来了，有下人帮忙接了大枪，又换了衣服，洗漱一番，方才入坐。

“夫人久等了，夫人请！”

吴起陪那女人坐下，一起进餐。

“夫君请。”

那女人回应了一声，夫妻开始用餐。

春天的夜依然有些料峭之寒，吴起躺了许久，却不能入睡，侧目看看身边的女人却早已熟睡，便一个人披了衣服，独自迈步到屋外。

郊外的月光自是无限。平日里，宁静自然，流水青竹，青山瀑布，飞禽走兽，花鸟鱼虫，自有一番悠然脱俗的洒脱，可以说，这地方也算是世外桃源般的仙境了。今夜月光极好，纯洁如乳，光滑如玉，没有一点杂污，像从月宫中缓缓流下来的一样，伸手就能感受到这温柔的美丽，透过月光清晰可见层层叠叠的山峦，在朦胧的夜里更加变幻多端，犹如仙境一般。相比之下，星光就逊色了许多，虽然努力表现，却也不免光辉不足，总不能和月光相提并论。但这丝毫不减星光的美丽，如萤火一样的星光，自由一番景象。

吴起仰望天空，这月朗星稀的夜多么神秘！然而，忧从中来，他想到自己到如今尚无半点功勋就惭愧不已。自以为乃天下奇才，自比孙子，而今却落得隐没草野，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人头地，成就宏图大业，位居卿相，方才大快人心，不枉此生来这世上一遭。可是机会在哪里？明主在哪里？难道真的要这样了此一生吗？此景虽美，不为己之所欲也。

一时间，吴起徘徊不定，心中忧愁连成一片，不觉中露湿了衣服，脚也沾了春泥，浓重的夜色迷了路途，有中苍茫的感觉油然而生。

吴起叹息着，回首往昔，竟无语！

（三）

这日，吴起和夫人正在正屋吃午饭。

“吴壮士，吴壮士，大王有请，大王请壮士有急事，请壮士速速进宫议事！”

一个太监模样的人气喘吁吁地说。

“大王有急事？何事？”

吴起眼睛一亮，像饿急了的苍鹰遇见了兔子一样。他等这样的召唤，已近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齐，齐国大兵来犯……大王，请、请壮士议事……”

吴起知道机会来了，说不定一生的抱负就从此开始。他二话没说，迅速收拾一下衣冠，骑马随来人而去，留给后面的只是一路风尘。

鲁王正在殿前等候，十分焦急的样子，后面有一群大臣，一个个也是十分焦急的样子，议论愤愤，鲁王见吴起来了，慌忙来迎接。

吴起见了鲁王，慌忙躬身施礼。

“臣吴起拜见大王。”

“爱卿不必多礼。”

君臣礼毕，进入大殿，然后分君臣落座，而吴起就坐在鲁王的身边，这待遇与丞相不相上下。

“吴壮士来的正是时候，寡人正有事相商。”

鲁王急切地说，他的眼睛盯着吴起。

“大王有事请讲，若有用得着臣下的，我吴起定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吴起诚惶诚恐地说。虽然他在心里欢喜，可是终究是不能表现出来的。

“今齐国起兵二十万来伐鲁，大臣意见不一，有的说降，有的说战，不知卿有何高见？”鲁王面视着吴起，很明显是带着渴望之情的。

“以臣下之愚见，必战！”

吴起心里欢喜，以为终于是自建功立业的时候了。

“卿家详解给寡人听。”

鲁王很感兴趣地说。

“第一，齐无故伐鲁是为无名，师出无名必败吴；第二，齐虽强，然远道而来，并将疲倦，且粮草难继，若大王能出兵击之，则必能大获全胜；第三，若大王不战而降，是惧齐，试问王威何在？第四，若大王降齐，大王必为齐的阶下囚，为万世所不齿。第五，若大王战而胜齐，则大王名震四海，必将声名远播。有此几条，臣下窃以为大王当战此一役。故此仗必战，战则有益，降则无益！臣下之愚见请大王三思！”

吴起不慌不忙，娓娓道来，且句句在理。这令鲁王欣喜不已，窃以为吴起果然是难求的良将，以前只有耳闻，未曾重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其实，吴起偷眼观瞧鲁王认真的样子，他的心里也是乐开了花。这正是各有各的如意算盘。

“卿家以为谁为寡人击退齐军呢？齐之将广兵多亦不可小视也。”

鲁王未免还是有些担忧，转念又自言自语道。

“大王若信得过臣下，臣下愿以五万之兵击退齐之二十万之众。臣下以人头担保，必退齐兵！如不退齐兵，臣下愿提头来见。”

吴起知道机会来了，跪地表示忠心，愿竭力助鲁破齐。

鲁王十分高兴，当即表示以吴起为元帅，领兵十万去迎齐。

（四）

然而，时间过了好几日，齐国大军压境也不见鲁王召见自己进宫受命，吴起心里着急。

“想必大王信不过你吧，我是齐人，你是卫人，大王又怎么这么轻易相信你了呢？就算大王肯相信你真能破齐，但是朝中大臣也会进谗言的，恐怕……”

那女人又在浇水，很平静地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洼死水一样。她真美，绝不亚于她手边水灵灵的花朵，特别是那双大眼睛，像会说话一样。

“那怎么办？你说那怎么办？总不能这样白白地错过这样的天赐良机吧？如果这一次机会不能把握住，那我吴起何时才能……”

吴起一时没了办法，只在那踱来踱去，嘴里叨叨不停。他实在太在乎这次机会了，所以也没有了主见，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待我去找鲁王解释清楚。”

吴起飞身上马，就直奔向王宫。

“吴壮士且慢！听我说几句。”

崇嬉忙止住吴起。这崇嬉是王宫一名护卫，对吴起的才具十分崇拜，是吴起为大英雄，时常来吴起这里做客。今日他又来吴起这做客，实为向吴起透露一些王宫里的情况。在半路上，他正好跟吴起撞个正着。

“不知阁下有何高见？敬请赐教！”

吴起也礼貌了起来，毕竟是在人家屋檐下，同时他也想探听点王宫的消息，所以这才停下来。

“你现在怎么还往王宫跑啊？你难道还不知道大王要捉你吗？”

崇嬉向四外瞅瞅没有人，这才秘密地说。

“为何？大王为何捉我？”

吴起大惊。

“许多大臣听说，大王要以你为帅时，都不服气。于是，纷纷向大王进言，说阁下是卫国派来的奸细，专门破坏齐国和鲁国的关系，挑起齐、鲁之间的战争，卫国好坐收渔翁之利。你还是赶快携家眷逃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多谢好言相告，大恩不言谢，你的恩情他日再报！”

吴起拱手施礼，遂又马上奔回家中。

（五）

吴起回到家，刚下马到门口，却听有人哭泣。吴起纳闷，忙进入家中，见几个家人都在那哭泣不停。

“怎么啦？出什么事啦？你们为何这般模样？”

吴起不明白怎么回事，一时又着急，于是大声问道。

“夫人她，她……夫人她自寻短见了……”

一位老者哭哭泣泣地说，说完又哭。

吴起大惊，顿时心肝撕裂之痛，不明白夫人怎么会短见呢？自己才离开家这么一会，怎么夫人就……他踉跄着走到内室，却见夫人身倒在血泊之中，早已断气身亡，是自刎脖颈而死的，那刀口还冒着血泡……

吴起面色苍白，却没有哭，他心里明白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况且知道鲁王要抓他。

“怎么一会功夫，夫人她就……”

吴起问她的贴身侍女杏子。　

“夫人在你走后，就写信，然后说让你看了就明白，我等被指派到别处了，发现时夫人已经断气了。”

“信？什么信？在哪里？”

吴起脸铁青，像冰一样，散着逼人的寒气。

“在你竹笺里，夫人这样说的。”

杏子既伤心又害怕地说道。

吴起慌忙翻找竹笺，果然有信一封，为夫人亲笔所书，是绝笔，其内容大致如下：

“夫君，你我相识已有六年之久，我时有怨气你至今未能建功立业，是为妻之心太急！我若生不能见你今生功成名就，是为憾事。夫君才具卓越，出类拔萃，只是未逢其时，英雄无用武之地耳。今鲁王疑夫君，皆因夫君本非鲁人，我亦为齐人。若夫君能以我之头，向鲁王表忠，则鲁王可消疑虑，用夫君为帅，则夫君事成矣。恐夫君为难而不忍，今我自刎于此，请夫君借我头一用，且莫存妇人之仁，切记，切记！”

吴起读罢，泪如雨注，双膝跪倒，哭绝于地。

（六）

等众人唤醒吴起，仍嚎哭不止，悲痛欲绝，令闻声者无不泪如雨下。

众人劝住，吴起收拾之后，终于狠下心来，切去夫人之头，裹于白布之中，顿染成血色。吴起飞身上马，复向王宫奔去。

众人见吴起手提血淋淋的布袋，都惊骇不已，又策马狂奔，一时不知是为何故，故没人拦得住。

此时，鲁王正要退殿，却有人报吴起提着血淋淋的布袋奔来。那人话音刚毕，吴起就紧步而到殿前，跪倒在地，俯首下拜。

“臣闻大王疑臣乃卫国奸细，不肯予兵于臣以拒强齐。今臣手刃齐国之女，臣之妻也，以表忠心。请大王再无疑虑，速与臣下大兵十万以退强齐，若再晚些，则鲁国与大王之大祸皆不远矣。”

众人见状，都吓坏了，后退数十步。鲁王也瘫痪在王榻之上，面色如土。

“好，好，好！难得卿家如此忠心，今寡人就予你十万兵马，以你为师，前去破齐，如何？”

鲁王颤抖着，声音有点乱，很显然是被吴起的表现吓坏了。鲁王平日何等尊贵，尽是歌舞升平的享受，何时见过这样的场面，怎受得了这样表现呢？

不说鲁王如何，只表吴起领令退去，自领兵十万前去破齐。齐兵可惨了，吴起将胸中万千悲痛都发泄到了齐军身上，将齐军打得落花流水，不但没能攻取鲁国的一池一城，反而损兵折将，溃败千里。

自此，吴起一战成名，威震华夏！

自此，吴起也背了杀妻之名，终不能被诸国信任，这也注定了他后来的流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