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鑫舅今年87岁了，不久前听说他挑担卖豆腐路过一座桥时失足栽倒在桥下，幸好没有生命危险。今天我带着妻女坐车去文坊养老院看望他。走进养老院，看见院内角落一把破椅上蜷伏着一个瘦小的老人在晒太阳，我没在意，径直走到房门上钉有“苏国鑫”木牌的房间找他，房门大开，屋里没人。我从门口出来，边走边高声喊了几声“国鑫舅舅”，有人指着角落的破椅说：“你是找老苏啊？他在那啊。”半年多不见了，国鑫舅说话声音依然洪亮，但步履已经蹒跚。满身的破衣烂衫看上去很久没有洗了，裤子上的拉链也没拉上去。乍一看，怎么也想象不出眼前这个糟老头六十年前在贵溪会是个青年才俊、如日中天的“党国”后起之秀。

国鑫舅年轻的时候跟随我的外公（国民党县党部书记长）做事。外公也姓苏，他便跟着外公几个侄儿“六叔，六叔”的叫得很亲切。因他聪明伶俐，勤奋上进，且忠心耿耿，外公很是喜欢他，视如亲侄。

谁知世事难料。1949年，风云突变，外公仓皇出逃，临行要带国鑫舅走，可27岁的国鑫舅自忖没有血债，官也不大，才一个小小的乡长，再说父母、弟妹和妻儿还靠他养活呢。更何况到处贴满了共[chan*]党的约法八章，其中“除怙恶不悛的战争罪犯及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外，所有国民党政府大小官员，凡不持枪抵抗、不阴谋破坏者，一律不加俘虏，不加逮捕，不加侮辱”让国民党不少军政人员吃了定心丸。

卸任归田的国鑫舅一心在家做黄表纸维持生计。不久，形势骤紧，被定为历史反革命（军界连长以上，政界乡长以上）的国鑫舅锒铛入狱并险遭枪决。死罪虽免，可活罪难熬，从此国鑫舅度过了漫长三十年的铁窗生涯。年轻的妻子为了活命，抱着襁褓中的孩子改嫁他人。

在狱中，国鑫舅没有响应号召揭发批判我外公，反而对我外公非常感恩，思念无穷。他在诗中写道：“铁窗孤灯照无眠，每逢佳节倍感恩。难忘今宵思万里，天海茫茫又一年”、“年年岁岁叹西东，佳节念重重。亲人执手何处？只在梦乡中……”。1983年，时任加拿大侨领的外公应邀携外婆归国观光，分别三十多年渡尽劫波的亲人终于见面了，国鑫舅喜不自胜：“云开雾散重逢，思无穷，凝望冰融雪化竟成功。笑语朗，欢声长，喜见椿萱并茂若苍松”、“难忘当年随左右，谈笑风生论纵横。别时年少归时老，相见无语泪涟涟。”　外公一把抱住国鑫舅含着热泪痛惜地说：“国鑫，当年若跟我走，何至于此！海外几十年，我们一直想念你啊，今日相见总算三生有幸……”

释放后的国鑫舅已是花甲老人，这时，妻是别人的妻，儿是别人的儿，他已无家可归，无依无靠。那年正月初一，国鑫舅独自一人上山砍柴，山下不断传来喜庆热闹的鞭炮声，他不禁悲从中来：“爆竹声中笑声来，他人欢乐我独哀。铁窗生涯三十年，释放回家家何在？……”。孤苦伶仃的他好在身体硬朗，他自己砍柴，自己种菜，后来又学做豆腐，天不亮便跋山涉水挑担叫卖。一个人做豆腐实在辛苦，歇息的时候他也闲不住，这时，人们耳边又传来“卖米糖哦”那沧桑的吆喝声。每年春节，十里八乡的人云集文坊古镇采购年货，国鑫舅便发挥特长，在街头摆一小桌书写春联卖，生意非常红火。平时，有的人打官司嫌找律师费用太高，倒不如找“老苏”实惠，于是国鑫舅又成了民间律师，换来的是几顿饭和百十元钱，当然更有国鑫舅的人生价值和远近乡民渲染的传奇色彩。

二十多年了，自食其力的生活确实非常艰难。如此自立自强的国鑫舅却一直没有学会洗衣和弄饭，致使生活质量大打折扣。好在他对物质生活要求很低，正像他在《八十生日自慰经》的长诗中所说：“青菜薯芋当作宝，三餐吃饱就是好。粗布衣裳破棉袄，且当丝绸和皮袍……”。记得2000年暑假，我因了解地方史料在他那住了几天，那时他寄居在吊桥村委会里的闲置房间。采访之余，颇有雅兴的国鑫舅带我步行一个上午到他卖豆腐常去的山里看白水际瀑布，给喜欢游山玩水的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但令我终生难忘的是那几天招待我的伙食，鸡肉鱼蛋样样有，菜的来源是前几天村委会加餐的剩余，大热天的，每碗菜都馊了，而他的嗅觉和味觉竟然已经麻木，觉察不出“朱门酒肉臭”，照样每顿半斤米饭吃得津津有味。我每餐只吃小半碗饭，间或夹一丁点肉里的腌菜，国鑫舅还以为我客气，我又不好挑明。国鑫舅的精神生活是很丰富的，人生的咸酸苦辣是他诗作的素材。他在诗中写道：“晚年归故里，亦愁亦无忧。老也食其力，不富不甘休。且谈新事物，莫论旧风流。人笑我下等，我却争上游。”八十大寿那年，他将自己几十年来的诗稿委托我打印排版，然后再交电脑店付印六十本诗集分送亲朋好友。付印前，国鑫舅要我也写几首诗送给他，我是不怎么写诗的，但国鑫舅此话一出，我感觉还真有诗要写。

年逾八旬了，亲戚都劝国鑫舅投靠儿子养老，但他固执地说没有养儿子的少已经心中有愧，如今却要儿子养自己的老实在于心不忍。再后来，他写信到北京，谈自己的政治遭遇和凄凉晚景，要求政府照顾，还真引起了重视，贵溪市民政局出面把他送进了文坊养老院，总算老有所终。

一晃六、七年过去了，国鑫舅已是廉颇老矣！但他仍然思维敏捷，口“齿”伶俐，说起当年风云变幻的国际国内形势和贵溪的历史如数家珍，然而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在这个角落里还有“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了。

2009年3月25日

附录：《贺国鑫舅八十大寿》

其　一

钢筋铁骨任磨消，雪压青松不弯腰。

铁窗生涯卅余载，无畏无悔品自高。

其　二

当得官，做得囚，

归田种地也优游。

卖豆腐，卖米糖，

不卖良心坦荡荡。

既自立，又自强，

世事如棋喜参详。

年轻过，年老过，

风霜雨雪乐呵呵。

能吟诗，会作赋，

贵溪后生难亦步。

是吾友，是吾师，

漠视沧桑学君痴。

其　三

老来归故里，

满目秋叶飞。

一夜东风花遍地，

转眼半世纪。

陷囹圄，

卅余岁，

个人恩怨莫记起。

辉煌也好，

暗淡也罢，

是非功过留给后人议。

-全文完-